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沛妘生
素是然心如擂鼓,只顾着去听身后是否有人追来,却不料前方竟突然闪来一拳挡路。猝不及防之下他挥出一掌便忙向一旁避去,正好撞在一虬枝盘曲的古树之上,震起簌簌枯叶向下落去,却荡悠悠不见回音。
铸剑山庄积地甚广,那树的另一侧地势陡险,却是一处崖谷幽幽,其中丛枝密布,黑黢黢的透出几分幽诡。庄主楚柞担忧弟子安全,便在这里设了禁令。若非是急着令素是然尽快出庄,他亦不会指了这条路,也一时不会料到向来都算识大体的儿子竟会悖逆,恰巧在此处便将素是然拦住。
楚人修亦向相反一侧摔来,不过她身手敏捷,返身又向那树侧袭去。素是然眯眼瞧见是他,高声道:“楚人修!你这是何意?!”
楚人修道:“请尊驾将那册子还来!”
素是然道:“莫非你不从父命,竟要与那妖女狼狈为仠?”
“若叫你们姓素的夺了去,那才叫‘仠’!”楚人修冷冷一笑,运足内力的一拳已向他胸前击去。她虽自幼习剑,却也打好了拳脚功夫的基础,使出一脉“三十六路大通拳”自也顺手拈来。却不料素是然受那一拳,竟岿然不动,反倒是她被反震后退。
素是然方才已服下楚柞所赠的药物,因此现在的身体状态已趋稳定,凭他一身周全内力,对付一个楚人修实在绰绰有余。眼见对方果真不敌却又大为诧异,他脸上便难免显露出几分轻蔑,不过到底还是顾及了楚柞的恩情,只不欲计较,转头便走。
“站住!”
楚人修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她上前又是一拳擂去,却被对方轻易避开。如此多招下来,素是然却毫发无损,不仅如此,他的不耐也终于有所体现——几招以后,只听得“啪”的一声,楚人修便被他挥手拍到了那棵古树之上。
“楚人修,你切勿误了正事!否则也别怪我不客气了!”素是然警告道。
“你……究竟是从哪里习来的功夫?”楚人修冷静问道。
当日在素家庄她晕得太早,今日楚柞心急之下也未曾向她解释介绍,因而楚人修对于素是然的武功一直没有正确估量,此时一作较量,方觉悚然。可若让她就此放过,却也实在咽不下那口气。
素是然不作回答,还未转身却见楚人修又不死心向他打来,他不胜其怒,心道必然要叫这小子吃个苦头才知好歹,便提气以一招直向她肩膀抓去。楚人修闪避的动作在他眼中可谓行迈靡靡,简直不堪一击,也正在他手掌触及对方的一刻,某种直觉却忽然令他汗毛直立。
楚人修若有所觉,紧接着便是肩上一暖,反应过来之时,她已被来人拨去了身后。
素是然在眨眼间已退出几丈之外,他先前傲慢不耐的神色褪得一丝不剩,现在在他脸上浮现的只有忌惮——难以自抑的忌惮。
“你还活着,”妫越州若有所思,视线便不近不远地落在了素是然身上,听她的语气仿佛是笑着的,“果然命大啊。”
素是然对着杀父仇人,心中之恨可谓不共戴天,然而他到底忘性不大。那夜他自信满满、总以为胜利在望,却在生父的掩护之下惨败而逃,这记忆足以成为毕生大耻!当日,他是确信妫越州旧伤复发、内力不济,可料不到在她不济之时竟也耐力源源、势若高山,到最后亦令他心生逃意——只知病虎休搏兔,不晓兽性死不休!更何况竟又让她拿到了明坤神剑!
——等等,明坤神剑?
他的思路一断,终于发现妫越州身上并无任何佩剑。素是然暗暗松了口气,却又更为警惕——若他得了神剑,岂有掩藏之理?
但若他要逃,却也有了可能。
“妫……你……你怎么……”楚人修望着妫越州背影,几乎语不成句,她摇了下头,才正色道,“那神剑册子被他盗走了,方才是假的。”
第64章 “可我这回去,并非是为了助她。”
找寻铸剑山庄的位置并不困难,在留州境内它鼎鼎有名。迟不晦三两下便打听清楚了方位,本急着动身,却给一耳朵听来的江湖消息给绊住了脚。
“据说‘千金不晦’已然死在那位……手下,其遗产千金也被掘了出来!”
“此言当真?”
“据说曾经丰阗城朱家为报丧子之仇付了大价钱才将人请动,可那妫……那是个甚么人物?在千金不晦死后,其贮藏财宝的金屋便给人发现了!现而今许多人都往那处赶呢!”
迟不晦皱眉听着不远处两个中年男子嘀咕,长手一薅便将人捉到了角落。闪着寒光的钢刺贴着人喉颈,她阴沉问道:“甚么千金屋?说清楚!”
那两人猝不及防,见她身是女子又武功不俗,当下已吓得两股战战、冷汗直流。直到迟不晦又提醒一番针上带毒,那两人才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说、说是……江湖第一杀手‘千金不晦生死迟’的金库被发现,在、在均州与丰阗城交界,一处、一处地宫……”
迟不晦磨了下牙,又问:“这消息传了多长时间?”
“不、不长……不长时间……我们、我便是昨日才听有丰阗城的故友说起……”
迟不晦一把将这两人丢下,从鼻子中深深呼出一口气,也不多谈,只向谨慎望来的陆还青皱眉摆了下手便转身离去。徒留陆沈二人面面相觑。
三人一同打探消息,她们两个自然也听了完全。沈佩宁猜测她兴许是急着去自己的“金屋”查看,陆还青却想到了更多。
“这消息……恐怕是玄机阁放出来的。”她低声道。
沈佩宁一时怔住,问道:“玄机阁?”
陆还青点头,肃容道:“玄机阁掌握天下机密,只有那里最能探到‘千金不晦’的金屋所在。”
沈佩宁赞同这个说法,说起玄机阁,她便终于联想到了李尧风,心中浮现的感受竟是恍如隔世般的不适与陌生。
“……是他?”她疑惑道,“这才死里逃生,他想必元气大伤,怎么又要和迟不晦过不去?”
陆还青显然也是想到了从前她的身份,她顿了下,方道:“兴许也不是李尧风。阁里的几位长老一向明争暗斗,趁此机会换了掌权人更说不准。”
沈佩宁便回忆起了曾经李尧风在自己面前提起那几位长老时的不豫之色,若是李尧风势弱,想来他们便不会弃此良机,不过,他们为甚么突然要明晃晃得罪这第一杀手?不仅谣传迟不晦已死,还暴露出她的金库位置——以迟不晦急匆匆的表现来看恐怕那正是准的;哪怕不准,以此“三人成虎”也并非友好作态。难道是她们有甚么过节?
陆还青显然也想到了此处,她推测道:“若有甚么纠葛恩怨,如今咱们确实不清楚。可同玄机阁还有朱家明晃晃有了过节的,还有妫大侠啊!”
沈佩宁心头重重一跳,又听得陆还青继续道:“沈少侠,咱们还是快去铸剑山庄将此消息告知于她罢!”
于是两人便继续启程奔赴铸剑山庄,不过在路上,陆还青犹豫许久,还是试探开口道:“沈少侠,我心有不解,可否请你赐教?”
沈佩宁尚有些神思不属,便随口应下,后又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倒也不必……如此客气……”
陆还青也不知听没听进耳,她问道:“……妫大侠若收徒……是甚么条件?”
沈佩宁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淡声道:“我并不是她徒儿。她教我……是欠我。”
见陆还青难忍诧异双眼大睁,她又别过头去,冷声道:“她对我家做的那些事情,你曾身在玄机阁,难道不知道?”
陆还青锁眉沉思片刻,以默认的态度来做应对。她自然是知晓妫越州杀死沈佩宁父兄一事,然而却以为沈佩宁的情况与她跟小妹的差不太多。倘若并非天灾,而是有人杀了那从不将她和妹子当回事的一家子,她兴许会痛哭一场,哭完了却必定再无留恋。她见妫越州对沈佩宁闯阁相救,沈佩宁又安心跟在她身后习武修炼,心中只有羡慕,踌躇许久才出言试探。如今听沈佩宁的语气,却好似并非如此?
“她从前应允了我,自然不好食言,”沈佩宁补充道,“可我这回去,并非是为了助她。”
沈佩宁忽然想起临行前夜那个短暂的梦。梦里她成了一个人人敬仰的大侠,更得了明坤神剑的认可,使得一手好剑法。她赶走鸠占鹊巢的“二叔”一家人,似乎还将那世代焚香的沈家祠堂砸了。她看见自己坐在那废墟之上喝酒,一口接着一口,洒落的酒滴之上流淌着滚圆的月亮。
“……妫越州呢?”
她看到了自己功成名就,可还有一个重要的未曾展现。她不能不这样问。
仿佛已经喝醉的那个她抬头环顾着四周,随后又“嘶”的一声撑住脑袋,她说话的声音是在喃喃自语。
“死啦,”她晃悠悠地打着酒嗝说道,“——她早死啦。”
在黑暗中,沈佩宁猛然睁开了双眸。她直起身,胸腔中犹自翻腾着加速的心跳,一时间又觉唇干舌燥,便下床喝水。
点起烛火后,沈佩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床头的那两柄剑上。她睡意全无,索性便寻了块干净的步子将它们轮番细细擦拭。
从夜半三更,一直到了晨光破晓,沈佩宁望着明亮剑身之上倒映出的微微发红的双眸,暗自下定了决心。
“明坤神剑留在这里未尝不可,”她暗道,“我却要跟着她一起去!”
总不该被人想撇开就撇开了,倘若她半路给别人杀了,我的仇却往哪里去报?
所以她才与宋长安一拍即合,后又与陆还青、迟不晦同道而行。
然而她们的目的却大为不同。她颇为冷酷地想象着自己到了铸剑山庄的行动计划,必然是要能趁机便趁机、早早的给她一剑。
“‘应允’?”此时陆还青的声音再度响起,她好似抓住了某个关键信息,认真反问道,“难道……你们、你与妫大侠从前便认识吗?”
沈佩宁闭紧双唇,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她该怎么说——我们曾经、我们确实亲密无间过,或者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是至亲姊妹,是暗室逢灯、拨云见日……我比得过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在她那里,至少同任何人相比我都不怕。你们都不知道她曾待我很好,我们曾经多么要好。这些所有的、如梦境般的心绪、情感和回忆,这些所有的一切,都是曾经我的一切。
可她一点都没有犹豫。
明明我就在不远处,沈佩宁事到如今才能令自己冷静思考那掩藏在翻腾思绪中的最重要的那点,倘若她总算了解我,那为甚么连半点犹豫都没有?
为甚么她转身就走?
——可这何必再问。
说到底,她就是一点、半点都不在乎罢了,从前的一切或许都只不过是消遣。她就是个倨傲自用、薄情寡义、背信弃义的混账,哪怕重逢亦丝毫不值得感恩,那些一言半语的解释也没有人再稀罕。
因此哪怕旁人再是如何,她照样恨。
“从前我要杀了她,”沈佩宁道,“之后也是同样。”
第65章 “妫大侠!妫大侠且慢!”
素是然发现自己难以逃脱。
当然,在一开始他尚且对这个意图作了些许遮掩。在楚人修话落不久,他便敏锐判断出了妫越州她们二人之间隐约不似寻常的关系,便转了下眼珠,狠狠一笑,道:“想不到啊楚人修,你竟转头投靠了她!不知楚伯父得知以后,会是何等痛心疾首!”
楚人修皱眉,却扬声反驳道:“我父亲是一时被你蒙骗!还不快将册子还来!”
素是然笑道:“楚伯父与我等共为江湖正道,行侠好义、救人危困,不仅愿慷慨解囊为我父置办衣冠冢,更是为我求医问药不辞花费——哪怕是血阴丸这等珍罕奇药也能寻来,竟遭你如此质疑,岂不可笑?!”
楚人修闻言呼吸一紧,她瞪着对面素是然阴晴不定的面孔,喝道:“甚么‘血阴丸’!”
见她如此惊怒,素是然只有心中暗喜,他说这番话的目的自然是要挑拨离间——这楚家父慈子孝,倘若楚柞守正不回,他儿子楚人修在邪道面前自然也立场堪忧。因此,他便故意无视妫越州那侧的沉沉压力,只对楚人修缓声解释道:“当然是曾经‘鬼医’留下的方子,需找齐九个阴年阴月阴时出生的女童,取其心头血为药引熬炼而成……”
“这不可能!”楚人修大喊道,“我父亲刚正不阿,岂会采用此等怪佞邪方,又怎会害人性命,你——”
她这般说着,心头却隐隐不安,脑中已回想起方才见到素是然疯癫不清的情况。血阴丸自来便被认定为邪方,除了法子邪厉狠毒,便是因为它虽对习武之人的内伤犹显奇效、几乎能起死回生,却也能渐渐毒入神志,致使走火入魔。因此自鬼医死后,这方子便近乎失传。便是他在时,除非是到了生死一线之时,否则也不敢轻易使用。
她怒火盈胸,可在与妫越州侧眸望来的目光相触时却陡然哑声。楚人修也不知自己在解释些甚么,只是下意识喃喃道:“不会……”
妫越州眯起眼睛,下一刻却已闪身到数丈之外飞起一脚将趁机遁逃的素是然截了回来。素是然自地面打了个滚翻身而起,险些便划到那深谷树边。他不由暗恨妫越州反应奇快,却也警惕对她似乎有所留手。可意图既然暴露,便少不得一场恶战!
“修儿!”
何怀秀到时,楚人修还呆呆伫立原地,目光虚虚落在深谷一侧那难辨身形的对战之中。何怀秀心急不已,又唤了一声,将手搭在她肩上时才得了回应。
“妈?!你怎来了?”
何怀秀捏了捏她的小臂,道:“你无需管,快去你房里好生休息一会儿!这里的事情……只交给妈妈,不必急着去见你爹爹。”
“妈!”楚人修反手拉着她的胳膊,急声问道,“我爹当真为了素是然去取了血阴丸的方子?”
何怀秀大惊失色,急声问道:“甚么?!这怎么可能!这话你听谁说的?!”
楚人修张口,还未讲话,便听得“咚”一声震响,转身去看,便见素是然也摔在了方才的那棵大树之上。他一手按着胸口,唇角已溢出鲜血,瞧着情况不妙。
何怀秀当即将女儿向身后一扯,持枪便上前攻去。素是然有人来助,惊险躲过那向腰腹踢来的一脚,见那树干下方霎时间便破了碗大的裂口,心中又是一恨。妫越州收回脚,瞧见那同时闪退护在素是然的一柄银枪,面上浮现了混杂着嘲讽的怒意。
“何怀秀,”她慢声道,“你是决意如此了?”
何怀秀低眸,叹了口气,方道:“妫……越州,我本无意……我早已言明——决不能放任有人在铸剑山庄无故行凶杀人。”
妫越州嗤笑一声,道:“无故?你怎么不问问你身后护着的那个东西,在你丈夫助力下做了多少合该千刀万剐之事?”
何怀秀全身一震,不免联想到方才女儿的询问,她握着灵蛇枪的手紧了又紧,却道:“不会!我夫君侠肝义胆、惜老怜贫,正为此才救助了素少侠,又岂会暗地害人性命?也正因此,咱们正邪不两立……”
妫越州盯着她道:“好,好!好个楚夫人!是我想岔了,甚么‘名动江湖’‘一代英雌’,原来能将孩子以女代男养个十几年,却终究还是为了男人的‘传宗接代’!”
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视线便化落在了那震颤的灵蛇枪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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