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熊也
……终归还是逃不掉。已这么近了,六道还没察觉到,来的这些人势必实力比从前还要高绝不止一点。
观空面不改色,并未露出丝毫异样,他站定,叫了一声:“六道。”
“突然叫我名字???”六道吓得尾巴都差点竖成闪电,惊道,“搞什么?!”
“我旧伤未愈,似乎有些发作了。”这是实话,他不过一直没有说而已,观空缓声道,“我功体特殊,需要一味药材,这药材只有城南那间方有,可否劳烦姑娘跑一趟?”
六道自然不疑有他:“那边太远了啊,过去回来一趟都多久了?你就不能忍一忍,或者跟我一起去吗?”
观空很轻地笑了笑,道:“忍着别死吗?”
“……”六道捏着鼻子道,“好了我去就去!你躲到偏僻的地方等我,我拿到就马上回来。对了,钱!”
她取走了观空的整个钱袋,霎时风似的消失在了不远处。
然而,观空没有躲。他负手立在原地,等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道:“既然来了,何不现身呢?”
如云雾般,四面八方浮现出了不少影影绰绰的人形。人,衣着不同,形貌不同,出身不同,势力亦不同,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面上皆是紧绷恐惧的神情,其后又有几丝掩不住的贪婪。
观空不解。以他的修为,一人能抵十人已是极限,何必如此胆战心惊?
而后,他立刻便明白了——没有人知道少林降魔杵的真实用途,他们顺其自然地认为此物能让人实力大增,才这般如临大敌!
终于,有人开口了。那人厉声道:“观空,你该当何罪!”
观空看向他,那人竟穿着一身僧袍,应是个破戒僧。他轻声道:“我该当何罪?”
“你打伤守门弟子,私窃圣物下山,知错不改,仍在不断逃亡。”那人面不改色地扯着谎,道,“我依首座之命,将你缉拿回宗,必要从重处罚,以儆效尤!”
一时群情激愤,道:“没错!”“竟做出如此畜生之事,真是枉读佛法!”“我看不如就地杀了,何必再缉拿?”“我赞同。”
两人都知道,事实不是那样,那人也知道,观空不可能在其他宗面前抖落出真实情况,无论他说观空杀人还是放火,对方都得担着。
这是他接过降魔杵时便有的觉悟,观空并未为自己辩解,只是有些莫名的想笑。
为何这些人扯一个冠冕堂皇的大旗,找一个极度正义的目的,然后便可以心安理得地行事了?即便骗不过他人,也要骗得过自己吗?
观空抬眼,平静道:“圣物并无你们想要的作……”
他话音未落,一道长剑闪着银光射来,直截在他右肩之上穿出一个巨大血洞,动手之人颤声怒喝道:“别、别动!!你想干什么?!都说过让你不要动了!!!”
血顺着手臂淌下,他的一只手已经废了。然而,观空方才只是想将负着的手放下罢了。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在面前这群人眼中,便是他想拿圣物反击,所以必须先下手为强——以己度人,莫过如此。
观空彻底明白,今日想逃出生天,已不可能了。他很慢地捂住了自己的肩头,道:“我应允了一件事。所以,我不会回去。”
下一瞬,刀剑声响起。
“……”
六道走到一半,忽的心中一动,好似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是了。上次便偷听人说,城南那家药铺老板被人打了,这几天卧病在床,门自然没开。观空怎么连这个都忘了?那她要去哪儿找那味药材?
方法总比困难多,她并未再往远了走,而是就地威胁了一个小灰族,让其多找几个亲戚帮自己打听一下药材的消息,比市场价贵一些也能接受。
幸好把整个钱袋子都拿来了。
六道等啊等,终于等到了倒卖药材的二手贩子,见他过来时兴致冲冲,不由多问了一嘴:“这么迟?路上挑粪去了?”
二手贩子嘿嘿哈哈道:“看热闹啊。你是不知道,那边打的可激烈了。说是那个潜逃的大和尚被找到了。不过更激烈的应该还在后头,嘿嘿,那儿少说有四五个不同门派的人,圣物就一个,到时分赃怎么分?我看又要一顿好打了,哈哈哈!”
六道手一颤,神情霎时变得很恐怖,拿了药材便要走。只是这二手贩子何等猴精,察觉她面色不对,一手拉住她,道:“你着急去干嘛?狗咬狗,你凑太近会被波及的。还是说你去救人的?”
六道臭骂道:“干你屁事!”
“怎么就干我屁事了?”二手贩子急道,“你一个妖族,还帮上人族了,岂非自甘下贱?你难道没被揍过,不知道这些年他们怎么欺负我们的?你还要点尊严吗?”
六道手一震,将那小妖震开,她眼底爆开血丝,一字一句道:“我不是为了狗屁立场而活的。滚!!!”
她出了黑市,急急而奔,天晴野阔,风一吹过,路上下起纷纷花雨,美不胜收,六道根本无心去看,裸露出的手足间被划出不少细小血痕。
她的胸口被心脏撞得生疼,眼前昏黑,好似呼吸都是凉的,压根无法思索了。徐行听见她在无意识地喃喃自语:“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但是,这乞求没有用。
再映入眼帘的,便是漫天的血意。
六道没见过这么重的伤,观空已经变成一个面目全非的血人了,神色还是平静的。他没有还手,更无意说话,就如同往常。他的“善”,便是盲目的善,他根本不知自己为何要善,只是在极尽严苛地坚守着自小被教导的守则,而在不久之前,他的守则被告知或许是错误的。
他不愿见他人死去,却很乐见自己的死亡,六道曾有一种错觉……他才是那个真正不通人情的人。
然而,观空看向她的时候,眼瞳狠狠缩了一下。
六道跳入战圈,方才一瞬,额角便被擦得血流如注,浑身皲裂,她抓住观空的手腕,道:“走!”
观空静静地看着她,道:“走不了了。”
已经走得够久了,比他想得要久太多了,什么事都是有尽头的。
六道近乎手足无措地说:“他们不是要降魔杵吗?!那你给他们。反正你也不回少林了,就给他们啊!一个圣物而已,有什么狗屁用啊?!一个个都来抢!就算守不住,难道是我们的错吗?!你只有一个人啊!!”
观空摇了摇头。“给不给,都一样。我不能活着……”
他的身后泛出一点点萤火般的金光,逐渐盛大,最后,将二人包裹进去。世界在此时安静了,六道还拉着他的手腕,愕然转头,听见他说:“圣物守不住,你手上的东西可以守得住。”
少林事变的源头是什么,众人都清楚。就算降魔杵失守,这些人拿回之后发觉并不完整,再度来寻,他们也只会觉得观空将此物交给了值得信赖的同门亦或什么玄门人士,想破头也不可能想得到,观空竟然会把契石给一个妖族,让她带走,除非他真的发疯了!
观空若是死在这里,降魔杵没了,至少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供六道喘息,找到容身之处。这已经是“上上策”了。
观空一边说话,血一边自口鼻中淌下来,下半张脸全是鲜红的。他说:“我送你出去,你再往北走,去……最好能去北边的狐守之地,找那里的族长,它……他有仁慈之心,会收留你。如果来不及走那么远,便去穹苍的凌华寺,我曾在那里研学,师弟名为……观真,你去找他,让他先为你选一个藏身之处……先藏着……不要跟任何人说你有契石,也不要说你认识我……包括观真,明白吗……”
六道的心中一片空白,几乎是茫然的。就像当初起早时叫了师傅好几声没有应,发现她躺在榻上已濒死的心情,是一模一样的。她脑内在疯了般尖叫,不要,我不要!!然而开口却是虚弱的:“那你呢?”
观空道:“我有方法脱身,十日之后,你在凌华寺等我,我会来。”
六道死死盯着他,没有发现任何修为倒退此类的异样。他不能说谎,他现在没有在说谎!
但是,不知为何,六道还是不想走。她不愿走。她抓着观空的手腕,被推得往外一滑,两人五指紧扣了一瞬,又倏地放开,少顷,她感到自己的手被很轻地握了一下,轻的像是错觉。观空对她艰难道:“红尘险恶,你个性莽直,易惹事端。本性难移,我管不了你,只是,日后你要做什么事,能不能,先想一回我……”
一模一样的话语,一模一样的情景,在这瞬间,六道如遭雷击。她的胸口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疼到不能呼吸,她根本动不了了。金光猛地强盛起来,她感到背后被重重一拍,体内妖能霎时被激得翻江倒海般涌动起来,搅得她生疼,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已冲出了包围圈十丈之外,落到了密林之底。
六道没有回头看,她拼命地爬起来狂奔,一次次将天赋用到透支,喉咙干渴到快要沁血,眼前黑黑昏昏,甚至分不清是青天还是白日。
下一次画面再亮时,眼前是红瓦屋顶。视线往右一动,观真正在给手臂施药。
徐行明白了。六道应该安全到了凌华寺,倒在门前,被观真捡回去了。观真见她醒了,道:“姑娘,你身体亏空很严重,还有内伤,这是怎么了?”
他和观空一般,都叫“姑娘”,绝口不提她是妖族。
六道张了张嘴,嗓子根本说不出什么。她嘶哑道:“能不能……收留我……一段时日?”
她不说缘由,观真也不问,只道:“自然可以。待姑娘伤好了,再走不迟。”
六道摇摇头,说:“只要……十天。”
她就在凌华寺的角落里,成日无所事事地望着天,等啊等。
等了十天,没有人来。
她于是又等啊等,等了二十天。
二十天,还是没有人来。
三十天,还是没有人来。
六道的伤已经愈合得没有痕迹了,她向观真告别,一路回到原先的地方。
那地方也已经没有痕迹了,她在小密林中翻翻找找了半天,终于闻到了一种细微的臭味,像当时在桥洞下闻到的气味。难怪她找了这么久才找到,观空都已经被野兽啃得面目全非了。
六道站在那里,定定地说:“我就知道。”
已经有过一次了,对该怎么处理她已经驾轻就熟了。先去砍树,做一个简易的棺材,再把人放好,整理一下衣服和表情——现在也没什么好整理的了。她面无表情地把乌鸦全部赶开,凝固的血块擦干净,把人放进棺材里,然后开始找一个偏僻的地方埋得越深越好。
她拖着棺材一路走,有妖族凑过来问:“哇!你杀的?”
六道:“滚。”
终于找到了个好地方,六道潜进土里,将棺材埋进去,然后忘记这个地方在哪里,转身离开。
她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除了手上的铜钱串里多了一块契石之外,没什么不同。吃饱就睡,睡醒就吃,终于不用夺路奔逃、时时警惕了,她只是芸芸众生中一只最不起眼的小老鼠,不会有人注意她,不会有人记得她。
降魔杵回归,少林沉寂两月,宣布关闭山门,潜心修佛,只有特殊时日才开放通天梯以供信众礼佛。六道不关注这些,她叼着草叶子躺在破庙的长廊上面,已至夏日,烈阳挂在当空,却又有穿堂风经过,是个适合午睡的好日子,她听着耳边的知了声,睡着了。
头发被压得有点散乱,一阵风轻轻拂过,像是人的指尖触及唇角,“当”一声,一声轻响将她惊醒,原是发簪落到了头旁。
六道没有动,眼睛渐渐睁大了。
她想起来了。那时,不是做梦。也不是风。是观空在试着替她束发,把她脸上的发丝捋掉……就是他。明明就是他!
六道心中的怒火井喷一般涌上来,她一言不发地吐掉草叶,攥起发簪,往一个陌生的地方径直赶去。这发簪粗糙尖利,她攥得太紧,把掌心刺破一个血口,簪身立马红了——她很快赶到了埋棺材的地方,把棺材给直接挖出来了,然后,掀开盖子。
这么久没看,又没有灵气保鲜,里面的尸体已经变成什么样了,让人无法作想。至少徐行眼睁睁看着,只能用不太道德的四个字来形容:初具人形。
六道对着里面的尸骨质问说:“你为什么要骗我。”
当然,没有回答。
她撕心裂肺地怒吼道:“你凭什么骗我!!我又凭什么帮你保管东西?!因为我活得久,因为我是妖族?!所以没有人会怀疑我,你的任务完成了,是吗?!!”
声音在这里回响,不得回应。
六道将那个簪子插进尸骨的心口,又奇迹般的平静下来了。她的样子状似癫狂,小声地喃喃道:“又是这样……又是一样……”
安静片刻后,有水滴落下去,六道心口的窟窿更大了,血混着眼泪从里面不停地淌出来,止都止不住,她彻底崩溃了。她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道:“什么……做事之前要记得想一想你们……我不要想你们。一次也不要再想了!!你们到底是在帮我,还是在害我?!!为什么?!!为什么!!!”
可惜,这世间不是所有事情都有“为什么”的。
六道哭够了,把眼泪抹干净,棺材盖上,重新换了个地方埋。这次她拖着棺材走得更远了,为了让自己真的忘掉,可徐行看出来了,她走得再怎么偏僻,也刻意地避开了曾经埋自己师傅的那个地方,她根本就忘不掉。
眼前画面一转,是一对惊慌失措的道侣,六道将那个追着他们咬的失智妖人一脚踹的鲜血淋漓:“你刚刚说你爱她?”
那人被她恐怖的模样吓得浑身发颤,道:“是、是。”
六道困惑道:“你爱她,为何妖人来了你第一个丢下她跑?你不是爱她吗?爱是这样的吗?”
爱到底是哪样的?
她看了好多好多各式各样的写“爱”的话本,什么题材都有,亲情友情爱情,里面的故事大同小异,没什么新奇,可她还是找不到答案。
画面再一转,眼前还不是一头灰发的观真坐在棋盘前,抿唇不语。
六道问:“大师,因为我是妖族,所以我才不懂吗?”
观真道:“我认为,世间有情,并无不同。”
“那,好。”六道问,“她把我按到水里,打我,骂我,想过杀我很多次,她爱我吗?”
观真道:“不。”
上一篇:荒唐公主的怨种姐妹重生后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