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沛妘生
连奇见她宠辱不惊,哈哈大笑,此时倒当真将她看进了眼里几分,道:“朱夫人不必为此忧心,我灵霄派弟子自然值得信任!朱夫人不愧是能连献奇计助李阁主收权安内之人!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这话中便是意指李尧风大刀阔斧立威之事早已为他看破,那背后之人正是这位默默无闻的朱夫人。从前李尧风多受阁内的三位长老掣肘,甚至在素家庄围攻妫越州之时亦险些因此丧命。而自他归阁之后竟逐渐借着分化制衡之术稳住形势,后又接连寻出那些长老的错处将其一一清缴发落,如今他未能赶至灵霄派也正有为此收尾的缘故。而在他背后指点之人,则正是也要在玄机阁挣得权势的赵荷华。
此时她只不动声色道:“连掌门谬赞。妾身一介妇人之躯,所思所想不过是为了报丧子之仇,所幸有阁主愿施以援手,妾身又岂能不思回报?那妫越州连犯杀孽却又武功高强,如今武林中人心惶惶,正是需要连掌门这第一人来主持正道啊。”
连奇听人恭维,自然宽慰,道:“老夫死而复生,想必正是天意如此,叫我除恶务尽!那小儿妫越州,纵使有明坤神剑在手,我亦不放在眼中!哼,只是如今,那铸剑山庄、素家庄同她沆壑一气、同流合污,却不得不小心行事。”
赵荷华道:“连掌门所言甚是。妾身听闻那楚柞楚庄主不仅死不瞑目,浑身上下已被野狗撕咬得不剩一块好肉,还被那铸剑山庄的新庄主贴上了罪行几何,悬尸于留州城示众……”
“好了!”她话未说尽,却已被连奇不耐打断,他沉声道,“楚贤侄向来刚正不阿,竟给楚颐寿伙同妫越州如此暗害作践!老夫必定要替他报仇雪恨,一正武林之风!”
赵荷华见此,只低下头来,垂眸不语。
连奇却又开口道:“之前传信,你还在找寻一女子,这是何故?”
赵荷华顿了一下,方答道:“连掌门可知从前妫越州青罗刀毁一事?”
见对方拧起眉头,她便将自己自玄机阁中了解到的事件原委简要讲明。连奇听完,却道:“你是想用故技重施?那妫越州莫非是傻的不成?几年前已给捅了一刀,如今又岂会不作防备?”
赵荷华闻言却是一笑,道:“人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尤其是她那样的傲慢之辈。当日素少侠在素家庄围攻她一事,不知您是否有所耳闻?从之前、到如今,她要做的事便从未变过。这简直……一目了然。”
第84章 “他说错了话,自然要挨打!”
古道皑皑,寒风乍歇,苍青色天幕之下唯见一处炊烟袅袅,正是在这人烟稀少所在的唯一一所茶肆。几个行路人正聚成了一桌,闹哄哄煮起了热茶,在不断升腾的水汽间,却听得有人重重一叹。
“想当初,我与任兄也曾在此相聚,如今也不过月余时间,江湖中竟接连发生了这么多的大事!听闻任兄最近似乎也消失了踪迹,唉!说到底风云莫测啊!”
说话人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大方脸,肤色黝黑,中等身量,四肢筋骨发达,瞧着是个练家子。他口中所言的“任兄”恐怕正是人称“铁拳无敌”的龙啸门外家弟子任大康,不久前他还尚在此处与其说起素家庄比武招亲一事。不过这话不必说尽,旁听者也已知晓了他口中之人的身份。
“听说任大侠是在同妹子往云州探亲后便没了消息,”有人接话道,“我听说,他曾在素家庄参与了……那事,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唉!世风不古,仠邪当道!侠义之士接连遇害,如今的武林也当真反了天去了!”另一人显然对任大康并不熟知,便对方脸汉子话里的另一信息发表起了看法,“还敢放言明坤神剑为女剑,牝鸡司晨,大逆不道,莫非这武林日后便要遂了那魔头的邪风不成?!”
他这话音一落,便听得鸦雀无声,可观察众人神情,各个皆为苦大仇深。那方脸汉子咳嗽一声,也不敢再接下这话,只说起了另一个话题:“灵霄派连掌门死而复生,正是不世豪杰!方某此行,也是为了去往灵霄派拜访——若有用到我方城之处,为了惩恶除仠,我自愿效犬马之劳!”
桌上的众人听见便纷纷颔首赞同,直称这方城大义不屈。他们这些人当中也有不少正有此意,原因无它,实在也为了保全自身。那妫越州风头愈盛,又得了素家庄、铸剑山庄两派拥趸,广而告之大力招收女徒填充羽翼。男子虽忧愤惊惧,也曾跳脚怒骂,却实在有心无力,难遏其势。除了对妫越州此人畏惧愈深的原因在——从一开始的沈一贞,到近来遇害的楚柞,无论是单打独斗还是群起攻之,她如今在这江湖竟成了再无异议的万人难敌,杀人的手法也愈发残忍可怖,联想起那犹在青州城上挂着的残躯败骸,又有几人能心中不惮、敢捋虎须?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如今江湖中的女子竟也不知听信了甚么,卯着劲便一个拉一个地要学武——蒙昧无知者众,竟也去不在意那背后之人是正是邪!有些小门派便也迫其压力愿对女徒扩招。算来数去,如今江湖中旗帜鲜明同此为敌的门派便只有一个灵霄派,有与玄机阁、点苍派成一联盟。不得不说,如今江湖中的大部分男子实则都对这联盟心向往之。
“方兄此去实在明智!”又有人称赞,低声嘲笑道,“听说那魔头从前也是灵霄派的弟子,却摆在葛登门下,方兄此去若是得了连奇掌门青眼,岂不是要听她喊声‘师叔’——”
“啪!”
那人话没讲完,脸上却已结结实实挨了一掌,只觉又痛又麻,“噗”的一声,竟吐出混着血水的一颗牙来。
“甚么弟子,哪个师叔?”只听得一道怒意张扬的声音随着脚步声乍然落地,“你若有种,不妨再说一遍!”
“你!”
原本在桌前围坐的几人突临此变,忙后退着拔出剑来,闻声望去,见方才自外猛冲而入打人巴掌者却是个身量不高的女娃,浓眉横目,气势汹汹,四肢蓬然蓄力,一只手掌之上还印着森森黑气。
“长安。”
又有几人紧随其后走进了这茶肆,各个均为女子,手握兵器。为首者瞧着仿佛平平无奇,可一旦给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盯过,却叫人自脚底油然窜起一股寒气,在肺腑间盘旋难去。
“你……你为甚么打人?!”
方城稳了稳心神,见那挨打的男子脸上转瞬间便升起肿胀、红紫交接,便向宋长安问道。
宋长安心道那理由可太多。方才她们由远及近,便听得宋霓这内力深厚者转述起了方才这茶肆里几人的议论,岂能令她不动肝火?只说个最近的缘由,在她看来却也十足充分。
“他说错了话,自然要挨打!”
方城思索片刻,十分不解,大声道:“方才这位兄弟不过是有意打趣……可那……她难道不是灵霄派的弟子?”
宋长安再度扬起掌来,见对面人各个防备后退,便冷嗤道:“这一路我听了不少这样的屁话!实在叫人生气!一个‘弟’、一个‘子’,全是喊男人的!拜师学艺的女子并不算少,凭什么她们要做徒‘弟’?还有老师的女子,竟也要被喊成师‘父’!或是师‘叔’。实在是黑白颠倒,叫人生气!”
方城驳道:“简直是无理取闹!这称谓自古有之……”
宋长安撇嘴道:“哦,‘古’,自然是你们男人的‘古’,怪道我听不顺耳。可从今之后,便是女子的‘今’,这称谓便留不得!照我说,要叫‘妹女’才好……”
方城大怒,一时竟也忘记恐惧,跳脚道:“胡说八道!颠倒乾坤,不伦不类!一个‘妹’一个‘女’的是甚么叫法?简直荒谬你们——”
他兀自情绪难抑,便猛然给宋霓望来的一道目光给扼住了喉咙。方城后知后觉,竟一时冷汗直冒。
宋长安瞪着他,大声道:“是女人的叫法!你们不服,只管来打!”
随着她声音响起,在她周围的女子便齐齐将目光投来。方城等人挣扎片刻,却不敢妄动,只有方才挨了一掌的那男子难忍的声声“哎呦”。
“刘兄!你的伤要紧!”
不知是谁低声说了这么一句,方城一行人便迅速齐心协力将那刘姓男子扶出茶肆,不过片刻便从古道中消失了身影。
“嘁!”宋长安甚为不屑,她还等着大骂个痛快,以消抵这一路出行听来的一肚子气,哪知这几个不过是色厉内荏的软脚虾。
“因为害怕,所以不敢争、不能争,”宋霓坐在她身侧,似乎是解释道,“这世上便是谁的拳头硬,听谁的。”
宋长安却没听清,问道:“霓姊,你说甚么呢?”
宋霓转头瞧着她,道:“弱者听从强者,这法则亘古不变。所以,只要够强,他们自然无从异议。”
“或许,”她沉思着道,“‘弟’也可指女子,‘子’亦是女子。倘若世上再无有他们了,还分甚么称谓么。”
“啊?”宋长安没忍住瞪大了双眼,道,“好像……好像是这样?霓姊,你这话仿佛也很有道理啊!”
“等等等等,”与她们同行的一人无奈地打断道,“你们先别乱想啦!长安这气不妨等着之后再生!眼下最重要的便咱们此行的目的——除了游说这外界的女子,便是要找寻那个地点的消息。尤其是后面这个,州姊要问起来,还是一无所获呢!”
宋长安长叹一声,将头搁在胳膊上,苦恼道:“好罢!可我们从南到北,一路上也打听了不少,半点也没有那个‘觉明道、枉生崖’的消息嘛。”
宋霓皱眉道:“这名便不似寻常,恐怕……”
方才打岔的那女子问道:“恐怕甚么?难道你在忧心我们找不到?”
“不,”宋霓却摇了摇头,却没头脑一般兀自问道,“妫大侠,不知她如今身在何方?”
第85章 “我觉得也不是!”
妫越州如今所在之处,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崖壁皑皑,苍山负雪,打眼望去是人迹罕至之境。妫越州一袭玄衣、头戴斗笠,脚步正在这山崖之中穿行。这段时日以来,她几乎已走遍了五洲境内为她所知的那些山川高崖,为的便是能找到沈流芳遗信中的那方“绝壁”,可惜至今犹未有所获。
“——都说了,你自己那怎么成?”未分别之时,楚颐寿对她的提议并不赞同,只道,“且等我将这庄内归整齐了,再同你一起!”
妫越州却摇头道:“师母,你不能走。”
楚颐寿竖眉道:“怎么?莫非你还瞧不起我这残废不成?!”
“你若是残废,那天下人又岂算得上齐整?”妫越州道,“况且,有师母在,我绝非是孤身行动。”
楚颐寿瞪了她一会儿,忽又想起曾在谷底之时两人之间的某些交谈,不由得问道:“你想叫我作甚?”
“师母如今重掌山庄,何不趁势广受女徒?师母这里百废俱兴,我会传信给姜问,叫她正好带着桃花村人前来助力。”妫越州坦诚道。
楚颐寿笑了一声,却道:“你是一准将我安排好了!既然如此,你也该留在此处亲自替我出力才是!才做了我一天的徒儿,没有挥袖便走的道理!”
妫越州便同样笑道:“时不我待,天机正好。我也会写信告知她们,大家伙儿齐力找寻。只是有些地方,到底只有我去得了。至于要在师母这里尽孝么,却也不急。”
楚颐寿怒道:“照我看你是急得很!流芳信中所提及之处,八成也正是她的殒命之所,想必惊险异常,凭你这半吊子的劲儿,莫非是去找死?”
妫越州毕竟也是个唯我独尊的性子,闻此不由也升起几分怒意,便不再解释,只冷声道:“我非去不可。”
楚颐寿一拍椅子站了起来,喝道:“好哇!你是英雌好女,偏偏来逆我的意!与其叫你在外面死无葬身之地,倒不如我一掌了结了你去!”
话音未落,便是一掌拍了过去,妫越州自然毫不避让只管接招,师徒二人你来我往各不相让,不一会儿便从这书房转移到了户外。腿上绑好信件的小真这时倒不急着离去了,一挥翅膀也跟去观战。
只不过她翅羽刚起,利目却已敏锐捕捉到附近一个躲闪不迭的人影。显然楚妫二人亦有所觉察,便不约而同停下招来,分站两边。妫越州展目去看,却见那不远处面露尴尬之人正是楚人修。
“妫……妫大侠,”她犹豫道,“我找你有事。”
妫越州不理会楚颐寿特意作出的拂袖之声,便随着楚人修寻了一个僻静之所,见她一时沉默,便暂将因楚颐寿而起的一肚子气搁置一旁,开口道:“我已写信给神医姜问,有她在,你母亲必然无虞。”
过了良久,楚人修才应了一声,瞧她一眼,却道:“妫大侠,我是想告诉你青罗刀一事。原本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将它的几块碎片带回,却不忍重铸,只将它粘好,想着有朝一日能归还……可是,我方才去房间,却发现它已不见。对不住……”
妫越州顿了一下,叹道:“何必道歉?”
楚人修道:“我只是……原本说好的。”
妫越州摇了摇头,对这一话题不再多谈,又问道:“我要托你一件事。”
在楚人修诧然的目光中,她继续道:“须请你帮我寻一人,是个女子,名为‘陆还青’,身量高挑,眉眼坚毅,武器是一柄长刀。她大约是与沈佩宁同行已来到这附近。”
姜问在来信中提及,迟不晦、陆还青与沈佩宁三人一同自村中逃走,迟不晦武功高强自不必担忧,剩下的陆沈二人武艺相当大抵会结伴同行,既然一人在铸剑山庄现身,想来另一人也不会距离太远,唯一需要担心之处便是她是否会恰巧遇见楚柞或素是然之流。此时孤身找寻未免要耗费时间,妫越州本想托付于楚颐寿发动铸剑山庄人马,然而二人刚刚吵了一架,自然是谁也不肯率先低头讲话了。
楚人修闻言却没急着应下,只是问道:“为甚么是我?这……这庄里……”
妫越州道:“你是这里的少庄主,纵然一时失意,难道便会泯然众人?”
楚人修便感到肩上被她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妫越州道:“交给你了,还须尽快。一旦有了消息便告知于我,或者她。”
这个“她”自然是楚颐寿。
妫越州见她默然应下,便不在多言,转身离去。然而没走几步,那厢楚人修的声音却突然响起:
“——妫越州!”
楚人修迎着她转身望来的目光,飒然一笑,眼角尚闪着热泪,却高声道:“妫越州,你同我喝酒么?咱们喝过一场,我便答应!”
妫越州楞了一下,便悠悠笑起来。
楚人修轻车熟路,先自这山庄的酒窖中抱来两坛,随后便带着妫越州一跃到了房顶。夜幕四合,星子隐现,楚人修打开一坛,清冽的酒香便霎时逸散到了这夜色与星光之中。
“我妈还在困觉呢,不能多喝,”她一边低声念叨着,一边向口中灌了一口,“我只喝一点。”
妫越州学着她的样子,将被推来的另一坛清酒打开,也抱在怀中作出要喝的样子。
“会没事的。”她安慰道。
“没事真好,”楚人修却没看她,只是自顾自像嘴里倒酒,喃喃道,“其实我真是害怕,她最后捉住我的手要说的话……万一,万一是让我为父报仇呢?”
“还好,还好不是。我刚刚也去看啦,他死得可真不体面啊,哈!若妈见了,定是会不忍心,我倒庆幸了,她还晕着。不必叫我去想解释与缘由,我是不是……真不孝顺?”
“其实他待我也算好,从前总是好的,为此我也想留住他——然而这个山庄我非要不可……他却又给我上了最后一课,哈哈,多余的仁善,最是要不得!”
“妫越州,你为甚么……你看我这样子,我这样落魄,从前都是假的,不堪一击,我真的……我、我真难过啊……”
她一沾上酒便絮絮叨叨说了许久,才发现没有妫越州的声音,便接着酒意和星光去找她的身影,见她神色仍与之前无异,不免发起呆来。
“我这样,是不是很没出息?”她突然开口问道。
妫越州便将酒坛挪远,淡然望着她的双眸回复道:“不是。”
楚人修同她对视良久,才张嘴咧出一个笑来,点头道:“我觉得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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