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鲸屿Freya
“二弟。”
“原本说,新讨进门来的柳爹爹怀的是女儿,一家人可高兴了,现在却久久生不下来,我瞧着爷爷待他的脸色,也一天不如一天了。今日更是把仙长请进门来了,估摸着这个妹妹,也留不下来了。”
他通红着眼睛,添纸的手都快被火苗舔上了,也不顾着躲。
“爹爹,您当年要是没有怀妹妹,该多好。咱们老傅家命里没有女儿,只有咱们三兄弟,再过几年,一人招一个上门妻主,还怕不能好好孝敬您,让您享福吗?您何必这么早早的……早早的……”
他自己哽咽难言,一旁大儿子也小声劝:“二弟,难得的日子,别和爹爹说这些,说些高兴的事。”
“高兴,什么是高兴的呢?”他吸了吸鼻子,“行吧,柳爹爹待我们还挺好的,不是人家说的后爹那样。爹爹您别担心,我们能自己照顾自己,都会活得好好的。”
一片啜泣声中,黎江雪瞧见了他们手中烧的纸。
其实压根不是什么纸钱元宝,连黄纸都不是,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破破烂烂的一沓,握在小小的手里,被虔诚地添进火焰,又飞快地化成焦灰,风一吹,在这狭窄的后巷里飘出很远。
也不知道能不能把他们的心愿,带到该去的地方。
偏偏孩子不懂,最小的那个还细声细气问:“大哥,爹爹能收到这些钱的吧?我们在这里偷偷烧,他认不认路啊?”
大儿子便搂紧了他,声音低哑:“你忘了爹爹临走前说,他会回来看我们的吗?我们做了什么,每天乖不乖,他都知道,我们给他烧钱,他一定也能知道的。”
三个孩子相互依偎的身影,在渐渐暗淡的天色里,被火苗照得格外瘦小。
黎江雪没忍住,抬头按了按眼角,“太可怜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云别尘低低叹息了一声,“世间男子,怀孕生女终是一劫,这样的情形并不在少数。”
“为了傅家?值得吗?他去了,妻主又欢欢喜喜地迎娶新人,只留下三个好孩子,那么小就要学着懂事,连他们的亲爷爷都非打即骂。你不知道,我先前看他那样责骂孩子,我真想……”
“他们的爹爹又何尝有选择呢。”
眼前的人目光亦是伤感,声音淡淡的:“男子的一生,无非是未嫁从母,出嫁从妻,妻主想要女儿,便只能一个又一个地生,即便是损了身体,甚至丢了性命,又哪里能说半个不字?”
黎江雪只觉得喉咙堵得发疼,“不该是这样的。”
别说是什么海枯石烂,神仙眷侣,但凡对自己的男人有一分心疼,但凡还将他当个人看,如何会忍心?
然而她一时激动,说话声稍大了些。
只见那大儿子忽一回头,目光惊慌地四处找了找,在看清他们二人的瞬间,脸上立刻浮现出害怕的神色,“仙,仙长。”
让他一喊,另两个孩子也站起身来,神情俱是无措。
他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大儿子已经飞快跑到跟前,双眼写满哀求,“仙长,求求您不要说出去,好不好?”
身后的弟弟们也跟着道:“您行行好,就当没瞧见吧。”
“求求……姐姐,姐夫……”
最小的那个还没说完,立刻被捂了嘴。
黎江雪不由皱了皱眉,“你们祭拜亲生父亲,本是情理之中,为什么要在这里偷偷摸摸的,害怕成这个样子?”
面前的孩子努力掩去悲色,扯出一个笑容,“仙长别见怪,都是我们不懂事。如今娘亲娶了柳爹爹,我们才是一家人,从前的爹爹都不该提了。是我们没规矩,在这儿偷着烧几张纸,求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说给旁人听。”
“……这些话谁教你的?”
“什么?”
“我说,这些话根本就不对。”她忍着气,蹲下身去和孩子平视,“爹爹即便不在了,也永远是你们的爹爹,他的地位没有人可以替代。他是你们的亲生父亲,是你娘的原配夫郎,你们做儿子的,当然可以堂堂正正地祭拜他,何错之有?”
孩子张了张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含着泪花笑了,“真的吗?”
“自然。”
“仙长姐姐,您真好,您是第二个这样对我说的人。但是,柳爹爹现下怀着妹妹,我们在这儿烧纸,要是让爷爷或奶奶知道了,一定会说是冲撞了胎气,少不得要挨打。所以求求您,别说给他们听。”
这户人家,未免也太不像话。
黎江雪气得牙痒,又无可奈何,只听身边云别尘温声道:“放心吧,你们都是好孩子,我们一定会保密的。”
对面这才算是安了心。刚要再谢他们,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句问话:“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呢?”
一抬头,竟然是柳念。
他身子很重,行走间十分吃力,也不知道怎么会绕到这后院墙边来。他开口时,应当只瞧见几个孩子,转过了拐角,才瞧见黎江雪与云别尘二人,脸上微露诧异,“两位仙长也在呀。”
与此同时,目光就落到了墙边的余烬上。
刚才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孩子们添的纸已经烧尽,火苗都熄得差不多了,但焦黑的纸屑却掩盖不掉,地上用石灰画出的圆圈更是格外扎眼。
黎江雪的心里突地一跳。
云别尘和她说过的话,一瞬间响起在耳边。虽然眼前的人能说话,也能走动,但他实际上,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当着死人的面烧纸,这……
可能是因为知道了真相,此刻她再看柳念,总觉得那张秀气的脸上也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阴影,在傍晚逐渐暗下来的天光里,看不太分明。
身边的人衣袖一动,像是要上前,她赶紧将他挡在身后,小声道:“师尊,我来。”
尽管自己也是寒毛直竖。
柳念却像无知无觉一般,只冲着他们福了福身,“还未谢过早前仙长替我诊脉,侍身这厢有礼了。”
一言一行,温柔知礼。黎江雪的心里却直犯嘀咕。
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要说他有心害人,目前倒还没看出来,云别尘也说过,他应该是被他腹中称为“鬾”的鬼胎操控着,但大抵能保留生前的记忆和性情。可要说他全无危险吧,这终究让人心里犯怵。
她满心只想着,先把孩子们和他隔开,于是一边提起戒备,一边就微笑着朝他走去,“郎君不必客气,身子这样重了,如何还出来走动?”
却不料,身边几道矮矮的影子闪过,三个孩子竟然先她一步,纷纷向他跑去。
最小的那个咿咿呀呀伸手,“抱抱,要抱。”
他二哥忙着拦他,“怎么这样不懂事?柳爹爹怀着身孕,多么辛苦,哪里有力气抱你?”
柳念的脸上却漾开笑意,一边说着不妨事,一边就俯下身,一下将他捞进了怀里。小小的孩子坐在他臂弯里,笑逐颜开,丝毫不陌生,反而亲亲热热地去搂他的脖子。
旁边的二儿子就小声嗔怪:“柳爹爹您就惯着他吧,都要被他给累坏了。”
大儿子则急急赶到身边,扶住柳念的手臂,“您出来走动久了就累,这会儿天黑下来,风要凉了,还是赶紧回屋吧。”
柳念边逗弄着怀中孩子,边道:“也好,还是你最周到。”
此情此景,温馨和睦,不由把黎江雪给看呆了。
对面看起来既不像个后爹,更不像是死人。假如她不知道内情,一定会说这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子,让人好生羡慕。
正愣怔间,柳念还向他们致意,“仙长见谅,我身子不便,先行一步了。二位也早些进屋吧,晚饭一会儿就好,家里没什么好东西,您别嫌弃。”
又向大儿子道:“快将地上收拾一下,不然让爷爷他们瞧见,可有的说了。”
大儿子机灵地点点头,取来笤帚三两下扫净,才搀着他小心离去,还不忘回头冲黎江雪笑了笑。只剩她茫茫然回不过神来。
这算是,什么状况?
……
晚饭草草吃过,她避开傅家众人,关上门,眉头都快拧成川字了。
“奇怪,太奇怪了。我觉得我完全想错了。”
云别尘坐在一边,微笑看她,“你原本猜想,柳念和腹中孩子出事,可能与那三个男孩有关?”
“嗯。”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她原本以为,这怀上了女儿的后爹,和原配留下的儿子,关系总不可能太融洽,并且几个男孩在家中处处委屈,谨小慎微,要说对柳念心怀一些怨恨,也是说得过去的。何况,家中唯独他们三人面色红润,没有黑气环绕,就更助长了她的推测。
但是如今看来,似乎是她小人之心了。
那柳念对孩子们宽容疼爱,孩子们对他也是真心亲近,并不作假,烧纸祭拜时,他们自己也说,柳爹爹待他们是好的。
他们躲藏在后巷烧纸,唯恐被家中旁人发现,被冠以冲撞柳念胎气的名头,加以责打,可是被柳念这位正主撞见,脸上却丝毫不见惧意,反而对他亲亲热热,柳念甚至还记得提醒他们扫除纸灰,以免露馅。
可见柳念平日的确是个心善的,他待这几个继子,反而比他们的血亲要好得多。
这事应该与孩子们无关,他们不可能去害一个真心待自己好的人。
“好可怜。”她低叹了一声,“他都已经死了,却还对原配留下的孩子这么关照。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云别尘点了点头,“所以,我不想草率地除妖而已,我想弄明白其中缘由。”
是啊。直接击杀妖物,收取酬金,何其容易,但是这名善良的男子究竟经历过什么,就会永远被埋在尘埃里了。
如何能忍心?
尽管心里早已认同这种做法,黎江雪却还是故意斜了他一眼,哀叹一声,“那弟子只好奉陪了。”
“你不愿意?”
“我哪敢啊,我拦得住师尊多管闲事吗?”
云别尘轻轻一瞪眼,眼尾如桃花颜色,“你说为师什么?”
“我说,师尊要发慈悲,要管别人家的闲事,我舍命奉陪。”她凑上前去,换上一副笑脸,“但是有一样,我们可说好了,你得多给我历练的机会,不能再什么都大包大揽的。不然我下山走一趟,什么长进都没有,回去要被唐止笑话的。”
眼前人和她对视,脸上微红了一下。
他又如何听不出来,她话里藏的意思其实是,她不许他再处处护着她,自己挡在前面受伤受累。她害怕。
少女眼中炙热的光,蓦地将他烫了一下。
他偏开脸去,声音低低的:“谁要你舍命奉陪。”
“干什么?师尊瞧不上我?”
“我是你的师尊,阅历修为处处都强于你,自然应该护你无虞。你要历练可以,但都得听为师的,不许自己乱来,听明白了?”
“说来说去,还是瞧不上我呗。”
“黎江雪,你在与我胡搅蛮缠吗?”
话虽这样说,他却并不是个生气的模样,反而挑眉斜斜看着她,紧抿的嘴角忍着一丝笑意。就像他一直以来的那个样子,明明把她的小心思看得一干二净,却总不太和她较真,愿意由着她闹。
他的脸在灯下格外温柔,一双眼睛像是泛着波光,看得黎江雪心里忽然一阵燥热。
是她的所有心思,他都能看穿吗?
“师尊。”她忽然凑近前,声音竟然有点哑。
云别尘的目光动了动,“做什么?”
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样,他身子轻轻靠向椅背。他的眼睛好亮,好机警,她清楚地看见,里面倒映出她的影子。
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后退一步,重新笑开来,“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师尊你可不要看扁了我,你徒弟厉害着呢。你看,我那天被骷髅伤了肩膀,好深的几个口子,现在都好得差不多了。其实很多时候,你都可以让我上的,不用事事自己顶在前面。”
说着,像是怕他不信,还想扯开衣领给他看。只是转瞬想到,自己毕竟是个女子,又赶紧将手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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