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瑟刃
项翎曾听说过,文明CA259在传统上敬重个体的死亡,会在处死个体之前给予个体一定的人文关照,这种关照通常体现为优质的食物。
那一瞬间,项翎的脑中出现了无数逃生方案,而后因过低的成功概率而被一一否决。她跟随那个狱卒起身,踏过染血的地面,穿过灰暗的回廊。
在最初选择处理低级文明目标个体的时候,她就已经预见到这样的可能性了。高级文明个体并不比低级文明个体高贵,作为猎手当然也要有被猎物反杀的准备。
她步步上行,一路被带到厂狱正门,来到地表的东厂,而后被门外大亮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她被自与奉天府并不接壤的东厂正门推出去,推到了熙熙攘攘的街道。
东厂的大门自她身后合拢。她遮蔽着刺眼的阳光,适应了好一会儿,总算能够看清四周的景色。
宽阔的街道来往行人不绝,无数人在偷偷看她,又在接触到她视线的刹那猛然偏头。
怨不得人稀奇。这怕是他们头一次见到全须全尾从东厂里头走出来的人。
而实际上,项翎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转头看着东厂紧闭的宽阔大门,又低头看着了无束缚的自己。怎么看,这都是她自由了的意思。
猝不及防地劫后余生,项翎应当该感到喜悦。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感到什么喜悦。
她好像失去了对情绪的感知。她的大脑强迫性地一直一直转动。
她仰着头,望着东厂高高的大门,脑中就只有一个想法。
真是太可惜了。一直到最后,她都没有成功诛杀目标个体1139。
这真的是太可惜了。
项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放出来。无论从哪条逻辑来讲,她都不应该能够活着离开。
项翎能够想到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目标个体1139想利用她做些什么。毕竟,季青临意志坚定,哪怕暴露,应当不会为1139提供太多有用的信息。也许是因为这个,1139才将她放出,等待她与季青临所在组织联络,以顺藤摸瓜,将其他埋伏在奉天府的个体拔出。
实际上,在获得自由之后,项翎的第一个反应,的确就是投靠季青临背后的组织——多半就是这个国家的“皇帝”。毕竟,此时此刻,她的大脑就像是一台疯狂旋转的机器,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强迫性地思考如何诛杀目标个体1139,无论如何都无法停止。而此时已不再被1139信任的她,能够诛杀1139最具可能性的方式,就是联系到季青临所在的组织。
而她确实也有方法联系到。在得知季青临是通过水渠与外界沟通后,她曾留意过清理那条水渠的人,不出意外地发现,每次清理那条水渠的都是同一个人。从这个角度讲,尽管季青临没有暴露给她任何信息,她也已然知道他身后的连接点在哪里了。
只可惜,既然有了1139可能在利用她的想法,她就不能直截了当地联系对方。
项翎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她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应该做什么。她应该先解决眼前的事,想办法让自己活下来。找一份工作,赚一些钱,解决日常所需能量摄入,健康地生存下去,她才能够做其他的事。
可事实上,现在的她,却一点点力气,一点点欲望都没有。
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可她实在提不起力气,就只好找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先休息一下,攒一攒力气。
她是在谁的触摸中回过神来的。
她抬起头,见到的便是一双于月光之中泪眼朦胧的眼眸。
“怎么瘦成这样了呀?”忆柳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泫然欲泣,“有没有好好吃饭呀?”说话的工夫,他又赶忙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将里面的点心翻出来,递到项翎的嘴边。
项翎看着忆柳,又看了看头顶的明月,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她是有过无法意识到时间流逝的经历,但从来没有出现过幻视幻听。
何况,哪怕是幻视幻听,也不应该是忆柳才对……在意识到目标个体1139的忌讳之后,项翎就与忆柳讲清了缘由,划清了界限。彼时,忆柳咬着嘴唇,红着眼眶,却还是尽力仰面冲她微笑,应了声好。她知道她背弃了他们之间的友
情,当然也不好受。可为了他们两人的安全,她不得不这样做。
那之后,她就几乎再也没有与忆柳见面过了。而忆柳名义上是目标个体1139的侍人,应当一时待在1139的府中。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他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
可是喂入她口中的糕点是真的。
高糖的食物能够快速补充个体所需的能量。项翎咽下了几块糕点,终于确切地明晰,跪坐在她面前含着眼泪照顾她的人确实就是忆柳。
“你怎么在这里?”她开口问道。
“我跑出来了。”忆柳掏出竹筒给项翎喂水。
“很危险,”项翎很不赞同,“为什么要跑出来?”她已然懂得一些CA259的规则了,像忆柳这样的侍人,是绝不应该私自离开的。如果被抓到,他恐怕会死。
忆柳默不作言,闷着头给她喂水。
“忆柳,”项翎躲开他的手,“你现在回去,就说是迷路迟归。”
忆柳终于抬起头,一双远黛含烟的眸子拢着水光:“你这个样子,叫忆柳怎么能走。”
“我没关系。”项翎不能够理解他的行为,“我是一个有完全行为能力的成年人,我能够照顾好自己。你为什么要擅作主张地做这样的事?”
见她着恼,忆柳低下眼,显得有些委屈,手上却仍要照顾她。
项翎拨开他的手,很严肃道:“你现在回去。”几乎是命令。
忆柳嘴巴一瘪,脖子却执拗地一梗,半晌:“回不去了。吴管事说了,我踏出这个门就不能回去了。不回去就算是死外面了,贱命一条,没就没了。回去了就是逃奴,打死了事。”
“是吴同将你放出来的?”
“嗯……吴管事说你救了春兰,于他有恩。左右大人看我也不顺眼,他就把我带出去,回去说是已处理了。”
项翎听着,顿了顿,得出了个结论:“是我连累你了。”
“这是什么话。”忆柳急了,伸手去捂她的嘴,“是我非要出来,什么叫做你连累了我。若非你于吴管事有恩,忆柳想走还走不脱。”
项翎并没有答话,没有什么精神的模样。
忆柳看着她,一双柳叶弯眉哀哀地垂了下来:“幸好忆柳执意出来……”他没把话说全,只闷不吭声地低下身去,竭力将项翎扶起来。
他生得弱柳扶风,浑身也凑不出几两力气,却硬是把项翎撑了起来:“夜风凉呢,我们先找个住处。”
时已过子时,城中正经的客栈自是不开了的,城南烟花之地却正是人声鼎沸的时候。那处除风月场所之外,也有许多寻常客栈,用以招待喝足了花酒却又没钱留宿的“少爷”“公子”,生意倒是顶顶得好。
说来,这地方项翎倒也并不陌生。最初为了接近1139,项翎就是主动进了烟花之地,又主动被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奉天府选上。
包括忆柳、春兰、夏竹,以及写在犯罪资料上的所有被1139用过即亡的侍人,都是自同类场所被挑选出的,也不知是吴同挑选侍人犯懒,还是1139有什么特别的偏好。
忆柳牵着项翎的手腕,挑了目之所见的第一家清静些的客栈,叩了叩敞开的门扉。
“客官里边请!住店还是宵夜?本店醒酒汤仅销五文,保您一觉起来神清气爽,绝不头痛!”清丽的女声在里头响起,热情得不行。
项翎抬起头,就见客栈里,春兰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第39章 第39章“哭出来。”
实际上,哪怕在被忆柳吸引了许多注意力之后,项翎的大脑仍旧是在强迫性地高速运转的。她就像是一台无法停息的机器,对于外界的反应不过是临时性调度线程做了瞬时的处理,一触之后就再次滚回了永无休止的洪流。
可哪怕在这样的状态,她也能意识到,春兰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的。
春兰不应该猛然扑到她的面前,惊异地睁大眼,呵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你生病了?还是谁不让你吃东西?我去给你拿碗粥来!”她听上去好像很生气,也不知是在生什么气。
她和她并没有很熟,她没理由忽然产生这样大的情绪波动。
不过一转眼的工夫,春兰就端了碗热腾腾的粥来,拌了粗制的红糖,碾了两个熟鸡蛋进去,风风火火地放到项翎面前:“快吃些东西。”项翎注意到,她未拢紧的领口与伸出的手腕上都露着许多未愈的伤痕。
她在厂狱之中确实是吃过了很多的苦头。
还好她将他们带了出来,至少她曾从那里带出过人来。
忆柳已然将项翎扶到了大堂的座椅上,伸手拿过了粥,一勺勺喂给项翎吃。
春兰蹙着一双秀眉,看着项翎憔悴异常的脸色,又去柜台拿了件厚衣,牵起项翎的手腕就给她穿上,边穿边问:“出了什么事?”
项翎没有应话,倒是忆柳抽空,细声细气地回了春兰一句:“明日再与姐姐细说吧。”说完,他继续轻言细语地哄着项翎喝粥,一双大眼永远含着薄雾,秀白的小手一会儿擦擦这儿,一会儿摸摸那儿,水一样的身段就差没粘到项翎身上去了。
春兰平素最见不得他这一身矫揉造作的模样,这会儿却没说什么,只抿着嘴,不住地瞅着项翎青白的脸色,以及始终并不聚焦的眼眸。
她不知道项翎这是怎么了,只是本能地觉得不好。她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伸出手,徒劳地将项翎身上的厚衣又裹紧了几分。
吃过了东西,忆柳便又自然地握着项翎的手腕,随春兰的指引上了楼,进了小小的客栈中最好的一个房间。
睡眠是项翎所属种族的生物个体最基本的生理需求之一。该生理需求占据种族一个活动周期足足三分之一的时间,却在漫漫进化长路中保留至今,其对个体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在星际时代,有各种药剂或仪器能够代替睡眠时的脑脊液冲洗,以通过技术手段降低或替代睡眠时间。但在低级文明CA259中,项翎维持生存的唯一方式,就是遵从自己的生理需求,维持最基本的睡眠。
项翎清晰地知道这一点。
可她无法入睡。
她的大脑每一刻都是那样的清醒。
大多数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在思考怎样达成工作目标,诛杀目标个体1139。
可是回过神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她显然没有那样长期地考虑同一个问题。
这样一来,她也说不准自己是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在想,也许什么都不在想。
她只是无法停下。
她的大脑犹如一艘减速引擎彻底损毁的光速飞船,在全无阻力的真空之中极速飞驰,无法做出一丁点有效的行驶控制。
她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房梁,忽然被唤回了神。
是忆柳在摸她的脸。
有那么一个刹那,项翎觉得,忆柳在审视她。
他平时总是温柔的,很容易带上水汽的眸子正在少见地静静地审视她。
可下一个瞬间,他就又是永远柔软而温柔的模样了,好像刚才的一刹那都只是她头脑异常的错觉。
这不奇怪,她本来就不太能够思考。她的意识不受她的控制。
下一刻,她再次被忆柳唤回了意识。对方盯着她的眼睛,反复地用手贴她的脸,显然是担心她再次走神,不住地吸引她的注意。
在重新看到她眼中的焦点后,忆柳忽然开口:“阿翎,你帮季管事获取了什么东西,交给季管事利用,以杀死……至少是扳倒督公。季管事失败,致使你二人身陷厂狱。如今,季管事已过世了。我说的对吗?”
也许是知道此时的她听不进太长的铺垫,忆柳这话实在是单刀直入到离谱。
这太过直白的话就像是一根钉子,尖锐的一刺,扎得人头脑生疼。
疼痛将飞速运转的机器撬出了一个缝隙,使钉子
瞬息之间地卡了进去,“哐”得一声,令永不停休的机器短暂地停歇了一下。
项翎抬起眼,看着忆柳,答非所问:“是我杀了他。”
忆柳眸色一晃,脸色却一脸也没有变:“是你解脱了他。”
他看着她:“你不会无缘无故杀他的,对不对?一定是他很疼很疼,所以你想让他解脱。”
项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