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铜穗
严颂记得早些年看到新人的时候,心里头还是会有波动的。这几年看着却越发波澜不惊了。
当然他也只是看看而已。
他没有侍妾,也没有收通房。他与老妻是青梅竹马的少年夫妻,当年为了保护自己,才刚生下儿子的她就落下了再也不能生育的病根,他不能负她。
但最根本的原因却是,妻子为他生下的这个独子,实在是聪明睿智,可以说自己从进入内阁,再到升任首辅,以及执政多年至今,这个独子要占上一大半的功劳。
述儿除了没能走科举入仕,其余方方面面都比自己强些。
他敢想,又敢做,对宫中的察言观色最是厉害,那位心里想的什么,总是拿捏得很准。
严颂自己就不行。
他还是胆子小了些。说好听些就是谨慎。
自从西北发兵之事上错误的判断了皇上的心思,再到沈博凯旋,很多事情他就越来越不愿折腾了。
可述儿还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向他提出了整顿河道的建议,并且借着此事,成功挽回了几分皇帝的悦色。
有这样的儿子,严颂不会傻到再纳妾生庶子,给内宅里添乱。想要传宗接代,有述儿去办就行了。述儿娶了好多房侍妾,已经给他生下了十来个孙子。
严颂很满意。
该有的名声该续的香火,他都一点没耽误。
可他偶尔还是心里空虚。
看到好看温柔的姑娘,还是会有些移不开目光。
他朝堂之中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他应该算得上是世间的伟男子了。
偶尔觉得他也应该逞一逞雄风。
可是老妻终究老了。
他跨进门槛,一眼就看到满头花白的妻子,正举着放大镜,在看着面前的账簿。
她的脸正好对着这边,天光正好照亮了她灰白的布满了褶子的脸。
她已经六十七了。怎么会不老?
她年轻的那些年,严颂正在拼前程,这张脸没有褶子是什么样子?他好像也记不太清了。
他好像也老了。
恍然间回想起来,先前入门时“嗯”出的那一声,似乎比过去含糊了不少。
是他的错觉吗?
他忍不住又清了声嗓子。
因为刻意,声音不免大了点,举着镜子的老夫人被吓了一跳,错愕的看向门口:“你怎么了?”
严颂觉得自己声音还算清朗,便说道:“吹了些风,嗓子有些不舒服。”
老夫人听完偏头想了一下,然后才说道:“回头让人传李大夫来看看。”
严颂默了默:“李大夫去年已经死了。”
老夫人顿住,随后一脸惘然:“是么。”说完把自己的半杯茶递给他:“那先润润嗓子吧。”
严颂望着她迟缓的动作,心里有些悲哀。
到底是真老了。
又或者不是因为老,是这些被规矩束缚的女人,为了时刻保持她们的端庄和权威,本身就很钝。
魏芸儿就不一样。
魏芸儿才五十不到,从年轻那会儿起就让严颂养的很好,如今还细皮嫩肉的,春水一般。
“老太爷,冯先生有事来找。”
严颂立刻放下了杯子。
老夫人道:“什么事撵着脚后跟地追过来。述哥儿媳妇才把库房的账簿送过来,正想给你看看的。”
严颂起来:“回头再看也不迟。”
到了门外,花白胡子的冯黎压低了声音说道:“魏娘子那边递话来,问老太爷何时过去?”
“冯先生来找”,这是魏氏来找的暗号。
严颂只是嗯了一声,底下人就打点好了一切。
约莫两刻钟,他到了魏氏的小宅子。
才跨下马车,一双莹润滑腻的手就挽上来了:“妾身备好了酒菜,连日在这里盼着老爷过来,可是久候不至,今日实在忍不住,这才让人去给冯先生传话。老爷可莫恼我。”
严颂听着这声老爷就感到悦耳。
从他六十岁往后,严家上下所有人以示尊重,就改称他为老太爷了,平白把他喊老了一个辈分,只有魏芸儿从来不曾改口,让他觉得自己还年轻。
他轻缓的笑了一声:“朝上事忙,你等我做什么?”
魏氏挽着他往屋里走,先不答话,而是把温在一边小炉子上的汤盅先端过来,再取了一只钧窑的瓷盏,舀了一碗汤,这才说道:“老爷一路过来未免受了寒气,先喝了这驱寒汤。”
严颂看着她灵巧地端汤,舀汤,润白的食指如同在跳舞。正朝着窗户的脸庞雪白细腻,看不出来一丝了不起的皱纹。腰身也软,他还记得揽过去时那柔若无骨的触感。
严颂平静的心湖终于有了涟漪。
他没接汤,却是往后一靠,半仰在躺椅上:“还卖什么关子?”
魏氏上前给他按肩:“昨日我的白云观的道士卜卦,说我与明仪最近恐有些灾难,道士给了我破解之法,便是要选在今夜子时,合你我二人的指间血,一道给他给我的辟邪符上添上几笔,再于丑时之间焚烧,如此方能避祸。
“妾身不想遭灾,妾身还想多伺候老爷几年呢,故而先前就等不及了。”
她这双手真是巧,严颂浑身疲惫已卸去了一半。
他闭眼失笑,有些伤感:“我听了一辈子道士的话,也并没有见应验什么。”
最终应验了的,只有皇帝的圣旨。
“可我也不希望明仪有事。”魏氏忧心的话语里也带着几分楚楚可怜,“陆家最近回来的那个大丫头,并不是盏省油的灯,她专门和明仪做对。我真担心她……”
严颂睁开眼睛:“不是说那丫头又粗鲁,又不懂事?她哪来的本事为难当家主母?”
魏氏绕到他前面:“阎王易躲,小鬼难缠。总之,老爷就依了妾身,今夜在此宿下可好?”
严颂看着她的脸,又想了想家里浑沌的老妻,点了点头:“也无不可。”
第207章 肯定是我们的对头!
严颂的马车出现在魏氏宅院里,并且在严颂落地跟随魏氏进入屋中的时候,趴在宅院屋檐角落里的陆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沈轻舟,让她挟着自己从满院护卫的视线间隙里退到了胡同之中。
沈轻舟道:“人是来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严老贼能把魏氏藏住这么多年,行事肯定谨慎。这满院子的护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针都插不进去。
陆珈冷笑:“严家的壁垒别人攻不下,他们自己还攻不下吗?上回银柳从通州码头船上夺回来的路引,应该还在你手上吧?”
沈轻舟顿了一下:“那是自然。”
胡玉成在东南沿海飞快攒下了战绩,这当口拿通州码头之事也压不住严家,随着案子搁置下来,那些路引暂且也没派上用场。
陆珈道:“把它拿出来吧,眼下正可拿来一用!”
……
由于严颂对严述的倚赖,严述虽然只担着六部之外的差事,但内阁以及六部送上来的公文,却都堆上了他的案头。还有述职官员求亲告友投递过来的名帖,也多的跟院子里的落叶一般。
但这些东西他都不挂心,唯独只想寻找来自东南沿海的奏报。
“距离上一份军报送来后至今,一直还没有新的消息传来。据说胡将军正忙于率军防守,以免倭寇趁着年关之际发动攻击,想来无瑕修书。”
听到底下幕僚如此解释,严述停下了翻找的手,却把眉头皱紧起来:“他不送信来,你们就打发人去问!”
胡玉成是严家举荐的。是严颂的学生,也是严颂没有正式认下的义子。让胡玉成去抗倭,也是严家力挽狂澜的一招棋。
朝中清流们针对严家的无非几大方面:早年在西北战事上军饷的几笔账,再就是改稻为桑,以及河运上那些事。
可是皇上并不糊涂,他知道社稷安危要紧。胡玉成一旦保住了东南,以他的军功足可以为严家站队。
幕僚离去,严夫人踏着暮色走进来:“父亲不在府中,据说今夜宿在别邺里。你我去母亲处一道用饭吧。”
当年老夫人因为保护严颂而身体受损,借着养伤之时就替娘家人在严颂面前讨得了前程。后来严颂一路青云,娘家人也在朝堂各处扎根。
如今的严府后宅虽然有严夫人掌事,生杀大权却还掌管在老夫人手上。独子独媳对老母亲都十分尊重。
严述正好也写不下去,把笔放下,站了起来。
此时门帘掀开,管事在门下躬身,同时递上了一件物事:“老爷!方才街头有人斗殴,撒落了一个包袱,被人捡到了,送到了咱们府上来!”
严渠伸手接过,一看之后脸色就惊变了:“在何处捡到的?那人呢?”
“是北城门内的一条胡同,那人身手极利索——是个女子!似乎被人追踪,双方在胡同里打起来,包袱扯落了,那女子匆匆忙忙捡起来,就逃跑了!
“这几张是遗落在地被人捡到的。”
严夫人见状忙道:“这是什么?”
“是两个月前在通州码头上被夺走的那批关引!”
严夫人一听也变了脸色:“我记得你说当时上传的也是个丫头,难道这丫头又出现了?她想干什么!”
“先不管她干什么,她能够查到我们的船,必然知道我们不少事情,此人背后必有大鱼,必须抓到!”
严述快速下令:“立刻多带些人去找!就从北城门内找起,挨家挨户的找,就说严府失窃了要紧之物,非得寻到不可!”
严夫人提醒道:“如此兴师动众,恐怕不好。”
严述看了一眼,又改下命令:“多分几批人,沿路暗访!”
“老爷!”
管事刚要说话,此时外头又有人走进来,却是个挎着刀的护卫,一进门也递了两张纸上来:“先前得了管事的命令前去北城搜寻,结果安庆胡同附近,发现了一滩新鲜的血迹,晾在地上还找到了两张这个!”
——也是两张行船的关引!而且上面的血渍还未曾干!
严述夫妻同时变了脸色。“拼死也要上船夺走关引,可见是我们的对头。追杀她的又是什么人呢?”
管事立刻说道:“绝对不是小的安排的人!小的也不曾听说老太爷有安排过人!”
严夫人望着严述:“如果是咱们下面人自主干的,必定会跟咱们通气,既然没有,那十有八九是另一派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