作者:不言归
只因她身怀这样的天命,便注定成为战争最先倒下的哨兵。
纳
兰清辞无法想象那样的未来,也不明白神舟大陆的局势为何会如此急转直下。明明在师姐的指引下,世道在一点点地变好,他们分明已经看见了触手可及的未来。
……她不明白,就像她同样不明白,如此沉重的天命为何会压在师姐一人身上。
纳兰清辞抬头,万千思绪沉在她的眼中,昭示着决绝的孤勇。
明德上仙微微一怔,似被这眼神触动,她突然侧首望向师妹。
这对师徒,还真是一模一样的眼神啊。
……
更早之前,明德上仙在整顿好手头的事务后马不停蹄地前往栖霞峰。
漫山遍野的海棠花树下,明德上仙看见师妹端坐檐下,扫榻相迎。她仰头望着海棠花,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师姐。”清仪道人唤她,“已有之事,后必有之。所谓轮回,有时实在残酷。”
明德上仙沉默,她知道清仪道人在说什么。拂雪一去不回,且又与中州姜家有莫大的牵扯。这多像当年五毂国的旧事重演?
“师妹……”
“自白玉京诞世,苦刹为世人所晓后,拂雪曾拜访过我。”清仪道人用花枝扫去茶盘上的茶水,撩袖为明德上仙斟了一杯茶,“拂雪什么都没说,只是赠予了我一块能前往苦刹的玉牌。我明白她的意思,但那枚玉牌被我锁在箱子底。我不敢去想,不敢去看。”
明德上仙沉默。五毂国旧案,是多少人心中淌血、至今未愈的伤?
“许多孩子都葬在那里。我听他们那的老人说,旧时纷争不歇,生者与天争命。苦刹的每一寸土都浸染过他们的血,埋着他们的骨。”清仪道人用杯盖撇去茶沫,却只是将茶盏捧在手中,没有喝,“绿图身陨后,她散去自己一身血肉,为永安城内的幸存者留存最后的生机。听说,苦刹的其他疆域内荒芜到生不出一草一木,遍地皆是外神的流毒。唯独永安,永安城地下还能挖出干净的水源,岩壁上长着小小的光苔,人们还能培育菌子为食。”
“我去见了她,带回了那些黯淡的光苔。我去看了建木,那孩子嚷嚷了无要把建木种出来。”
“她能将建木的种子封在高黎的剑中,意味着她本可以兵解。她选择走向死,是为了换取所有人的生。”
清仪道人浅吸一口气,纷飞的落花中,她轻阖眼帘。
“有时候我也会想,她之所以这么做,是不是因为没有选择。”
“师妹。”明德上仙抿了一口茶水,将茶盏放下,杯盏与茶盘相触,发出轻响,“我等不应小觑后辈的觉悟。”
“我知道。”一瓣海棠花轻轻落下,落入清仪道人手捧的茶盏,在碧色的茶汤中漾开涟漪,“但是,师姐,你知道我的。我所行之道并非通天之途,我只求己心不为红尘而苦。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的弟子不要那么伟大,不要如此拥有觉悟。我希望她们保护好自己,待自己如宝如珠。”
一滴泪划过清仪道人的脸庞,坠入海棠,落入茶汤。
“因为无法坐视尘世的苦难,所以她们的善注定她们走上这样一条路。绿图也好,拂雪也好,我总是在想,她们是不是没有选择?”
“……”明德上人彻底受不住,她偏过头,无奈道,“你想怎么做?”
清仪道人放下茶盏,明德上仙听见了衣袖摩挲出的窸窸窣窣。她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安静地等待身旁的人呼吸逐渐平复。
“如果命运没有给‘她们’选择。”清仪道人的声音有些冷,却很稳,“那我来做‘她们’的选择。”
……
明德上仙回过神,看着同样倔强的一对师徒眼中燃烧的暗火。她有些无奈,也有些心疼。
清仪说得没错,拂雪身陨一事背后牵扯到中州,内里必定有更深更危险的阴谋。五百年前,天剑威仪下的无极道门堪称如日中天,权势较之以往更盛。那时,内门长老们看重的亲传弟子已逐渐长成,新生代弟子也可独当一面。不出意外的话,无极道门本该在那时迎来一次权位更迭。
可是没有如果,一次令人痛心疾首的灾厄断绝了无极道门传承的炬火。清仪的亲传弟子绿图,以及明德上仙的亲传若浅都折在那场大战里。
明德的心足够冷硬,她能接受弟子为理想、为大道而死。但清仪不同。
清仪平淡如水,温默不言。迟钝如明德也是在某天踏上栖霞峰,看见漫山遍野的垂丝海棠时,才恍然惊觉师妹未能释然的隐痛。
清仪并不是打压晚辈,否决晚辈。诚如她所言,她想给他们一个选择。
这五百年的每一个午夜梦回里,清仪心有不甘的一种选择。
那么。明德上仙平静地望向年轻一代的弟子,心想,你们会选哪一条路呢?
第346章
两代人间的对峙,终结于突然炸响的警报。
几乎在同一时间,所有分配到宗门最新通讯卷轴的弟子身上亮起灵光。年轻一代的弟子面色微变,顾不得失礼当即翻出了卷轴。同样是传讯灵光,信号与信号之间也有所不同 。此时内门弟子收到的传讯信号便是最严重的一种——由州域星塔拉响的危情警报,经由布置在星塔内部的结界搅动地脉,将情报直接传向整个地脉网。这种特殊的传讯方式会摧毁星塔内部用来稳定地脉与转化星文的符阵。所以如果不是情况危及,镇守星塔的人绝不会出此下策。
火矢点燃了燧台的烽火,宛如燎原一般,火光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九州列宿覆盖的每一个地方。
通讯卷轴上,是一段模糊不清的留影。
冲天的炮火声与纷乱的厮杀声震荡着耳膜,一道稳健有力的声音从中传来:“这里是中州西部龙衔关,我是天殷定山王姜卫……请各地势力注意……中州爆发天甲级外道入侵灾变,兼有大范围群体性意识偏移与认知篡改……情况危急……
“天殷长老阁叛变,天殷帝都永乐城沦陷,内部情报断绝……我方收到玄衣使冒死带出了道君的密信,长老阁有意召请冥神降世,复生阴兵征伐九州……外道疑似勾结变神天魔道势力,中州各地遭到魔修自杀式袭击。我们擒拿了活口,拷问……敌方意图定点突袭,分化切割仙门势力……请各宗警戒,立刻备战……
“我军将竭尽所能,将阴兵阻拦在中州境内,为各方争取时间……请各宗……上清界……派遣……支援……”
留影不长,画面也十分不稳定,但其中传递的讯息却令人闻之色变,骇人至极。
中州天殷本就由长老阁、皇室以及宗室三方鼎立,如今其中一方竟与外道勾结,背叛人族,这是何等可怖的事情!
继重溟城主姬重澜叛族之后,又有一方正道势力与外道同流合污,甚至在世人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发展出如此庞大的势力。
天殷长老阁叛变,与掌门师姐身陨究竟有何关联?纳兰清辞看完留影,脑海飞速整理定山王的情报。师姐身陨一事与姜家脱不开干系,定山王是否掺和其中暂且不论。但定山王在恒久永乐大典期间没有折返回京,反而驻守中州西部,其中大有问题。定山王提到长老阁叛乱,京城已被封锁,玄衣使冒死送出密信……姜道君很可能早就发现了天殷内部的黑暗与腐败,她邀请师姐前往中州本就是一场局!
是鸿门宴,还是借刀杀人的连环计?纳兰清辞攥紧五指,用力将掌心掐出血疤,借一点疼痛令自己冷静。她仔细回想师姐留下的情报,天殷是一个君主强权且极其排外的国家,革新派的姜道君与传统派的长老阁政见不一。但两方人马无论如何内斗,在天殷独立性和自主权上都有不可违背的原则与底线。代表天殷宗室的定山王主动与长老阁割席,是在宣告天殷正统并未与外道同流合污。中州局势一定是恶化到了某种程度,定山王才会选择向外求助。
定山王的情报可信。纳兰清辞紧绷的脊背放松了下来,缓慢调整自己的呼吸。
中州诡事迷雾重重,但其中定有破局的契机。
姜道君提前留下密信并与长老阁割席,证明她对长老阁叛族一事并非一无所知。她防范于未然的后手,一来是借此祓除天殷内部的病灶沉疴,二来是杜绝无极道门因长老阁叛族一事干涉天殷政权。定山王有鸣钟之功,又在最关键的时刻与正道站在同一战线,此举是为了将天殷皇室与长老阁彻底割裂。
姜道君不可能不明白,正道魁首的陨落是给了无极道门名正言顺插手中州的理由。自冥神骨君被上清界定义为“外道”后,姜家与上清界的关系便坠入了冰点。正道仙门碍于中州庞大的人口数与文化根基不敢轻举妄动,但一旦有机会,正道势必会大刀阔斧地削弱姜家的影响力,铲除冥神的毒瘤。
为了重创无极道门而做出这种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姜道君不可能做。这位道君邀请掌门参加恒久永乐大典很可能是为了与掌教达成某种合作,她察觉到掌教继任后带起的新风。姜道君想借师姐之手铲除长老阁,师姐则借此向天殷施加影响力,同时也是为了查明冥神骨君背后的阴谋以及灵希师妹身上的异况,从而对抗“天命”。
……掌教早已预料到此行凶险,却偏向虎山行。她这么做是因为……?
“即刻前往中州。”纳兰清辞晃神的当口,清仪道人已果断下达了命令,“你们留守宗门。传本座敕令,发布聚云帖与歼邪肃正令,命各地分宗与友宗集结,全面封锁中州。”
“不可!”纳兰清辞下意识拔高了声音,回神后却顿时背生冷汗,“师尊,眼下不可大范围抽调仙门中坚战力。中州永留民胆敢召集阴兵,摧毁区域星塔,这是开战的信号。不同于以往外道引发的灾变,这是一场针对神舟的战争。遭到外道入侵恐怕不仅只是中州,若仙门大范围集结,外道肯定留有后手!”
“……”清仪道人蹙眉,时间紧迫,她只能长话短说,“天甲级外道入侵事件,我宗不可坐视不管。”
“是的,但……”纳兰清辞攥了攥汗湿的手,语速飞快,“我宗应该与定山王接洽,他们手中肯定掌控着更多外道的情报……”
“清辞。”清仪道人打断了纳兰清辞的话语,她语气平静,“拂雪是因为姜道君的邀请,才前往中州的。”
那个道号一出,所有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清仪道人注重礼仪,除举止外更重谈吐。证据尚未确凿之前,她并不会给人轻易定罪。但同样的,在局势明了前,她不会交付自己的信任。
纳兰清辞抿唇,她明白师尊的未竟之语。谁也无法保证天殷不是在自导自演,无论定山王与姜道君是何立场,清仪道人都已不再信任姜家人。她宁可调度无极道门六成以上的中坚战力,以绝对的强权逼迫统治一州的霸主低头,也不愿重蹈覆辙,让五百年前的悲剧再次上演。
“外道术法奇诡,生灭皆不循常理。要想破局,还需从姜家本族人入手。”纳兰清辞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稳地将自己的推测逐一阐述,“——师姐早已料到了这点,并留下许多相关情报。师尊,这不仅是外道入侵,魔门也搅进了局势里。敌人一定会想方设法歼灭我宗精锐。一旦我宗大规模集结,无极道门本宗另说,但各地守备定然空虚。魔修若趁势入侵,分别击破。留守仙门的弟子……必定死伤惨重。”
“……你待如何?”
“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但比起全境封锁,我们应当与定山王接洽。”纳兰清辞语速飞快道,“我们的优势在于情报,九州列宿能以最快的速度将讯息传达。外道先手摧毁中州七座星塔,显然也是意识到情报方面的威胁。我们需要派遣增员,维持住地脉网。只要掌控好情报渠道,哪怕阴兵大军压境也能掌握祂们的动向。
“如今敌暗我明,先机已失,决不能自乱阵脚!”
“……”清仪道人没有立刻回话,她平缓气息,斟酌语句,“相信玩弄权术之辈,是我们曾经犯下的大过。五百年前,仙门轻信人间弄臣,低估了人性之恶。最终造成的后果是传承断代,伤筋动骨。五百年后的今日,拂雪应邀前往中州,沉寂多年的丧钟再次响彻九宸山。如此鲜血淋漓的代价面前,岂能复循覆车之轨?”
衣着素雅的清仪道人站在明德与纯钧上人之间,隐隐把控着全场。
“清辞,这不足以说服我。”
“师尊。”纳兰清辞抬头,望向自己的师长,“师姐的棋局还未结束。”
清仪道人一怔。
纳兰清辞咬牙,一瞬间,师姐编织的情报网在她识海中构建起一局棋盘。她代替师姐站在棋手的位置,将从棋盒中取棋落子。
而坐在棋盘另一头的棋手把玩着棋子,从容不迫,诡诈隐现冰山一角。
“如果师姐身陨与天殷叛乱有关,幕后之人定能推断出我宗的反应。祂动摇我宗的主心骨,试图扰乱我们的判断。我们不能按照他们的路数去走,那只会陷入更深的泥淖。稳定住情报优势,撤离百姓,遏制污染,建立高墙……我们能做的有很多。”
很久以前便独自一人背负天命的师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与那绝望的命运相抗。
她必须摁捺愤怒,利用好师姐留下的棋子。
“我们应似尖刀,哪里蔓延腐毒,便从哪里将其切断;我们应似星锚,钉死神舟大地,不让外道有隙可撬!”
纳兰清辞话音刚落,通讯卷轴再次炸响了州域警报。
“陌州,告急……重溟城主遇刺……”
“梧州,告急……魔修侵入东华山……”
“日月山星塔缄默,事况有变,请上宗指示……”
一道又一道的噩耗传来,似在应验最糟糕的推断。
“师尊!我和湛玄师兄一直辅佐师姐身侧。只有我们知道师姐留下的后手,也只有我们知道师姐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危机刻不容缓,纳兰清辞大声道,“师姐料到此行凶险,但她没有为此怯步!她相信我们能打赢这场战役,也相信我们能利用好她留下的情报讯息。我需要前往中州与定山王接洽,才能把控好局势!”
“师尊!请您相信我们!”
清仪一阵恍惚,她低喃:“即便……你们或许会死?”
清仪知道灾劫将至,如果局势正如清辞推断的那般,中州必定是最危险的龙潭虎穴。清仪察觉到这点倒不是因为定山王,而是因为拂雪身陨一事传开后,明德与纯钧道人第一时间前往了明尘上仙太初山……如今宗门上下吵成了一锅粥,上一代掌门依旧无声无息。清仪知道这是为什么。身为曾经执掌长明宫的仪典长老,她知道剑冢最深处的大阵已然开启。纯钧师兄也好,明德师姐也罢,他们替明尘师兄守护着一个残酷的秘密。
千年来,师兄已经为尘世做了太多,接下来的路只能靠他们自己。一切尘埃落定前,天剑不再出鞘,这也是清仪选择站出来的原因。
清仪都已经做好了此行无法归来的准备,更何况是年轻一代的弟子。
清仪注视着小弟子的眼睛,仿佛心魔一般,她恍惚间似乎看见另外两道和而不同的身影,与纳兰清辞重叠在一起。
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
踏遍九州,寻遍山海。问天不应,问地不语。
游子何时归矣?
……
“咔嚓。”
在一片难熬的沉寂中,突如其来的异响打破了僵局。
众人扭头望去,却见湛玄解开了腰间的佩绳,将佩剑卸下。
“师兄?”纳兰清辞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