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糖心柿子
“这件事情?上,我一点也不懂人,难道你不知道吗?明明这种?事对本体一点好处都?没有,会带给人疼痛和疾病,会让人虚弱无力,你一点也不喜欢那种?痛苦,却喜欢那种?将痛苦、疾病、疲惫、声嘶力竭结合起来的过程。歌颂它、赞美它,并且以此为荣。”
“多?美妙的荒诞啊!”玲纳发出赞美。
在巨大的嗡鸣中,那半人半怪的东西忽然被激怒。
它始终无法固定一副面孔,人脸在怪物枯朽的皮肤上不断浮现,似乎有什么东西撕扯得生疼,它尖利地叫:“大错特错!愚蠢的怪物,你竟然不知道。繁殖,是所有生灵天生的责任,是每个人的责任不是痛苦!错了!你才是那个荒谬!”
玲纳脑子里浮现出无数个问题,但还没等她?问出口,那东西居然很快稳定下来,施施然化作一个方脸中年人。
血肉跳动的空腔中央,掌门身穿一件纯白色修长法袍,金边华丽,衣摆随身姿而动,轻盈飘逸。他手握一把精心修剪过的羽扇,负手在身后摇着扇子,左右摆头。
他神情?从容,仿佛从未见过之前那个尖叫的、不体面的怪物。掌门和蔼一笑,踱步道:“小姑娘,既然你不懂事,那就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可?好?”
空中的独眼亮了一下,巨大的心脏咚咚咚咚快速跳动。玲纳喜欢听故事,和所有小女孩一样。
掌门摇着扇子,虽样貌普通却有非凡的气度,他谆谆教诲:
“从前有一朵花,自以为长得漂亮,就眼高于?顶,不肯吃任何?苦。只要有蜜蜂和蝴蝶想要喝花蜜,她?就叫骂着把对方赶走,不让别人碰它一片叶子,就算是花仙也不行。可?它从没有想过自己还会变老。
叶片枯黄,花瓣萎靡的时?候,它依然没有完成授粉。这时?,这朵衰老的花改变了想法,它到处请求别人喝花蜜,可?却再也没有谁来接近它。她已经快要凋谢了才追悔莫及,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掌门仰头,望着那颗巨大的独眼,意味深长:“孩子,你天生拥有神秘力量,就看不起这世间?的常理,等到了后悔的时?候可?就晚了。”
他眉梢高翘,掩嘴一笑:“当然,你大概不会理解,毕竟你只是个怪物,世间?的异端,而不是真正的神。永远无法体会到天地之间?蕴藏的高深智慧。”
“那朵花不授粉就会枯萎吗。”玲纳问。
“当然。”
“那授粉之后呢?”
“自然就能结出果子……”
“然后呢,花就可?以不枯萎吗。”
答案显而易见,可?掌门却不回答了,他脸色青红,怪物的形状又从脸皮底下浮现。
他怒斥:“……生儿育女本就是世间?常理,千百年来都?是这么过的!能有多?苦,能有多?疼?这是人之正统,只有你这种?怪物才会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
独眼眨了眨:“我?”
掌门口水横飞:“没错,你以为,你之前的所作所为没人知道吗?神女告诉我,你曾在刘家村和山匪寨里救下许多?女人,为她?们打抱不平,还将那些地方搅和得不成体统。我就知道,像你们这种?怪物,专会挑唆无知的女人,还把自己受的苦都?怪到男人头上!你的愚蠢会害了所有人!简直阴阳有悖,天理难容!你可?知自己为何?会犯下如此大错,竟然连世间?最?浅显易懂的正道都?分辨不清吗?”
他振振有词:“因为你是异端,我才是正统。你呀,早晚会遭到报应,就和那朵野花一样,等到阅历够了,看清楚自己当初有多?么愚蠢了,才追悔莫及啊……”
玲纳没想过竟然会发生这种?事,原来自己在掌门的眼里是一个对繁殖深恶痛绝的异端,而只有像掌门一样无视痛苦的人才被他视为正常人。
不对不对,反了反了!
玲纳:“你可?能有点误会,我想说?的是……”
可?对方显然陷入了自己的艺术中无法自拔,根本听不到玲纳说?话。
“怪物是无法理解的!我们并不需要自己的本体得到好处,而是为了一个全新的生命,这是比自己得利更?加高尚的行为!我们和你这种?东西不一样,”短暂怪物化之后,掌门又恢复了当初彬彬有礼的样子,他微笑,“新的生命会长大,会孝顺报答,听我的话,予我钱财,治疗我的伤病,成为我的力量。这有什么不好的呢?不过我也可?以理解,毕竟你并非人类,怪物的智慧短浅,无法明白这复杂的道理。”
这一番话倒是让玲纳津津有味:“哦,人,我明白的!就像我在人类世界听过的那句话。”
“什么话?”
“要是你想发大财,就嫁一个好男人,让他挣大钱。”玲纳在回忆翻找,揪出她?发现的有趣的逻辑,欣然道,“如果你想要健康、金钱、力量,那就生下一个孩子,让他给你这些。对不对?”
不知道哪句话又激怒了对方,掌门的声音又变得急躁而刺耳。
“你难道不需要繁殖吗!我问你!你是从哪里来的!你不会感?恩,不会回报吗!你的父母呢?不会心痛吗!你的自私,你的自以为是,会害了整个族群!你,你这个怪物!永远无法理解我们的高尚伟大!”
是的,在这件事上,所有妖精、野狗、家畜,都?和人类一样伟大,只有玲纳不伟大。
玲纳眨了眨眼。她?是贪婪的化身,不会做出和贪婪相反的事情?,譬如人类口中的无私和高尚。
世界上的怪物天生就知道为自己着想,从一开?始就会为了活下去而吃掉更?加弱小的怪物,谁会让它们做出牺牲自己的事情?呢?
如果注定要用牺牲自己来创造出一个新的怪物,不如一开?始就被那种?东西吃掉。有什么区别吗?玲纳嗅到了诡异,仿佛天生的精神污染,规定了某些东西就该在什么时?候自私,又该在什么地方无私,这些都?是为了某种?伟大的目的。
虽然结果看起来不可?思议,但却完全合乎道理。这样的概念,被怪物们称为荒诞。人类是产生荒诞最?多?的种?族,这令玲纳深深着迷。如果玲纳不是在人类世界醒来,恐怕她?到现在都?不会发现这个好地方。
真是个好地方啊。
空气中弥漫的巨大香气让玲纳等待得有些着急,心脏和独眼一起跳动,她?砸么砸么嘴巴,缓缓开?口:
“人类对于?痛苦这件事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我分不清,我不明白。哈,正如你不明白怪物。我并非人类,我的分裂体也不仅仅是孩子。
你应该不知道吧,生育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些孩子不仅仅是新生命,不仅仅是独立的个体,而是我。”
“是你的什么?”掌门一番话说?得口干舌燥,似乎思维转不过来,问了个笨问题。
空中的独眼歪了歪:“是我,本身啊。”
巨大心脏停止跳动,血肉墙壁上交错的筋脉也失去活力,世界彻底安静下来,那些鲜红的东西逐渐丧失血色,变得衰败灰白。
一如掌门的脸色。
即使他什么都?没说?,但那张属于?人类的古板方脸却已经惊悚到五官错位。
空气很冷,玲纳叹了口气:“我早就想说?了,你偏偏要打断。那朵花授粉之后还是无法避免枯萎的命运。”
“但是我可?以。”
这句话宛如鬼魅,雷点一般击中了掌门颤抖的心尖儿。他正在试图理解,但似乎遇到了些困难:
“…你曾经说?那个分裂体是你生下的孩子,难道是真的?不,不可?能,就算你能生出一个自己,难道你还能创造那么多?……那么多?吗?!”
他张开?双手,大开?大合地比划,想笑一下却更?像是哭。
“我试试。”玲纳歪头。
“好像可?以诶——”
掌门听见自己身后,无数道声音,齐声回答。
他缓缓移动脚步,尽量在沉重的脖颈和轻飘飘的双腿之间?取一个平衡。但没办法,当看见背后的景象什么之后,他就再也无法感?知到自己的重心。
“这不可?能——!”
危险气息消失,星辰土崩瓦解,无尽黑暗变为平凡的白天,血肉墙壁变回寻常砖瓦,一草一木都?普通得格外珍贵。世界变了,人也变了。
心脏翻转,独眼化作洞府里一个温婉柔美的女人,低盘发,绿绣鞋,白皙的脸上是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
现在那双大眼眶子睁到最?大,瞪着虚空不知什么方向。
玲纳理直气壮地要求:“等等,你不许死!”
还不能死呢,患失病还没有转移到他的身上!
这里不再是星空之外,而是回到了绝顶山,掌门洞府中。可?这里却再也没有什么掌门,那个自以为神的人类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一个和怪物相比弱小得可?怜的身躯,他的血和肉已经被庞大的力量撕成碎片,化作点点灵光。
玲纳伸手捞了一把溃散的掌门碎片,却只抓住一阵风,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这阵风里倒是有些黏手的东西,她?飞速捡来看,是零零碎碎的晶莹粉末,上面的气息很是熟悉,就像神女曾经给她?的手串。
粉末并未随风消散,就在玲纳手中化作一阵雾气,活了似的,直冲她?的眼球而去。
玲纳并未阻拦,顷刻间?,她?就发现自己的身体里好像多?了些什么。
一部?分信仰,一部?分偏执,组成了一个干瘪却美味的灵魂。掌门的神识就在玲纳身体里扎根,为了生存疯狂汲取养分,一点也顾不上掩饰自己的想法,就算被窥视也无所谓。
活了活了,这家伙总算没死!
玲纳任凭这家伙偷取力量,自己则在旁边恶劣地勾起嘴唇,她?笑得极澄澈,那张稚嫩又无辜的脸更?添一分天真。
掌门的灵魂蕴含着极大的浓香,贴近来闻,竟然比玲纳想想中的更?加美味。
他并非故意挑衅神祇,只不过他对神的理解是个谎言,这个谎言骗了他一辈子,已经深深烙在僵硬的灵魂里。
哦,可?怜的家伙!
玲纳产生了一些更?能摧毁灵魂的想法,她?试着认同:“原来你是这样想的,看起来像模像样的嘛。”
然后提议:“我们可?以试试看,验证一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神。”
那道灵魂缓了缓,不上钩,气喘吁吁道:“绝不!我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可?现在我已经到了你的身体里,休想让我离开?!”
玲纳试着诱惑:“和我打个赌吗,就赌会不会有人认同你这个……神?”
掌门没有忍住,大喜:“有人!有一个人!”
恶子从阴影处走出来,光着小脚丫,问神女:“你要选择谁,来当你的神?”
眼前的娃娃并不是一个普通孩子,神女曾经见过掌门以这具皮囊出现过,就像他曾占据的大长老的身躯,壳子和芯子两?模两?样。
可?同时?,神女还知道另一件事,这壳子原本是属于?玲纳的,倘若玲纳战胜了,那这副身躯必定会回到原主人的手上。
所以他究竟是哪一位?
这是一道送命题。时?间?一点点过去,神女额角的汗水滴落,口干舌燥,却不知如何?作答。
恶子嘟起小嘴:“嗯?”
神女的头就更?低了一些,试图从危险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流光飞跃,原本已经恢复平静的天边重新泛起波澜,以雷霆之势降落在掌门洞府前,十几位绝顶山元老分散站开?。
他们的到来并没有出乎神女的意料,这里闹出的动静太大,那些长老们又不是傻子,肯定会来探查一番。不过现在的场面却让神女太过吃力。
不知是哪位长老瞧见了地上眼镜修士的尸体,喊了一声凄厉的:“修睦!”
接着就是龟壳长老一连串的哀嚎:“修睦啊,才一会儿功夫没见,你怎么就灵识消散,气息全无了!是谁害的你!是谁害的你啊?”
长老们环视一圈情?况,在冷意中渐渐靠近,将神女围成瓮中捉鳖之势。
三长老劲步向罪魁祸首处走去,他震怒:“逆贼!你身为神女,却残害绝顶山修士,简直大逆不道!”
左长老骂:“狼心狗肺的凡人,掌门好心收留你,你却恩将仇报!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他们步步紧逼,神情?厌恶至极,没有给神女思考的机会。
而恶子还在神女身侧,也歪着小脑袋催促:“快说?呀,你快说?呀,你怎么不回答我呢?”
神女周身发冷,知道自己此刻没有别的路可?走,她?紧紧闭上眼睛:“我选择祢。”
左长老皱眉:“你在说?什么,难道以为胡言乱语就能逃过一劫?”
恶子的声音幽幽飘进她?的耳朵:“那你说?,我是谁?”
三长老一把推开?左长老,上前:“没时?间?了,掌门好像出事了,速速杀她?,再把出去的人全都?召集回来。”
他翻手运转灵力,一柄拂尘凭空出现,流光一闪飞入云端,然后掉头刺破云层,直冲神女的头颅杀去。
她?才是真的没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