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瑟刃
是有人来问过项翎许多话,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将季青临彻底地隐藏了起来。再加上季青临行事极致小心,多年无事,按说不应会忽然暴露才是。
项翎听着越来越清晰的惨叫,间或有极浓重的血腥气与烧焦气传来。
显然,项翎有所预见的酷刑暂时没有发生在项翎自己的身上,却发生在了季青临的身上。
项翎站起身来,拍了拍门。门外有守卫,粗暴地斥骂了一声:“老实点!”
“可否烦请您将璧润大人请来?”项翎堆砌着最有礼貌的措辞。
“放你娘的屁!”那守卫毫不犹豫地痛骂,“大人是你这贱人能见的?!”
“您要问一下他,才知道他愿不愿见我呀。”项翎道。
厂狱狱卒李四,遇到了此生最邪门子的事儿。
东厂厂狱是分层的。寻常囚徒关在最上层,审问刑讯皆是寻常的章法。这种人若是运气好,兴许甚至还能活着出去。
而东厂厂狱的最底层,是连长年浸淫于厂狱之中的狱卒都会暗暗将其称作“十八层地狱”的。进了这里,就不要肖想能整块出去了。
能碎着出去,兴许也能算得上是运气好了。运气不好的,一块一块喂了狗,甚至就把他自己的肉喂给他自己,还省了处理尸体的麻烦。
是以,在厂狱最底层来了新人的第一天,李四就赶忙将数十种刑具擦得锃亮,一一摆出准备使用。
谁成想,等了整整一天,李四紧赶慢赶擦好的刑具竟都没有用上。
要知道,会被关入厂狱最底层的可都是大人恨之入骨的人,进来不出三刻便会由大人亲自刑讯,往往一日就足以令囚人发疯,恨不能身死当场。这也是厂狱底层的防咬舌策略做得极其完善的原
因。
而这个被大张旗鼓押入厂狱最底层的女人,却被放在底层囚室里,安安生生地关了整整一日。
没挨打,没杀威,没受刑,就那么老老实实地放着,一整天,啥也没干。
而这女人也不知有多奇怪。就连街上的小孩都知道东厂厂狱是何等魔窟,常人在顶层溜一圈都要尿裤子了。可她一路被押入底层,关入牢房,竟连眼泪都没有掉上一滴,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盯着地面发呆。
李四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怪事。
他自然听说过这女人曾深得大人的宠爱,可这里可是厂狱底层,会被送到这里的女人……宠爱,那是个什么?
这里只有流血和死人。
李四在厂狱底层也当了好几年的差了。撑过最初的不适应后,他再也没有将底层囚人视为“人”。没人会把暂时还能哭叫的尸体当做人,如果非要这样做,他早就疯了。
是以,他当然不会满足底层囚人的任何愿望。实际上,他甚至从未认真听过他们说的话。
可现在,如今,此时此刻,听到这女人的要求,李四却第一次地迟疑了。
她是第一个在厂狱底层安稳度过一日的女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她死到临头还想让大人来见她——甚至不是她去见大人,提出如此离谱的要求,态度却如此地理直气壮……
李四动摇了。
万一这小妮子真是大人的心尖宠,正和大人玩什么赌气游戏呢,而他这蝼蚁般的小人物不长眼……
李四一个激灵,顿时连态度都恭敬了十分,应下了对面的要求。
不过半刻钟后,李四就后悔了。
他迎着本朝最可怕的男人冰冷直视的目光,只觉得浑身一僵,刹那间从心底一直冷到脚趾尖。
简直像是一瞬间便死在了当场似的。
“一个死囚,也能支使本公?”璧润冷冷地看着他,目光如腊月寒冰,似笑非笑,“这些日子,本公在你们眼中,就是这么回事了?”
“不敢,不敢!”李四猛然一抖,只觉裤筒子都快湿了,声音尖利口不择言,“是小的没脑子,小的糊涂!小的这就去撕了那贱人的——啊!”
鲜血喷涌。
说来,李四虽不算个好人,倒也不是纯坏。差事之外,他鸡都不怎么杀,迄今最大的苦恼是钱还没攒够,不够给闺女招个上好的赘婿。他就那么一个闺女,从小看着长大,嫁到人家家去他舍不得。
如今,他已经没有这样的苦恼了。
因为他再也无法动弹了。
璧润轻飘飘地甩了剑,慢条斯理地擦净了身上的血迹,眸子始终是冰冷的。
四周近旁不少人,却安静得连喘息声都清晰可闻。
任谁都道这传话的狱卒太不长眼,传来了令督公恼怒的消息,倒霉被迁了怒。却没人料到,甩开剑后,督公便冷着脸,一言不发地向厂狱底层走去。
简直像是听进了狱卒的传话似的。
没有人敢问,既然如此,那么这狱卒为何会被杀。
钢铸的牢门发出刺耳的声响,璧润踏入牢门,看着其中的项翎,面无表情。
“你来啦!”迎着璧润毫无神情的脸,项翎倒没有觉得尴尬,一如既往眯眼就笑,“谢谢你能来。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了。”
璧润并不说话。
项翎仍不觉得尴尬。
她看着璧润,想了想,开口道:“对不起。”
项翎从未后悔过执行自己的工作目标。再来一千次,一万次,她也只会将对目标个体1139的诛杀工作做得更好。
但她确实在十分不合理的范畴中伤害了目标个体1139。她错误地获取了目标个体1139的感情,很不合理地给1139带来了强烈的精神痛苦。她甚至利用他的感情执行了诛杀工作,这显然是十分卑劣而违背普世价值观的。
她确实不吝于对目标个体施以一定的折磨,但绝不应当是以这样的方式。目标个体1139对她的感情正如同她的父母对待双方,这样的感情是绝不应当被肆意玷污的。
所以,她看着他,认认真真地道歉:“对不起。我做错了,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的眼睛很干净。一直都很干净。
因为她所说每一句话都出于真心。
有那么一个瞬间,项翎不确定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目标个体1139好像怔了一下。
他就那么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半天都没有反应。
过了好一会儿,他再次恢复了常态,仍旧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项翎不知道他有没有接受自己的歉意,但她确实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要说。
她看着目标个体1139,看着他身上溅着的新鲜血迹,问道:“不能……直接杀了他吗?”
她真的很想促成这样的结果,所以她很认真,很认真地做了请求:“可以……直接杀死季青临吗?”
璧润看着她,身子一顿。
顿了一会儿,他忽然缓缓地,渐渐地勾起了唇角,恍然大悟似的:“原是为了这个啊。”
他提起笑意,越笑越是开心,终是笑出了声来。他紧紧地攥着牢房的铁栏,笑得不住感叹:“原是为了这个啊。”
差一点,只差一点,就又被她骗到了。
璧润一时笑得停不下来。
璧润很精于识人。
至少他曾认为自己很精于识人。
出身卑贱而任人践踏的玩物,识人只是他如同喝水吃饭一般的本能。若是连他人眸中真意都识不出,他便是没被人害死深宫,也早就被从不吝惜脔宠性命的先帝玩弄而死在床榻之上了。
所以,他以为他是读得懂项翎的。
每当那双过分清澈的眸子带着清晰而真挚的喜爱之意看着他的时候,他都以为那是真的,以为他是看得懂项翎的。
他自然是从未看懂过她的。她床下悉心隐藏的锋利匕首与构陷证据,无一不将他奉为圭臬的虚伪假象摔得粉碎。
可即便如此,他的愚蠢还是超出了他自己的认知。就在方才,在如此真相之下,他竟然仍旧有那么一瞬间,又被她骗到了。
他还以为,她真的对他心怀了歉意。
如果她愿意改悔……
他看着她此时此刻无比认真的眼眸。
原来,她只是想为她的共犯求一个痛快的死法。
说来,“不能直接杀了他吗?”,这话她过去也是说过的,在她撞见他于庭院之中刑讯叛徒的时候。
那时,她的眼中尽是冰冷的厌恶与审判。只一眼,他便知他所为之事惹恼了她。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学世家男子送些贵物。他为她精挑细选了最名贵最漂亮的珠宝,却又怕俗世之物不见诚意。可俗物之外,他又能做些什么?回首过往的人生,他其实只懂得用一种方式取悦他人。
那是忆不到尽头的漫长回忆,每一个零星的碎片都充斥着屈辱与痛苦,晦暗不堪,令他绝不肯碰。可他不懂别的,便只好忍着步步踩在刀尖的痛苦步入回忆的长路,从中寻出了蒙蔽着厚厚尘埃的屈辱技巧,用自己的身体讨好她。
那时,他并不介怀她眼中的厌恶或是审判,因为她本就是个干净清澈如孩童般的姑娘,他只着恼自己叫她看见了那些乌糟。
可如今,同样的事,她的眼中却再寻不到厌恶或是审判了,因为那里面满满的,全都是认真的,想要为他人求情的心思。
他所勉力包容甚至保护的清澈并不绝对。在为其他人而忧心的时候,她都可以肆意抛弃。
只是他不值得这些,只值得她的匕首与构陷罢了。
她悉心置备了两种杀死他的方式,将它们藏在床铺之下,叫它们日日见证着他对她一无所知地勉力取悦。
她将他压在身下肆意欢愉的时候,是否也正极力地期待着他的死亡。
第37章 第37章他把所有的罪名都揽到自……
璧润笑了好一会儿,终于停止了笑声。
他看着项翎,轻而易举地答应了她的请求:“好啊。”
他说:“那就杀了他吧。”
他轻轻打了个手势,便有人意会向前,挟起她,随他一起回到他的来处。
在来到此处之前,他正在亲自主持对季青临的刑讯。
时隔数日,
项翎再次见到了季青临。
项翎的记性向来是很好的,见过一面的人,她就不会再忘。所以,理论上讲,她不存在认不出季青临的可能。
可实际上,望着被束缚着双手血淋淋吊起的个体,项翎迟疑了一下,一时竟不敢认。
他的皮肤被寸寸撕裂,他的五官被鲜血掩盖,他平素束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乱成一团,他的肢体以不正常的角度弯折,他已没有留下任何一点令人赖以辨识的特质了。
项翎认不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