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魁首是如何养成的 第224章

作者:不言归 标签: 异闻传说 正剧 穿越重生

  我应该向上。宋从心伸出手,但连鸿毛与芦花都无法浮起的弱水压在她的头顶。似姜佑的剑,挤压着她肺腑中所剩无几的空气。

  我要向上。宋从心舌尖抵住上颚,将涌至喉咙的血水吞咽入腹。她无神的眼注视着冰冷的灰海,幻觉一般,她的指尖似乎触碰到一豆温暖的光。

  不对。几乎是立刻,宋从心涣散的眼瞳努力聚焦。不对,不对。那并不是幻觉。

  确实,有光。

  一点金色的暖光,照亮了已死之人空洞的眼眸。这些细小微弱的光,在冰冷的灰海中带来了些许弥足珍贵的暖。很快,越来越多的光点聚集了过来。祂们环绕着宋从心旋转,金色的光粒拖出流星一样的尾巴。光在水中晕染,蔓延,扩散,逐渐拉出流线型的身躯,幻化成一尾尾的鱼。

  鱼群蜂拥而上,衔住宋从心的衣角,用身体顶着她的身体,阻止她继续向下沉溺。祂们或是托举着她的四肢,或是啄咬着她体表的裂隙,缝缝补补,似要将她重新拼起。

  宋从心的肢体开始回暖,肺腑生出气息。一丝银白掠过她的眼睛,耳畔错觉般地传来了铃铛的清鸣。

  众生愿力幻化而成的鱼群托举着她向上游去,祂们一直游,一直游,直到灰海烧成了灿烂炽烈的金。

  穿过漫长的死亡,涉过冰冷的灰海。哗啦,宋从心破水而出,从世界的尽头回到人间。

  上涌的情绪糅杂着泪水夺眶而出,宋从心找回了一些活着的实感。她望着茫茫大海,仍记得这里是无何乡。但她不知自己沉睡了多久,这里竟改换了一片天地。

  笼罩在无何乡上空的灰雾染上了不详的猩红,深得发黑的雾气像活物一样氤氲翻涌。极目远眺,血色雾海中升起一丛丛尖锐的黑色礁石,高耸得像刺向云巅的山。它们隐天蔽日,穷尽目力也看不到顶点。相比之下,宋从心渺小如尘。她在水中沉浮,甚至寻不到一处栖身的落脚点。

  无何乡内为何出现这样巍峨的礁岩?宋从心茫然地思考着。

  托举围绕着宋从心的小鱼分出一小股,钻入宋从心的粟米珠。宋从心的法衣被鲜血浸透,粟米珠上的禁制也在战斗中损毁。因此,鱼儿没费多少力气便从粟米珠中叼出了一条长长的数珠。宋从心仓促间瞥了一眼,发现那是一串古朴老旧的菩提子。

  不等宋从心回想菩提子的来历,鱼儿已将菩提子抛出。那串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佛门数珠落在水面,化作一叶扁舟。弱水鹅毛不浮、芦花沉底,但这艘扁舟却立得稳稳当当,是将要溺死者的浮木。鱼群挨挨挤挤地涌来,协力将还没回神的宋从心拥上了扁舟。

  被蛄蛹着推上小舟的宋从心有点懵,她仰躺在扁舟上咳水,下意识捞了一把身上金色的“被子”。鱼儿像流水一样滑过她的指缝,丝滑无比地顺着船沿回到水中。捻弄手指,残留在掌中的没有濡湿的水汽,只有干燥的暖意。宋从心挣扎起身,看见金色正以身下的扁舟为轴心,以极快的速度向周围蔓延开去。

  对于这片海里的原住民而言,金色的鱼群无疑是蹬鼻子上脸的外来者。骨鱼群破水而出,挥舞着肤色薄纱朝扁舟飞来。然而,金色的鱼群也不甘示弱,祂们腾空而起,带着太阳般的暖意。两股鱼群相撞纠缠,抱团旋舞,意图以浩大的声势吓退彼此。

  被鱼群环绕的小舟摇摇晃晃,却始终不曾歪斜倾倒。宋从心仰头,黑白与灰的世界中,突兀出现的金色就像一盏指路的灯。

  宋从心感受到了风。

  光与热吸引了某种高天之上盘桓的存在,祂挥动翅羽,便凭空卷起了飓风。宋从心下意识扶住了船沿,抬头,看见天空出现了一抹蓝色。

  那是……?宋从心眯起眼眸,有些不太确定。那是一只……蝴蝶?

  形似蝴蝶的庞然大物从高天飞来,带着星河一样灿烂的拖尾。等到距离近了,宋从心才发现祂比自己预想中的还要庞大,展开翅羽时堪比挂帆的桅杆。如此庞大的身躯,祂看上去却轻盈灵动。那对华美至极的翅羽展开时简直像裁剪下来的一片夜空,深邃的幽蓝中沉睡着一整片宏伟的宇宙。

  祂翩然落下,节肢轻触小舟的船沿。扁舟上下浮动了一下,却没有因多出的重量倾斜。

  任何常见的事物一旦发生超出常理的改变,都会带来认知被打破的诡谲。然而,宋从心看着眼前美丽的生灵,心中却生不出多少恐惧。

  她望着祂澄金色的复眼,看着祂抬起一段节肢,似乎想触碰她的脸。

  电光火石间,没有任何证据、完全凭借本能的,宋从心哑声喊出了祂的名讳。

  “灵希。”

  ……

  那是一段被封印的记忆。

  “灵希,灵希。灵希——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记忆中鬓发微白的女人靠着一棵老树,偏头询问着。那时,祂属人的那部分灵魂还没有后来那般磨损严重,还能勉强辨识她模糊的面孔。

  祂对人的五官形貌毫无认知,但祂知道她笑起来一定暖过比三冬的太阳。

  “无所谓喜不喜欢。”祂听见人类的自己在说话,“名字于我而言没有意义,它存在便是为了让他人呼唤的。但我不在意他们,所以他们如何呼唤我也随他们的心意。我只要知道他们喊某个名讳时是在指代我就够了。”

  祂偶尔会说出这样不那么像“人”的话,带着一种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坦诚。随着血脉的成长,祂眼中的世界会逐渐褪色,就像祂渐渐认不出她的面容,忘记她霜白的发与长满老茧的手。祂能抓在手里的东西不多,它们还像沙子一样每时每刻都从指缝中溜走。而祂自己偶尔也会想,何必非要将沙子留住?

  “是吗?”祂感觉女人摸了摸祂的头,“但是文字是有力量的,它们会在不经意间塑造你的意识,干扰你的自我认知。名字,它代表着你在世上立足的身份,代表着你在别人眼中的样子。我希望你至少有一个自己认可、并且愿意被人铭记的名字。它会像船锚一样,在某些时候让你想起自己的样子。”

  “师……老师,我听不太懂。”祂摇头,靠在女人的肩上,“但你认为我需要,那我可以拥有一个名字。”

  “你喜欢‘王大妮’这个名字吗?”

  “王大妮,是母亲王大花为自己孩子取的名字。”祂听见自己的声音冷了下来,语气吊诡,不像人,倒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王大妮是平山村的小孩,王大花的女儿,王二妮的姐姐。但她被村人砸破了脑袋,死在一场灰蒙蒙的山雨中。”

  “……”女人沉默,“那,‘灵希’呢?你喜欢‘灵希’吗?”

  “‘灵希’是那群跪拜我的人献给我的名字。它是一页空白的纸,因为现在没有人呼唤过‘灵希’的名字。祂们只会跪在地上沉默无言地注视着我,我名义上的‘养父母’也不例外。祂们要么称呼我为‘大人’、‘神主’,要么当我不存在。‘灵希’这个名字没有任何意义,也未曾在世间提笔落字。”

  祂话语一顿,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语气软了下来:“但,你刚刚呼唤了它。你是世间第一个呼唤这个名字的人,它拥有了指代,拥有了意义。这都是你赋予的。所以我想,我应该会喜欢这个名字。”

  “咦?”女人没在意祂的态度,只是有些诧异,“我没呼唤过你的名字吗?”

  祂不满:“你以前总是唤我‘孩子’,你也从不告诉我你的名字。”

  “哈哈,原谅我,孩子。你的人生不应该多我一笔仓促的墨渍。”女人笑着,用力揉了揉祂的脑袋,温声道,“我记载的故事已经临近尾声,此世的神舟无法留下你的名字。但,在这一切落幕前,我想送你一份礼物。如果你认可‘灵希’这个名字,那便由我来替你铭记。”

  “替我铭记?”

  “是啊,我来替你铭记。”女人握住了灵希的手,姿势像在捧狸奴的爪子。她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可当她再次开口,吐出的却是自亘古而来的庄严宣誓。

  “以人之名义起誓。

  “即便高山被海洋吞没,太阳烧干每一段江河……”

  祂注视着女人的眼眸,握着她的手;祂看见自己的视野突兀跃升,拔高至无垠宇宙;祂看见神舟大陆变得渺小无比,众生都在祂脚下匍匐。

  可祂却仿佛被蛊惑了一般,祂听见自己不由自主地开口,天外来音与女人的宣誓重叠成了二重奏。

  “即便死亡与光阴将我们分割,记忆被流水冲刷成苍白的砂砾……”

  “我亦与你同在。直至跨越虚空,飞渡苍穹。

  “你我,定会再次相逢。”

  ……

  尖锐冰冷的节肢即将触碰到那人的瞬间,诡谲美丽的魔物烟消云散。属于人的手指触碰到掌心的温暖,选择飞向天空的生灵又一次落在了地上。

  宋从心握住了灵希的手,往复无常的命运扣上了最后一截环扣。

  清湛的灵光如初生的朝阳,瞬息涤荡四方。漆黑的骨鱼在天光中消融,散作粉尘奔向天空。死寂一片的弱水河翻起巨浪,金色的潮汐簇拥着另一轮太阳。

  此间的动静,终于惊动了隐在血雾后的存在。苍穹之上裂开两轮血月,似滴血的眼眸,冰冷地俯瞰下方。

  【九州山河图】

  [缄物:天物万藏

  箴言:“两仪育森罗,天地包万象。”

  世间曾有人神,罗织天地,构结万识。其取万民之愿力抵御劫浊,择文明之火种照彻长空,于族群哀亡之际挽大厦将倾。

  自三千死灭量劫中,于万念中蕴生出一粒籽种,依智识而生血肉。

  人神已然远去,文明薪火相传。他为众生所做的最后一事,便是将命运归还众生。

  封存“存续”之咒言,一切道统奠基之石,一切智识存续之所。

  [缄物:人字碑

  箴言:“古今,天地,日月,阴阳,山河,鬼神,一切众生。”

  世间飞鸟走兽、艸木鱼虫皆为天地所生,人非天地之贵种,无妖族之强横,无魔族之长生。

  然,人族因灵觉而生智,因互助而成势,因信念而坚守,因明德而牺牲。

  此间造化,落笔书文。火种不绝,文明长存。

  封存“铭记”之咒言,众生古今求索之道,众生往来传承之火。

第359章

  人世潮涨潮汐,一切有、有无、无有之物,最终都将归于无何乡。

  无何乡中,天道秩序下运转的自然规则都失去了意义。这里没有时间、空间、生死的概念,只有灰色的潮水来来去去,淘洗着河岸灵性的残余。

  姜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此守望了多久,祂只是站在河岸的礁石

  上,数着扑至脚边的潮涨潮汐。

  河水一起一落为一息,潜至深处的骨鱼二度跃出水面为一时,卷着永留民褪生物的河水将礁石染黑为一旬,弱水河在某一日被灵性点燃为一个百年。祂数着潮涨潮汐,祂总是数着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这种试图为无意义之物重新赋予意义的行为,本身也可笑得没有任何意义。

  祂在河岸上守望,守望着那些受尽苦楚的灵魂于此重生,守望着无何乡的流水将灵魂洗涤。同样的,祂也在等待着,等待着自己所剩无几的人性随同子民一起葬入归墟,等待着“姜佑”的所有都被扫进城隍殿的故纸堆里。

  祂一直在等,一直在等,即便等待对祂而言也失去了所有意义。祂不知道自己在岸上守望了多久,只是某个瞬间不经意地低头,祂发现“姜佑”已被河水冲刷成一块千疮百孔的礁石,只留下一道烙印在河床上的浮薄剪影。那时,祂便知道,“姜佑”快要消失了。

  “姜佑”消失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毕竟灵性剔除是整个族群做出的决定。尽管不知为何,作为最先踏上这条道途的先行者,“姜佑”的意识在弱水中淘洗了千万遍却仍有残余。但神祇不会否决自己的道,不会质疑自己将行的路。“姜佑”却只能看着自己曾经热爱的一切在盛大的燃烧后,变成泡在水里的、冷冰冰的东西。

  所以,“姜佑”理应消失,阻碍族群进化的一切都应该消失。对此,“姜佑”没有任何异议。

  那些身为人才会有的痛苦与欢欣只会拖慢族群前进的脚步。当那些冗杂却不可控的灵性被剔除出笨重泥泞的躯体,立足大地的生命便会摆脱枷锁,长出翅羽,朝着广袤辽阔的天空飞去。而没有那些时而锐似尖刀、时而柔如静水的感情,祂便不会再为人性一瞬的壮丽裹足不前,“姜佑”也不会再为世事痛苦熬煎。

  所以,那一天尽快到来吧。祂如是道。

  所以,那一天尽快到来吧。姜佑如是道。

  在君王的默许与族群的推动之下,那一天逐步临近。拂雪的到来是一个意外,但无疑也是一个奇迹——至少,对姜佑而言。

  然而,这绚烂却也短暂的烟火未能动摇族群的意志。姜佑亲手掐灭了长夜最后的火光,斩落了晨昏最明亮的星。他扼死她 ,就像扼死自己对人世最后的贪求与念想,不给自己留下丝毫的余地。

  拂雪死后,河床上的影子开始崩解、融化。那个被河水淘洗了无的灵魂终于选择了放弃。

  祂沉入无垠的弱水里,开始积聚破茧的力气。无何乡是祂应允信众的乡土,也是孕育祂神躯的茧房。祂将在此迎来最后的蜕生,以无上的伟力破开封锁的天道。祂的子民会随祂一道飞升,从此遁入虚空,开始一段漫长到看不见终点的苦行。

  茫茫宇宙之中,族群或许有朝一日能找到安身立命之所,也或许会被无垠的星海与黑潮吞没。但无论结局是什么,在祂尸骨碾作齑粉之前,祂都将指引族群前进。

  然而,就在祂阖眼等待破茧时,光与热惊扰了祂的沉眠。金色似晨时熹微的天光,在孕育祂的腔室中扩散。祂对此并不感到陌生,那是众生汇聚的愿力,是灵性特有的晖光。姜佑生前是肩担山河的君王,死后是承载万民愿景的神祇。曾经,他身上的灵性之光澎湃而又辉煌,拔剑时仅凭自身便能点亮弱水河江。

  茧房内突然升起的灵性潮汐招来了冥神的警惕,族群即将飞升,任何变数都应当被抹杀。

  然而,就在这时,祂听见神魂深处传来了姜佑似悲似喜的叹息:[……还活着啊。]

  仿佛强行压抑着什么、带着战栗与疲惫的尾音,种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搅和在一起,以至于每一个字句都像是从咽喉中生生抠出来的。

  [还活着啊。]祂突然拔高了声音,龙吟在弱水河上回荡,带着神祇自身都无法理解的亢奋与欢喜。

  那欢喜令人作呕,那欢喜令人垂泪,高悬天际的红月淌下血水。祂俯瞰着江河,俯瞰着跨越死亡的生灵。

  [你还活着啊,拂雪。]

  祂叹息着,发出如泣如诉的歌吟。

  ……

  宋从心握住灵希双手的瞬间,还没来得及说上一言半语,灵希便突然拽过她的手臂,抱着她腾空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