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言归
突然,众人只觉得眼前一暗,满城的灯光都在顷刻间同时熄灭了。闭目养神的宋从心睁开眼,却见舞台四周厚重的幕布缓缓拉开,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台上,正静默地肃立着。以宋从心如今的修为境界,居然也难以捕捉对方的气息与存在。
幕布拉开,乐声响起,舞台后方是以灯影戏为原理制成的背景幕布,也不知是哪位国画大手亲自下场绘制的墨宝,那山水连绵,白鹭惊飞,当真有“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的意境。
伴随着花鼓响锣之声,那人迈着轻盈优雅的碎步缓缓朝外走去。长长的水袖拢在两侧,抬起的一只袖子掩着唇,低眉顺眼,看不清神情。
宋从心所在之处的视野最好,然而戏台的四周还挂着一些小型的皮影戏幕,似乎是为了照顾一些隔得太远看不清戏台的人。宋从心看见这些皮影戏幕时便忍不住眼角一抽,心想痴绝城真的是装都不装一下,最上等的留影石便这么大咧咧地拿出来拍戏,也真是财大气粗,心宽得不行。
宋从心的失神也只是刹那,漫长的乐曲前奏烘托出晨光熹微的醉人意境,只见那低垂着头颅的青衣缓缓抬头,薄唇轻启——
难以想象其高亢清亮的长音直冲云霄,惊起树上扑腾的飞鸟,直到那人开嗓的瞬间,所谓的“天籁之音”便有了具体的形意。有人情不自禁地站起,有人则难以自制地哆嗦了一下,酥麻之感顺着耳根攀上头皮,细细密密的疙瘩自脖颈的皮肤上泛起。
而就在此时,随着唱腔攀升至顶峰,四周黯淡的灯火瞬间亮起。璀璨的灯光映入那人的眼中,如东升的旭日点燃了那双秋水般的明眸。
长街漫漫,灯火如昼,整个盛世的光辉都流淌在他的眼底。
若人不在现场倾听,恐怕难以想象这种宏美的气势与振聋发聩的感染力。
这一别出心裁的惊艳开场便让现场陷入了一片寂静,台上人唱着婉婉的戏腔,一首定场诗唱罢,幕后的灯影便现出了三个飞凤般的墨字。
——《琉璃传》。
幕布落下,序幕结束,宋从心正思考着什么。一旁停止抚琴的粉衣女郎却好似看入了迷,她一时间竟忘了有客人在旁,痴痴道:“城主已有三十年不曾再唱这首《琉璃传》了吧?”
她说完,回过神来,正想告罪。楚夭却突然好奇道:“《琉璃传》,我好像没在别处听过?”
“自然,那是城主自创的曲目。”青衣女郎掩唇轻笑,“这世上也唯有城主,能唱这一曲《琉璃传》。”
她话音刚落,幕布便再次拉开,青衣女郎连忙收声,将视线投注过去。序幕结束后,幕布便换了一个场景,大雪纷飞,伴山古寺,一个穿着单薄衣裳的老旦登上戏台,抱着一个襁褓。她在鹅绒大雪中哭诉着苍天的不公,用一段唱词来讲述了王国的毁灭,远嫁他乡的和亲公主为了保住腹中的胎儿不惜落发为尼,偷偷诞下孩子后便让奶娘将之远远送走。苦熬骨肉分离之痛,只为保住孩子的性命。
公主为这女童取名为“琉璃”,取自《药师琉璃光本愿经》中“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
净无瑕秽“之意。
奶娘离开了公主所在的穷苦寺庙,带着最后的盘缠去寻公主的旧友,求她为公主的骨肉寻一祥和的人家,让这名为“琉璃”的女童过上安乐的生活。公主的旧友得知公主的遭遇,与奶娘抱头痛哭,她告诉奶娘,自己与夫君多年无嗣,但感情甚笃,他们愿意将公主的孩子视为己出,不告诉她真实的身份,如公主所愿,让这孩子度过平静的一生。
奶娘本就年事已高,跋山涉水重回故地,完成公主的心愿后便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溘然长逝。琉璃的养母遵守约定,对琉璃视如己出,因此童年时,琉璃度过了一段堪称无忧无虑的日子。因为脾气温和的养母养父的娇惯,琉璃甚至有些娇气以及任性。
一个好的故事,总是要欲扬先抑。
《琉璃传》并没有像一些接底层人物的遭遇从而批判社会的故事一样从头苦到尾。创作这戏剧的人对整个背景的塑造都很“淡”,无论是爱子深切的公主还是忠心耿耿的奶娘,温柔亲切的养父母还是穷凶恶极的反角,在他的故事中都是轻描淡写的一笔。
在他笔下,能被他耗尽笔墨、极尽爱怜去描写的人物唯有“琉璃”一角儿。
等到十二岁的琉璃登场之时,宋从心总算知道为什么“唯有城主能唱这一曲”了。
扎着双丫髻跳上台来的少女面目稚嫩,玲珑可爱。楚夭见了却突然“嘶”了一声,忍不住凑到宋从心耳边道:“这年头当正旦还得学缩骨功了吗?”
宋从心心想,这算什么,“琉璃”序幕时登场的那步法在天书的标注里是至少“地阶”的身法呢。
再次登场的“琉璃”这回唱的是花旦,他将一个古灵精怪、调皮可爱的少女形象诠释得活灵活现。其中,戏曲还添加了许多令人哑然失笑的片段与细节,比如这个生来美丽的女孩总是喜欢照镜子,在被养父母调侃时总是理直气壮地反驳“天生丽质难自弃,自晦莫如负天资”;被邻家的男孩欺负时以智相斗,令他当众出丑;第一天去上私塾回来时噘着嘴,养母问“今天先生说了什么”,琉璃扁着嘴说“先生说不要哭”……
那时的一切都是很好很好的,但显然,这些美好最终都是为了摔碎给观众看的。
琉璃十二岁那年,大旱,饥荒,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了城池。在这场“昼死人,莫问数;夜死人,不敢哭”的人间惨剧中,琉璃家破人亡,她拿着养母临终前给她的生母的信物,一路颠沛流离。行走在这满目疮痍的乱世,她四处流浪时,饿极的灾民想把她丢进锅里煮成一锅烂肉。在生死一线的刹那,被难民摁在水中险些窒息琉璃,看见水中浮现出了“另一个自己”。
当身着“青衣”的琉璃和身着“花衫”的琉璃手牵着手站在戏台上时,底下的观众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呼。这并不是没有预兆的,先前的每一处戏目中,琉璃出现的地方都会有一面镜子,镜子中的琉璃一直都身穿青衣。但当时人们只以为这是琉璃“爱美”的天性,没去思考其中的深意。
青衣琉璃比花旦琉璃更为狠辣,“她”将花旦琉璃拽入了水中,趁着难民下河寻找琉璃时,用水草将其绊倒,用石头将其砸晕、淹死。而后“她”又回到那些讨论着如何把琉璃吃掉的难民棚里,借他们煮水准备烹她的火种点燃了草棚,设下陷阱让这些饿得跑不动路的难民全部烧死在火海里。在那之后,青衣琉璃便带着花旦琉璃四处奔波,“她”只在琉璃遇到危险时出现,就像一个沉默寡言的影子。
不明真相的观众只会觉得那是两个长相相似的小女孩在对戏,但对宋从心而言,她只能靠不停喝茶来缓解跳动的眉心。
……宋从心觉得,她可能真的无法理解这些大能。莫非对方苦心修炼至此,就是为了能分神出来同时唱花旦和青衣吗?
就在这时,被青衣琉璃拽着的花旦琉璃似乎感觉到了宋从心的心中所想,他抬起头,看向她们所在的方向。
隔着灯火的距离,宋从心脸上的易容未卸,可那人却好似发现了她一般,突然对宋从心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宋从心:“……”
第107章
《琉璃传》的后半部分可谓是急转直下,各种惊心动魄的打戏辅以阴谋诡计,看得人目不暇接。
两个半大的孩子,想要在乱世中活下去注定是不容易的。青衣琉璃与花旦琉璃遭遇了人贩,这一回,孩童的力量与智慧在绝对的权势下脆弱得不堪一击。琉璃落入了一个名为“红楼”的魔窟,这个魔窟明面上经营着接待达官贵人的青楼楚馆,实际上私底下还干着谍报与血色的营生。
也就在这一段,青衣琉璃与花旦琉璃爆发了剧烈的争执。青衣琉璃执意要带花旦琉璃走,花旦琉璃却不愿,这个任性而又娇惯的少女早已受够了朝不保夕、命如浮萍的生活。哪怕眼前铺陈的是一条烈火烹油的血色花路,她也想要。她告诉青衣琉璃,她要成为花魁,成为人上人,她不愿再吃苦受累,不再想去追逐那渺茫而又遥远的身世。她只要自己能过得好,旁地别的,她不在乎。
琉璃是一个让人爱不起来的孩子。
难得的是,写下这出戏剧的人也并没有想要掩盖以及美化琉璃形象的想法。他并没有为琉璃的遭遇赋予任何的苦衷,就仿佛那些身不由己的苦难都是人生原有的因果。相反,他更多地描写琉璃的自私任性、骄傲刻薄,她漂亮而又明媚,却与“琉璃”之名如有天堑之隔。
劝不回一意孤行的花旦琉璃,青衣琉璃便转头去寻了红楼的楼主,青衣接受了红楼暗面的工作,而那看似光鲜亮丽实则暗藏刀光剑影的谍报工作则被花旦琉璃接手。戏台上,众人可以看见整个场景被划分为鲜明的两半,一边是夜色暗沉、血光氤氲的浮屠炼狱;一边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明媚花路。白天,花旦琉璃用美貌与才情周旋于权贵之间,夜晚,青衣琉璃的刀上便会滴落不知谁人的鲜血。
“她们”相依相伴,互相依存,却又因为思想与欲求的不同而彼此厌憎。
“她们”的骄傲与固执,也只对着自己唯一的半身。
这一段的戏曲并不以言语来进行讲述,花旦与青衣同时选择了舞蹈来诠释自己的生命。花旦琉璃跳的是难度极高的水袖舞,水袖舞讲究身韵合一,因为绫罗柔软且长,挥出去便难以收回,想要令其吻合乐曲的节拍与调子,那必然需要有火候十足的功夫。花旦踩在巨大的花鼓上,脚踏着舞曲的节拍,“她”旋身起舞,时而翩然如横江掠水的白鹭,时而如春风迎阳的飘絮。“她”的舞姿轻盈,踏着鼓点的步子却很有力量。
与鼓点的“咚”声相互辉映的,是长剑出鞘时的铿锵之声。
想要以肢体动作去“讲”故事是很难的,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欣赏舞蹈的眼界与心境。缺乏表现力的舞蹈便会沦为只有舞者自己才能懂的曲高和寡,更别提要从中表现出
深刻的内涵和故事性。青衣选择的是剑器舞,剑器舞是力与美的结合,介于舞与武之间。为了表演的观赏性,长剑的柄处系了一段染血的白绸。舞剑打令并非易事,并不是剑术好就能跳剑器舞,同样,不是跳舞跳得好就能行剑器。
剑乃利器,持剑便是为了伤人,伤人总不会显得很美。但这一点,台上的青衣却做到了。
蔓延溢散的杀气如穿堂而过的冷风,冻得四周围聚过来的凡人禁不住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宋从心和梵缘浅这等修为的则是惊栗,都忍不住瞥了一眼雅间包厢内摇曳不停的烛火。台上舞剑之人进退回旋之间已经令人捕捉不到剑势,拂动的血绸与清影之间,耳畔能捕捉到的只有雷霆惊蛰之声,眼前所见只有道道雪亮的白芒。外行人可能也就看个热闹,觉得这剑耍得挺好,但身为内行人的宋从心,坐在包厢内简直满头冷汗。
戏台上的灯光明灭不定,观众只以为今夜风大,但宋从心却知道,那分明是台上人隔着一层薄薄的纸,一次又一次地斩灭灯笼中的火光。
就好像调皮的孩童漫不经心地拨弄花蕊一般,到底要多么柔软多么细腻的剑气,才能透过纸张将火焰切裂,却又不让它彻底地熄掉?
【宿主目睹明月楼柔技《朝露》、《岁夕》、《迟暮》、《若寄》,宿主心境提升,可领悟“红尘”之真意。】
【宿主目睹明月楼剑法《枯槁》、《徘徊》、《斑驳》、《参商》,宿主心境提升,可领悟“痴绝”之真意。】
【宿主对软兵器的感悟上升,对至柔之道的感悟上升。】
“不了不了!消受不起啊!”宋从心忍不住在识海中尖叫。她一修行中正之道的道家弟子,没事悟什么痴绝之道?
虽然被青衣的剑意惊动了一瞬,但很快,宋从心又沉浸在了这出别出心裁的戏曲中。
她修习剑道,也修习音律之道,虽然她所行之路与台上人的路背道而驰,但正是因为她骨子里喜爱这种艺术,所以才能如此坚持。
鼓点越发急促,乐曲越发激昂。当琴弦紧绷到某个欲裂的临界点时,青衣反手掷出了自己手中的长剑,花旦猛然折腰,甩出的水袖卷住了灯盏。
“砰”的一声巨响,琉璃灯盏与长剑在场中相撞,激出大片的火花。
飞溅而出的灯油点燃了戏台中央的布景,熊熊燃烧的大火中,青衣与花旦隔着咫尺之距,沉默相望。
“镜中看花,水中观月,恰如你我命途双生。”
“你道人生若寄万古尘,又怎知我甘饴蜉蝣溯水生?”
“嘣”,琴弦断裂,火光突灭,戏台顿时暗了下来。
“……什么意思?”坐在宋从心身旁的楚夭也看得入神,哪怕不解其意,她也被这似有魔魅之力的表演给吸引了。
“……”宋从心沉默,不知应当如何解释。
灯光再次亮起,幕布再次拉开。
青衣琉璃的剑术越来越精湛,花旦琉璃也凭借着自己的容貌与才情成为了红楼的花魁。渐渐的,青衣的成长让红楼的楼主感受到了威胁,楼主开始不停地派遣青衣去执行一些极其危险的任务,意图榨干青衣的价值后除掉这枚已经隐隐开始失控的棋子。楼主手中拿捏着青衣的命脉,几次三番以花旦的性命相要挟。青衣屡次游走于生死的边界,但这些,“她”都没有让花旦知晓。
直到有一天,青衣得知花旦与一书生相爱了。
“我不信。”
“你又懂我什么?”
任性而又娇蛮的少女不屑于解释,那么自私又那么聪明的女孩,突然间理智全无,飞蛾扑火般地追寻着自己的爱情。
青衣开始恨她,恨她总是将自己独自抛下,恨她从来都只顾自己而不管他人的想法,恨她明明都已这般面目可憎,却还是让自己放不下。
青衣再不愿遂她的意了,步入红楼是花旦自己的选择,走上这条荆棘路还想要回头,那是不可能的。若是让红楼楼主发现花旦动了私情,花旦必死无疑。青衣恨她,但是青衣也无法坐视花旦的死。但青衣越是阻挠,花旦游离不定的心意便越是坚定。
终于,某一天,青衣九死一生地完成了楼主的任务,回到红楼时却得知,花旦琉璃与书生私奔,被红楼的杀手抓捕带回后,书生为求脱身,在红楼楼主面前亲自处决了花旦琉璃。
青衣疯了,“她”杀入了红楼,不顾一切地找到了那名书生,逼问他为何背叛自己的爱人。
我没有。书生似哭似笑。她让我随她逃亡,半路上却把我撇下了。我爱她至深,她却根本不爱我,那个冷心薄情的女人怎么可能为爱逃亡,为爱而死?
那花旦琉璃究竟是为何而死?
青衣四处寻找,终于,他在红楼最深的密室中,发现了手持断刃刺入楼主的心口,五脏六腑却被掌力震碎的琉璃的尸首。
她维持在一个双手紧握刀刃、跪地发力的姿势,死去了。
……这急转直下的剧情,看得全场死寂一般的沉默。
戏曲的最后,青衣捧着镜子,与镜子中似笑非笑的花旦少女一同缓缓偏头,看向观众。
总是冷漠抿唇的青衣一点点地扯起唇角,勾起了一个本该属于花旦琉璃的笑弧。
宋从心发誓,即便相隔这般远的距离,她也听见下方的群众中有人当场爆了一句粗口。
谢场的最后一幕戏,戏台上铺天盖地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镜子。
青衣迈着花旦的步子,披着花旦的绫罗水袖,唱着花旦曾经唱过的曲子,为观众献上了最后一首独舞。
镜子中的人也在起舞,但那人身着红粉色的衣裙,眉间点着花钿,分明是花旦的妆容与样子。
旋身,扬臂,起舞。
“她”先是生疏,而后逐渐变得娴熟。“她”看着镜子,从最开始的粗略模仿到腾转自如,一点点,一步步。
终于,“她”的步伐也如花旦一般轻盈如流风回雪,身影蹁跹若汲水白鹤。于是,戏台上呈现出了极其震撼人心的一幕,澎湃激昂的乐曲中,万千身影于镜中流转。青衣与红衣相互交织,那宛如镜影双生般的舞步,就连垂眸抬眉的神情都一般无二。
乐曲临近尾声,曲调越发高昂,戏台上的人开始荡袖旋转,裙摆与水袖如花瓣般层层漾开,随着急促的鼓点,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砰”的一声巨响,乐曲戛然而止。戏台上的所有镜子应声而碎,琉璃的碎片噼里啪啦地落满了铺陈的红布。
那个人站在戏台上,踩着破碎的镜片,优雅地缓缓躬身。
《琉璃传》谢幕。
第108章
如果手头有烟,宋从心可能会忍不住故作沧桑地吐个烟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