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瑟刃
半大的少年对身体的残缺很是敏感,不动声色地将残缺的右手藏到了身后,显然羞于被她查看,却又不敢阻止她。
项翎胸口发闷,伸出手,缓缓地抚摸他毛茸茸的脑袋。
夏竹愣了一下,而后“唰”得一下,眼圈就红了。这倒让项翎吓了一跳:“碰疼你了?”
“没有。”夏竹死命摇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害你……你
是好人,你怎么这么好,我从来都没见过你这种人。我真的不该害你。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犯了。”
“嗯。”项翎点点头,“你确实做错了事。”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夏竹来回重复。
“但你也已经付出了远超过罪行的代价。”杀人未遂,在绝大部分文明都不会判死。就星际文明而言,杀人未遂会被判处监禁或劳役,绝不会包含蓄意虐待,更不会致残,“所以,过去的事已然勾销。所谓‘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之后,你不要再伤害别人了。”她引用了1139教给她的书文。
“嗯。”夏竹拼命点头,“我再也不犯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嗯。”项翎擦了擦他的眼泪,“我原谅你。”
夏竹是在眼泪中入睡的。春兰小心地关上门,与项翎和忆柳一同离开。
“你们其实……真的很罕见。”项翎少见地主动评价了他人,“我们这个物种的生物体……我是说,我们绝大部分人都是很难承认自己的错误的。这是一种很普遍的防御心理,是刻在我们的基因里的本能。但是,你们两个真的很容易承认自己的错误,这真的很不寻常。”
春兰理解了一下,才将她的意思领悟了个七七八八,而后不由惭愧:“这哪儿是因为我们不寻常。”
她看着项翎:“这是因为,姑娘你太不寻常了。
“从来只在书上听过‘以德报怨’,谁人曾真的见过,更不要说如姑娘这般,险些遭人陷害而身死,竟还会反过来搭救残害自己之人的。姑娘如此这般,光辉皎皎如明月,谁能不脸红,谁能不自惭形秽,谁不想擦去心里的污黑。
“是姑娘你有如佛陀一般,才使人心里有愧,一心向好的。”
项翎并不能完全明白,自己的不在乎为什么可以让她产生这样大的转变。
反倒是忆柳,忽然在一旁开口,没头没尾地来了句:“确是佛陀。”
他的声音不似往日般温柔婉转,引得项翎看了一眼,便见他仍是一脸温柔笑意,声音一如既往细细娇娇:“阿翎可饿了?忆柳去给阿翎煮碗面吃吧。”
春兰:“啧。”
春兰:“用得着你来?”
第42章 第42章而不敢报官。
虽然极其大方地招待了项翎(并压榨了忆柳),但项翎还是很快看出,春兰和夏竹恐怕真的十分需要钱。
夏竹小腿腿骨粉碎,治疗方案还一筹莫展呢,竟还每天都琢磨着要起身帮春兰的忙。而他的执着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春兰是真的很忙。
菊梅客栈是一家不大的客栈,经营范围却十分广阔,包括而不限于住宿、早午晚餐、杂货销售,甚至是付费点歌。
每到傍晚人最多的时候,春兰都会一面忙前忙后,一面唱歌。第一次听到春兰唱歌的时候,项翎不自觉地停了手中的动作,听了好一会儿。自那之后,每天傍晚,项翎都有意识地选择待在大堂帮忙,一面做事一面听春兰唱歌。
春兰真的有一副难得的好嗓子,了不得的音准,以及触人心弦的情感传达。寻常人能够精通其中的一点已经很了不起,她却在每一个点上都做得到登峰造极。她快乐的歌明媚而炽热,忧伤的歌婉转而烟雨蒙蒙。她一开口,便轻而易举地叫人随着她的歌声起起落落。
她有着一副艺术家的歌喉。
这余音绕梁的歌声确实给菊梅客栈带来了很高的收益——这是项翎以当地粮价为基准评估出的结果。再通过人流量估计附近其他客栈的营业额,项翎确定,菊梅客栈的收益比同地段的同类客栈领先了一大截。没人会怀疑,这里面大部分收益都是春兰靠歌声招徕来的。
有这样的营业额,却仍旧极关注于开源节流,积攒大量现金,连坏掉的衣服都不肯更换。春兰与夏竹二人一定有什么地方,需要大量的金钱。
项翎抻了抻帮客栈算账算得酸痛的腰,得出了结论。
很可惜,春兰显然并不打算分享自己的窘迫。她有着肉眼可见的强烈自尊心,不愿将自己的难处诉诸于口,甚至还反过来总是塞给项翎银钱,叫她去买喜欢的东西。
项翎每回都会把钱收起来,并不乱花,不知不觉已经攒满一个小匣子了。
时值深秋,天气本就寒了,今年的冬日又来得比往日更早一些,还没过一个月,寒风就起了。
项翎搓着手,有些庆幸自己早了一个月在厂狱中度过,否则,不用目标个体1139动手,她就冻死在厂狱之中,或者是奉天府外的小巷里了。
送走了最后一波客人,项翎擦净了最后一张桌子,将抹布浸入热水。
春兰怕她冻着,一点也不吝惜柴火,早上洗把脸都会给她烧好热水,自己倒是就着冷水就擦洗干活儿。项翎发现了这件事,怕她冻出病来,几次要她保暖未果,便自己接下了许多需要擦洗的事。春兰见状无奈,只好依她的话,自己也用上热水,致使菊梅客栈柴火使用量提升。
说起来很反直觉,客栈的柴是忆柳砍的。
春兰也没印象忆柳是几时接下砍柴的活计的。好像就是在项翎着手砍了两日之后,他莫名其妙就接过了手。这小蹄子日日一身狐媚劲儿,恨不能把全天下的人都勾到自己的屁股底下去,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劈树砍柴的模样。谁成想,他还真能拎起斧头来。
就是劈个柴也要做出一脸无辜怯懦踉踉跄跄柔弱但很努力的模样,非要勾着谁去将他怜惜一番——也确实几次三番把项翎勾去关照他了,叫春兰看得着实着恼。
春兰自小在勾栏院里长大,见惯了男人女人勾人的模样,还从来没见过从早到晚都是这模样的人,更少见这种喜欢踩着别人衬自己的。这蹄子天天一身欲拒还迎的小白狐狸模样,说话看似良善,其实句句都是“别人没我好,别人没我撩,快选我选我”,做妓还得踩踩同僚。大家都是苦命人,逢场作戏混口饭吃也就是了,一脸矫揉造作地压着别人显摆自己算什么事儿?这种在勾栏院里都是最为人所不齿的,也就项姑娘这种心思单纯良善至极的人看不出他的骚劲儿。
春兰烦他烦得不行。
可见他不知不觉已劈了堆半人高的柴火,春兰从里头抱了些柴火,被寒风激着,迟疑了下。
“厨房有热汤,你去喝一碗。”她甩下一句。
忆柳闻言抬头,软声:“谢谢春兰姐姐。姐姐真厉害,煮饭那么好吃,不像我,只会卖些死力气。”说着,他弱柳扶风地往背后的墙上一靠,擦了擦头上的汗,娇弱又疲惫地喘了几口气,又迎上春兰的目光,主动道:“没关系,忆柳不累。能够给大家做些事,忆柳就非常满足了,真的一点也不累。春兰姐姐做些轻松的事就好。”说着,又擦了擦汗。
春兰默默转身,毫不意外,果不其然,在身后看到了路过的项翎。
“你太辛苦了,快休息吧。”项翎迎上前去,“虽然运动可以提升身体素质,但太过激反而会损害健康。”
“没关系的,我怕春兰姐姐没有柴用……”
“已经够用了。”项翎拉着他的胳膊,将他带进屋子。
春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她低声骂了句贱蹄子,揉了揉一天没闲着的筋骨,抱柴烧水去了。
差不多就是客人散尽的时候,寒风到底卷来了雪花,带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项翎跑到窗口,盯着飘落的雪花兴致勃勃地看了半天。天河文明和星际联盟核心星都没有此类气象,尽管能推测出气象产生的原因,项翎还是对罕见的气候很感兴趣。
春兰给项翎找了条围巾围上,顺手打发旁边的忆柳去做饭。
因为要给重伤的夏竹补身体,又想给项翎
吃得好些,菊梅客栈的内部餐食是单独做的,并不简单吃些客人剩下的边角料。本店身体能动能做出吃食且烧不着厨房的仅有春兰和忆柳两人,今日轮到忆柳做这一餐。
忆柳是在拿柴火时看到后门的黑影的。
凑到近前,先嗅到的是浓重的血腥味儿,而后就见那黑影是个俯面趴着个男人,浑身是伤,不知死活。
忆柳避开男人身上的血,拿脚踢了他两下。见他没动静,他又踢了踢他的头,露出了他的侧脸。
那是张清秀而普通的脸,面有血色,看得出还有气息。
忆柳四下望了望,看了看此人来路零落的血迹,又看了看尚未形成雪层的地面,而后毫不犹豫地揪起男人的衣服,一路向旁边拖去。
“嗯……”男人发出了痛吟。忆柳充耳不闻,竭力加快了脚步,尽力将此人拖到了离自己最远的地方,绝关联不到自家门前,这才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松手,又把人往不显眼的地方踢了踢,而后径直离开。
回到客栈后门,眼瞅着雪越下越大,飘落的大雪盖过了痕迹,忆柳这才转身,将后门关紧,回去烧饭去了。
项翎在楼上照顾夏竹,半天没见晚饭,不由下楼去看忆柳是否遇到了什么麻烦。
“没什么麻烦,还差一个菜就齐了。”忆柳柔柔一笑,娇软的身子有意无意地往她身上贴,“今日天寒,手脚慢了些。”
说着,他擦了擦手,抬手整理春兰给项翎围上的棉布围巾:“这围巾不怎么暖和,下回忆柳给你织个挡风的。”
“我帮你吧。”项翎阖上门,挽起袖子,正打算动手,就忽然听到了轻微的敲击声。
像是有谁在敲门。
可厨房地处后院,距离外头只有一个小小的后门,哪有人专程绕到后院来敲后门的。
项翎打算出门看看,却被忆柳拉住:“大约是风吹了什么,别管了。”
话音刚落,又有细微的敲击声响起,细微,却又存在,锲而不舍。
忆柳顺手又替项翎整了整衣服,而后自然地笑道:“阿翎穿得少,就待在屋里吧。我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吧。”项翎推开门,“我没觉得冷。”
“诶,阿翎,你听……”忆柳走到她的身侧,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她的行进路线上,“夏竹弟弟在叫你呢。他是不是有什么事要阿翎帮忙?”
“是吗?”项翎停住了脚步,“可我没有听到。”
“分明是叫了的。一定是风声太大,叫阿翎错过了。”忆柳抬头,看着客栈的二楼,眼神略显哀戚,“弟弟真是叫人心都碎了,小小年纪受了那样的重伤,连喝杯茶水都得要人帮忙。”
“我去看看他。”项翎转身,匆匆向楼上而去。
忆柳则快步上前,打开了后门。
门口,那个一身是血的男人显然已经恢复了意识,不知怎么又半扶半爬地跑了回来,身后拖着长长的痕迹,身体在寒风之中不住颤抖。
忆柳不由皱眉。
如果最初,他还只是不想招惹是非,如今,他几乎可以确定,这“是非”是故意招惹上门的。
“公子找谁?”忆柳开口。
对方毫无气力地摇了摇头,以气音勉强开口:“恳求……公子……一饭之恩……”
“哦,”确认了对方并不认识客栈的人,忆柳看着男人,眼神讥诮,似笑非笑,“那么远的地方,那么多户人家,公子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还大老远跑过来,非得盯着我们这处小庙?”
“在下……闻见饭食气……”
忆柳一声嗤笑。他都这样了,会是来吃饭的?何况他这个模样,走路上都带血,就算真的快饿死了要讨碗饭吃,会非要闻着味儿走老远?
“我不在乎你是从哪儿来的,得罪了谁,为何非要跑来我们这儿。”忆柳凉凉地看着他,“我们这小庙可塞不住你这尊大佛。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去,否则我即刻报官。可巧我也想看看,能让你受这一身淫刑而不敢报官,硬跑来平头百姓家藏身的,到底是哪间青楼或是哪位大人,愿意给多少赏钱。”
第43章 第43章“我撑过了。”
“忆柳,”项翎的声音就是在此时响起的,“夏竹确实没有叫我,是你听错了。——这位是?”
几乎是在声音响起的一刹那,忆柳瞬间伸出手,温柔小心地扶住了面前的陌生男人,声音焦急而怯怯:“这位公子,你可还好?”
说话的同时,他背对着项翎,暗暗给面前的男人使出一个眼色,目光中的威胁显而易见:若真赖着,即刻报官。
他却没想到,他根本就没有对上这个男人的视线。
对方仗着身长,视线直接越过了他的身体,直直地看着项翎。
他就这么看着项翎,目不转睛,视线片刻也不偏移。
项翎被他看得奇怪,一错眼,又看清了男人身上的血迹,顿时疾走两步,匆忙地赶到了他的近前。
面前的男人伤得很重。项翎曾在厂狱之中待过,被动积累了许多并不必要的经验,一下子就看了出来,那上头大多是鞭伤、棍伤,也有很多烙伤、烫伤、挤压伤,以及其他令人辨识不出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