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瑟刃
他由先帝钦点辅佐当今圣上,见圣亦可不跪。
璧润一介阉人,脔宠出身,身份何等低微,却受命辅佐新帝,自是大大不妥。但先帝一代明君,驾崩三年而积威尤在。此事白纸黑字写在先帝的遗诏之中,自是无人能够置喙。
甚至秦耿带领的十万禁军直接听属于璧润,令行禁止,也皆因先帝遗诏。遗诏将禁军军权归于掌印太监,成了璧润权倾朝野的重要倚仗。毕竟,他可是手握了军权的。
有了这样的先例,几代之后,禁军定会自然而然地听命于宦官。但现在显然还没到那个时候。
先帝驾崩,留下一纸遗诏,毫无征兆又不明不白地将禁军改受令于宦官,禁军自然不服。好在,禁军统领秦耿受先帝知遇之恩,对先帝耿耿忠心,愿执行先帝的一切决断,当即自降军衔,将禁军军权交由璧润。但秦耿在禁军之中颇有威名,而皇帝又尚且年轻而根基尚浅,可以说,禁军的实际掌控权仍在秦耿。
“督公不必多礼。”赵昱道。
此话让秦耿听得更加冒火,心道这阉人仰仗禁军势力,竟叫圣上知其谋反也不得不对其如此礼遇,何等可恨。
可怜他对先帝一片忠心,竟终是帮助阉人拿捏了圣上,实在是令人不能不气。
璧润起身,见得小皇帝与秦耿的神情,眸子一深。
“今日请督公前来,是朕截获了一封书信。朕不愿令忠耿之臣陷于冤屈,还请督公解释一二。——秦将军,还请将书信交于督公看看。”
秦耿依言上前,将书信往璧润面前一放,还不允他碰触,免得他销毁了证据。
璧润看着面前的书信,眸子微微睁大。
奇怪的是,他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上面大逆不道的内容,而是此信所用的纸张,与他教项翎练字所用的纸一模一样。大小,规格,色泽,全都一模一样。
而后,他才定睛细看,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印章与指印,无一不显示这是他传出的令书。
而他从未传出过这份令书。
没有人能够伪造出如此精细的指印。至少现在没有。
璧润极少发愣。大多数时候,哪怕泰山崩于面前,他也是面不改色的。
但在那一刹那,他真的因一个唯一合理的可能性而着实一愣。他愣了好一下,以至于秦耿认定他已然哑口无言,当即怒斥:“你这阉人,竟真敢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枉我因先帝诏令对你耿耿忠心,从不听信风言风语,确信你能好生辅佐圣上!”他对先帝称得上是愚忠,相信先帝的一切决断,就连当今圣上都不认,只认先帝的诏书。先帝诏书将圣上交由璧润辅佐,将禁军军权也交予璧润,秦耿便不知多么信任璧润。若非手中铁证如山,便是圣上亲自与他说这谋反之心,他怕也是不信的。
如今,他不知多么懊悔,他竟轻信了如此狼子野心之人!
声讨之声落下,秦耿拿起茶杯,猛然摔到了地上。
清脆的瓷碎声起,四面八方骤然响起无数脚步,混杂着兵器相击之声。显然,外头已不知埋伏了多少禁军。
璧润这才回过神来。
下一刻,十数名禁军破门而入,明晃晃的刀矛直指璧润咽喉。门外亦是寒光耀眼,不知多少人守在四周。
而璧润甚至没有看一眼指着自己喉咙的利刃。他抬起眼来,面上毫无异色,仿佛只是寻常地与人商讨事宜:“我建议秦统领先令人回避。”
秦耿被他气得笑出声来:“阶下之囚,令擒你者‘回避’?”
璧润淡淡地瞥了秦耿一眼:“秦统领也不想传出什么秘而不宣的皇家秘辛吧?”
如果璧润说的是别的什么,秦耿绝对不会放在心上。但若牵扯的是皇家……
秦耿略加思虑,终是挥了挥手。
反正贼人已如瓮中之鳖,便是令人暂且回避又能如何?
十数名禁军一一退出门外。璧润开口下令:“关门,退至十步之外。”
最后退出的禁军看了秦耿一眼,秦耿点了点头。
于是,御书房的门被牢牢关紧,门外禁军皆退出十步之外。
与此同时,秦耿已然向侧方走了一步,略略挡在小皇帝
的方向,避免璧润向天子突然发难。
璧润并不是武官,他自然不会以武力发难。
他只是静静地抬眼,看着小皇帝,对秦耿道:“秦统领可知,致使先皇陛下驾崩的真实缘由?”
第33章 第33章林济世一生清正,从不妄……
宫里的禁军来的时候,林济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惊世骇俗的秘密藏在他的心中太久,他早知这一刻早晚会来。
在这样长久的日子里,他的决断终于渐渐尘埃落定。
他想清楚了,他这一世正直行事磊落,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最终都应当站在真相一方。不管是谁,以什么样的目的找到他,他只管说出真相。
世间万物没有绝对的对错,使俗世之人千般摇摆万般挣扎。没有一个答案是绝对正确的,只有真相永远不偏不倚。所以,林济世选择说出真相。
“林太医,”来的小伙子很客气,尽管林济世早已卸任,对方还是称了一句“太医”,“我们来,是想请您回宫。圣上有话要问您。”
——无论真相会带来什么。
“好。”老人点了点头,“稍等,容老朽略作整理。”
“还请大人快些。”来的禁军小伙子道,“陛下可正等着呢。”
“很快。”林济世说着,自顾自地转过身,将小院里的鸡抓了,送了邻居,菜苗也一并嘱咐了,让邻居过看两眼,到季了能吃。
院里的小黄狗,邻居没要,说是家里已有看门狗,多一条也没必要。林济世想了想,从家里拿了银子来,托邻居帮忙养着,不杀了吃肉就行。
直到院里鸡鸣狗叫都没了声响,空空落落少了许多人气,林济世才转过身来,整了整衣衫。
“走吧。”
林济世的老家就在临县,距离京城不远。在禁军的快马带着老人一路进入皇宫时,天甚至还没有落黑。
穿过重重禁军,老人被引进御书房,恭敬跪地:“草民,参见陛下。”
“请起。”头顶的声音故作沉稳,却仍透着掩不住的慌张。林济世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依言起身抬头,这才时隔三年再次见得了天家真颜。
当年的孩子,现下也长成少年的模样了。
如今的少年一身贵气,天家威严已见端倪。只是毕竟大事临头,便就是姿态稳重,也遮不住面色张皇。
“林太医,许久未见。”赵昱看着林济世,“朕幼时体弱,全仗林太医操劳了。”
“草民不敢。”林济世忙又跪下身去。天子面前,谁敢居功。
秦耿上前,将林济世扶了起来,拱手行礼:“林太医。”
秦耿是十分敬重这位太医的。
林济世曾位居太医院之首,为人正派,医术了得。当今圣上幼时体弱,全靠林济世调理康健。先帝病逝前卧榻许久,也是林济世日日汤药针石,缓解痛苦,延绵寿数。
只可惜,在先帝驾崩之后,这位太医自愧于医术不精,还未到年纪,就自请还乡去了。
“太医一生为皇室操劳,确是有功,不必多礼。”赵昱见林济世一身清正一如既往,眸色渐渐安定了下来,正色道,“如今,太医怕是又要有大功一件了。”
赵昱说着,转头看着侧首的璧润,神色越发坚定,脊背打得笔直:“依督公所言,朕可乃是杀父弑君的罪大恶极之人。如此大罪,督公欲加诸朕于朕身,想必当真是有所凭依的。那便就让林太医说说,先皇陛下是因何而仙逝的。”
也就是这时,林济世才意识到璧润也在此处。他转头一看,便见璧润立在暗处,神色惯常冷淡,眸子惯常冰冷,周身威压亦如往常,令人绝不敢擅近。
很多时候,林济世都难以将他与许多年前那个被折磨得浑身是血,咬着袖子不住哭泣的男孩联系在一起。
璧润对上林济世的视线,神色丝毫不变:“请林太医言明真相。”
林济世顿了顿,看向了上首的当朝天子。对方望着他,目光殷切,似是也急于从他的口中获得真相。
也许是因为已然在心中想过太多太多次了,真的到了这个时候,林济世的内心竟平静得犹如止水。
他面向皇帝,跪地叩首,说出了自己掌握的事实:“先皇陛下……是中毒而逝。”
话音一落,满室皆惊。
“是谁!”最先反应过来的竟是秦耿,“谁敢毒害一朝天子!你既知此事,为何不提!”话一出口,他就自己想明了答案。说到底,他们是因何而将林济世请来的?
而林济世的举动,也佐证了这个答案。
他抬起头来,深深地望了赵昱一眼。
这便是点出了凶手了。
目之所见,是年轻的皇帝震惊而惊惶的脸。
林济世不忍地闭眼,无声地低下头去,伏在地上。
他既决定点明如此真相,便没有奢求能够或者走出这堂皇的深宫了。
“林太医!”赵昱终于维持不住强作的沉稳,猛然起身,“这可不是能乱说的事!!”
林济世无声地伏在地上。
任何识得林济世的人都知道,林济世一生清正,从不妄言。
彼时,先帝染病,卧榻不起。以林济世为首的太医院为先帝医治许久,却始终只能减缓痛苦,无法铲灭病根。
而就在先帝病后不久,一直贴身伺候先帝的璧润也生出了类似的病症,只是更轻许多。
太医院只当此病可以以人传人,以璧润之身替先帝试过许多汤药针石,却都未见成效,反倒将璧润的身子折腾坏了,时至今日仍比常人更加易病,在外头冻得久些,也许就会大病一场。
不得已,朝廷只得张贴皇榜,遍寻名医。揭榜的人虽是不多,却各个都有真本事。可惜即便如此,仍未有人能查出病因。
也就是这个时候,终于有个宫外的名医找到了林济世,私底下大着胆子提出了猜想。
若真是传人之病,为何来来去去贴身照看的医生宫女无一人染病,仅仅璧润与陛下共病?
陛下病后,便再无力再与璧润行亲密之事,只是仍由璧润贴身伺候。可贴身侍候陛下者众多,璧润与陛下的距离并不比旁人更近,不应仅有他一人被染。
而璧润只需为陛下做一件他人都不需做的事,便是为陛下试毒。
所有经陛下之口的饭菜,皆会由璧润一一先行尝过,以身试毒。
所以,是不是他们的方向一开始就错了。
陛下不是染了病,而是中了毒。璧润症状较轻,是因为试毒只需一口,入口的毒物不多。
这个可能性,林济世自然是考虑过的。若真是中毒,此毒能让人卧榻许久,久医愈重,必定性缓,需持续投毒。可陛下饮水御膳,太医院换过许多方式查过无数次,从未查出过毒物。
“都验过了吗?”那位名为裘白水的名医十分困惑,“该用的药都用过了,该试的法子都试过了。若非有人持续下毒,怎会半点也不见好呢?”
是啊,怎会半点也不见好呢?
除去所有的不可能,余下的唯一一个可能,便就可能是唯一的真相。
那一瞬间,林济世终于再次拾起了一个可能性。
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完全验过陛下所用食水。御膳房呈过来的东西,他们自会反复查验。可有一人呈来的东西,他们却是从未验过的。
那是年仅十一岁的当朝太子,陛下唯一的继承人所呈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