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沓
今晚的张巡格外沉默,他一言不发。
许远看出了什么,也并不说话,只是吩咐周围人分肉。
而有眼尖的将士像是看到了什么。
他尖叫:“这是将军的爱妾!”
所有吃肉的人都愣住了。
愣过之后,只觉得胃中翻滚,一种本能的抗拒陡然而生。
“呕——”
“呕——”
呕吐之声不断传来。
张巡厉声辞色:“不吃如何坚守睢阳!”
这一声,让所有人都忍住呕吐之声。
所有人都哭了。
守睢阳。
他们守了几近一年的睢阳啊。
难道当真要泯灭人性良知来守睢阳吗?
人性,良知。
睢阳城士兵痛哭流涕,背负沉重的内心压力。
他们往嘴里不断塞肉,慢慢有了饱腹之感。
可肚子是填上了,他们所有人都成了食人的恶鬼。
自此,所有将士不仅要抗住守城的重压,更要日日接受良心的谴责。
可拥兵部救的那些人不会承受这样的痛苦。
他们安然呆在自己的安乐窝,冷漠而无情地看着这一切。
【南霁云带来的牛肉并不能吃多久,牛肉吃完了,就把战马给杀了,吃马肉。可战马也是有限的。】
【战马吃完,将士们只能去找麻雀跟老鼠。直到睢阳城内除了人意外,完完全全没有任何一个活物之后,张巡杀了他的爱妾。】
【睢阳太守许远明白了张巡的意思,也杀了自己的家仆。】
【史书上有“凡食三万”的记载。睢阳城中的士兵,在最后两个月,就是以这样惨绝人寰“同类相食”的方式来维系生命。】
大殿前所有人都坐在了地上。
他们几乎已经没什么力气站起来了。
而此时,更没有一个人说张巡“同类相食”有违人伦。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们用手触摸大殿前的地面,死死提醒自己这一切感受都是虚妄,他们也要失去控制了。
“凡食三万……”
正往京城赶的张巡喃喃自语。
“同类相食……”
张巡勒住了马,看着天幕,像是难以想象一般。
三万,是三万百姓吗?
他是一个太守,他是百姓的父母官,居然将这场仗打到同类相食的地步。
“是我无用,是我无用啊!”
张巡心中的难受不能纾解,他高喊了几声无用,却又觉得这两声和牺牲的三万百姓来比,可笑至极。
张巡又拉紧缰绳,驱马疾行。
这样的悲痛让他更迫切想赶到长安。
只有赶快赶到长安,才能阻止睢阳之战的发生,才能彻底阻止这样悲剧的发生。
【睢阳士兵一直坚持到了十月。而到了十月,城中剩下的将士,仅仅只有四百人了。而这四百人,也已经是气若游丝,站起来都几乎艰难的残兵。】
【十月初九,健将的燕军们一窝蜂冲上了睢阳城头,睢阳,彻底沦陷。】
天幕上,张巡骨瘦嶙峋。
他看着被破开的城门,向西方向重重跪了下去。
那里是长安。
他仰头大喊:“臣力竭矣,不能全城,生既无以报陛下,死当为厉鬼以杀贼!”
脸侧是他的绝望之泪,歉疚之泪。
他能力有限,这睢阳只能守到这里。
但是他无愧于心,他张巡,尽力了!
大殿前是呜咽的哭声。
臣力竭矣,臣力竭矣……
张巡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呢?
他是否会责怪自己,责怪自己不能多守几日城。
“他至死,都不知长安究竟能不能收复啊……”
大殿上的哭声更大了些。
为忠臣哭,为良将哭,为睢阳所有牺牲的将士哭,更为城中那三万的百姓而哭。
【张巡、许远以及南霁云等三十六个将军被带到了尹子奇的面前。】
【尹子奇命人狠狠将张巡的嘴撬开,用一只剩下的眼睛恶狠狠看着张巡:“听说你每次打仗都会把牙咬碎,这是为什么?”】
【张巡被俘虏了,身上的气势也没有减去一丝一毫:“我此生志在生吞逆贼,只恨力不从心!”】
【尹子奇看上了张巡的用兵之能,想留张巡为己用,但周围人提醒他,像张巡这样的忠义之士,一生只会忠于一主,他把节气看的比生命重要,根本不可能为燕军所用。】
【这样的人,留下来只能是一个心腹大患,而不能是助力。】
【于是,尹子奇将张巡南霁云等三十八个人拉出去,当中斩首。】
天幕上,三十八人排成整齐的一排。
尹子奇睁着一只独眼,就站在他们面前。
他要亲眼看着这个毁了他一只眼睛的人死。
尹子奇的视线一一扫过这三十八个将领,目光在经过南霁云的时候停下了。
就是此人,以箭射伤他的眼睛。
从此他彻底失去了左眼。
“南霁云,你可愿意投降,你若投降,我饶你不死。”
尹子奇的脸上是扭曲的笑容。
既然张巡这人投降也没用,那把南霁云收归麾下也是可以的。
刀架在张巡颈侧,他的双手被紧紧捆住。
然而张巡毫无惧色,他侧过头对着南霁云喊道:“南八,大丈夫一死罢了,不能屈从不义的人!”
南霁云与张巡的视线交汇。
沉默过后,南霁云笑了。
“我原本是想有所作为的,但是您这样说,我怎么敢不死呢?”
张巡看着南霁云,也跟着笑了。
其余将领只感觉忠义之气由张巡和南霁云之间滚滚而出。
所有人皆笑了。
【三十八个将领,面对砍头刀毫无惧色,朗声大笑,从容赴死。而被押送洛阳的许远最终也不屈而死。】
【睢阳城破三日后,新任河南节度使张镐带着援军赶到,睢阳得救了。】
【正是因为睢阳军民死死守了睢阳整整十个月,江淮的赋税才得以源源不断运往长安与洛阳,成为这两地作战的坚实依仗。】
【在睢阳沦陷的一个月前,唐军已然收复长安。在睢阳沦陷仅仅十日后,洛阳也一并重回大唐的怀抱。】
【睢阳陷,大唐生!】
“三日啊,就仅仅三日,若是张巡等人等再多等三日,就能等来援军了啊!”
朝堂之上,无人不痛心,无人不惋惜。
仅仅三日,就是生死之隔。
[睢阳要是能多守三天就好了。]
[在这之前睢阳多守了几个三天?援军呢,援军在哪里?]
[还记得当时张巡拜的是唐玄宗的画像吗,张巡是李隆基的臣子,可那时候的皇帝已经是李亨了。]
[所以在张巡拼力杀敌,甚至被逼无奈到了“同类相食”的时候,李亨在算计着自己的权力?]
[去救睢阳的节度使就是李亨册封的,那才是李亨的人。]
伴随着天幕一声接着一声的砍头声,群臣的饥饿感逐渐消散。
但他们所承受的痛苦依旧难以忘记。
这样切身的感受让所有人对李亨多了怨愤。
见死不救,见死不救!这跟贺兰进明有何区别!
所有人痛惜闭上了眼睛。
他们甚至在心中庆幸,庆幸现在的太子不是李亨,庆幸皇帝瞩意的接班人不是李亨。
这样没有仁心,满腹算计的皇帝,真的应当是大唐的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