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熊也
众人一阵皱眉。
然而,这也不过能证明此人为他所杀罢了。顶多是十八添上一人,变为十九而已。
常青道:“还有什么要事?没事,我不奉陪了。”
“慢着。”徐行面不改色道:“这个家纹,你不觉得有些眼熟?”
常青:“……”
他本就脾性暴戾,被压制这么久,已是心火大旺,只想将眼前此人撕碎。余光瞥见封玉对他微微摇头,常青强行压下怒火,讥讽道:“你的意思是,要将长宁府下面那一百人赖到我头上了?碰巧死了几个人,碰巧都是一个世家的,就必须都是我杀的了?天下没这样的道理吧!”
“不能么?”徐行笃定道,“这具尸体便是证据。”
“想诈我?”常青冷笑一声,道,“痴心妄想!蛇毒入体,只有前三年能可留存,一旦过了三年,便会在体内消散,不留痕迹。你要如何拿那些尸体中的毒和这具比对?又要如何认定那就是我的毒?!”
这番话真之又真,是一个假字都没有的。也的确成功反驳了徐行的伪证——毕竟那具尸体上的菟丝花,还是入殓师刺上去的,所幸没有留证,诸人都对这花纹只有模糊的印象,遂没有人发现有任何不对。
然而,众人又忽的陷入了沉默之中。
常青却莫名有感,这沉默,不似无话辩驳,而是隐约的风雨欲来。
封玉在旁,很短促地叹了口气。
“……”常青道,“你们究竟何意?!我说的哪里有错么?!”
少顷,那位翻看尸体的无极宗监察使开口道:“……我并未发现这尸体上有毒啊。”
她只看到了“掌”,自然也只说了掌。或许在常青眼中,他自然认为“致命伤”分明是毒,但是,在众人眼中,这人身上没有麻痹迹象,只像是修为低微,被一掌拍碎内脏,当场暴毙了而已。
“嗯。不错,不错。”徐行打了个响指,毫无诚意地假笑道:“你说的不错。这尸体,的确是我伪造的。”
常青道:“你——”
“不过,我想问你两个问题。”徐行一字一句道,“第一,你为何知道那些尸体死了三年以上?不是三月,是三年。这不是猜测能猜出来的范畴了。”
“第二。那些尸体一经发掘,直接被监察使接管,很快便入土为安了——哦,那位接管的监察使也很快入土为安了。期间不超过十天,消息封锁,外人最多能知道的,便是‘看似没有外伤’这一点。想做到没有外伤,除了毒之外有无数个法子,你刚才就演示了一个。”
徐行食指点了点他,笑道:“退一万步说……你可否告知我,在连穹苍掌门都不知这究竟是什么毒的情况下,你能如此笃定那一百人是死于蛇毒的原因么?”
顷刻间,常青冷汗如雨。
他没有抬头,眼前连绵明灭灯火中,众人逐渐冷漠的视线一个接一个移了过来。
再想想办法……封玉呢?!!这个时候该如何脱身???难不成……真要动用那最后的底牌么??
模糊的视线中,“咔嗒”清脆一声,有什么东西滚落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自徐行指尖落下的,一枚暗红色的令牌。那令牌骨碌碌滚了两圈,终于静静躺在了地面上——一个鲜红无比的“斩”字,森冷地嵌在禁令之上。
徐行用看死人的眼神,对他笑了笑,歪头道:“一句话。如何?”
第74章 菟丝子5那张端清面孔竟罕见地闪过了……
那令牌,常青虽未见过,但从其上令他战栗的沉默气息能觉察出,这便是“共诛禁令”。
下发禁令者,天下诸君皆可杀!
他原先怒火蒸腾的脑中像忽的被浇了一盆冰水,也就是这时,他对着这黑压压的人群,头一次产生了名为“恐惧”的情感。仿佛自此开始,他的身上已被打下了一个驱不散、洗不掉的烙印,从此面对的只有敌人。
又是“咔嗒”一声轻响,白玉门的禁令滚落在他面前——
“斩”。
紧接着,是无极宗的禁令、少林的、昆仑的,最后,度无量轻啧一声,峨眉的禁令如同暗器,划破利风,朝他面门狂袭而来!
如同一个开战的暗号,常青怒喝一声,身上修为尽数爆发,夜间如酥小雨霎时化为利刃,往眼前簌簌刺去,“当啷”一声,雨刺与那飞来的禁令碰撞出金石之音,随即攻势未减,径直带着破风声冲向人群!
众人早有防备,立即拔出兵器还击,刀光剑影之中,无数看不清的招式再无保留,全盘朝着眼前倾泻而下。
说共诛,便当真是当场诛杀。哪怕蛇族不毁坏七寸便不会死,这般狂轰乱打之中,肉都能被一片一片剁成酱了,何论七寸?
眼瞳中的刀剑落下,此时此刻,常青难得无比庆幸自己没有把封玉的话当做是耳旁风。情势逼人,他只得背水一战,掌中攥出朱红迸裂,蓦然,天赋动用到了极致,乌色水液凝聚成了一道看似薄弱的水膜,紧紧护在背后某处——
“轰隆”炸响,剧烈白光闪得所有人眼底发痛。待到白光散去,余刃将掌心自徐行眼前放下,徐行缓缓睁开眼,看到的便是一只浑身浴血的巨蟒。
不愧是让徐行花了点心思来对付的妖,以原型盘踞在原地,竟比两堵墙还要高。然而,此时这条巨蟒浑身残破,涓涓血液自破口中流淌而出,很快便染红了地面,全然失了平日里的嚣张模样,气息肉眼可见地虚弱委顿了下来。
徐行很轻地挑了挑眉,道:“正确的判断。”
尽全身的气力护住要害,其他的地方便像壁虎断尾一样舍弃掉——不得不说,很有魄力。不过,对不住,这太容易被猜到了。
所有人都眉目紧绷地盯着这只穷途末路的巨蟒,余刃眼睫一垂,却注视着徐行的下颌。
那里有着微不可见的小小突起。她正在轻轻地咬牙,似是习惯于用啮噬自己来缓解这没来由却无际的疼痛,她骗得过神通鉴,甚至能骗过她自己,唯有余刃,每当看到她这副模样,心底便有什么裹挟着黑暗的暴怒一点一点涌上来,直到扼住咽喉,彻底窒息。
让你想起来真的好么?
抛却一切,进入深海,她便能自由。他从未放弃过这世上只存二人的念头,只是……他不敢。他甚至不敢抉择究竟什么对徐行才是真正的自由。
凭空出现的幻境坍塌成一个小球,将伤痕累累的巨蟒连带着一旁的封玉都紧紧笼罩而进,而后,像是将他们吞噬一般,巨蟒阴冷的金瞳支离破碎地隐在境中,原地消失之前,只余下一句令人悚然的话:“此仇,我记下了……”
“用幻境跑了。”这招估计这辈子只能用一次,度无量嗤道,“方才接了个
准,非死也重伤了,还带着个凡人,是能跑到哪儿去?钻回他那臭水潭子里去么?”
白玉监察使言简扼要道:“追。”
“不必了。”徐行道,“穷寇莫追。收尾之事,穹苍会处理。”
她转了转剑柄,余光看见角落缩着一脸惊恐的兰乌观主,指了指墙上被打出的那个大洞,很礼貌地亮出牙齿笑了笑。
兰乌观主天塌了:“……”
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一切都和封玉说的不一样?他压根没想反水,这个地点又是如何暴露的?既然都暴露了为什么徐行还不杀他?
以及,原来当初封玉说的“只擒不杀”——说的不是徐行,是常青吗?!
“……”
常青脱身之术结合了昆仑的七星大阵,徐行猜想,与当初困住傲竹的尸解四阵应当出自一人之手。但,阵法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即便可以从任意一个地方逃走,最终的抵达地点永远是固定的。
狡兔三窟,常青最后出来的地方,便是永定国东边,一道山峡暗流之处。
徐行正带着余刃御剑而去,争取在天光破晓之前将那破烂烂的血蛇堵个正着,然后十分恶霸地将他毒打一顿,让他感受一番来自穹苍的温暖。待绝情丝到手,她都想好自己该说什么台词了:
“我让你先跑三十九米!”
然而,徐行现在却全无心情抖机灵了。风呼呼地吹,鼓膜突突作响,她的眼底开始充血,甚至有种自己热情的血管要从脑袋里蹦出来跟大伙打个招呼的错觉。
直觉告诉她,有哪里不对……
啊。
明白了。可是,晚了。
徐行一停,一路沉默不语的余刃冰冷的掌心便轻轻掰过她的下颌,似在仔细端详。他忽的道:“你不必去了。”
徐行道:“我没事。”
余刃目光未动,半空中骤然飞来那只眼熟的仙鹤,在二人身边盘旋片刻,昂颈鸣叫了一声。余刃定定道:“等半炷香,我带人头和圣物回来。”
“此事你不能代劳。”下颌上隐隐的力道不容推拒,徐行疼到懒得动弹,拿下巴去蹭了一下,那只手却被火舌舔了似的慌不择路缩了回去。她摇摇头,叹道,“初出江湖,便被坏女人骗了。这难道是人生的必修课?”
徐行终于明白,那“直觉”为何不对,她却又一反常态地死死觉察不出的原因了——因为,那是属于“鲛人”的直觉,不是属于“人族”的直觉。
当日在冥海蛇域,她看到那郎家人最后所居之城的遗址。那道护城河的河床早已干涸,几年下来,压根留不下多少痕迹。但属于鲛人的那部分,却在告诉她一个和推测相违背的事实:
那道河的“上游”,是从守备森严的城内流淌出来的。要浸染全城剂量的毒,定然要从最上游洒下,郑长宁和常青,这一人一妖和郎家没有任何关系,若是有穿过守卫直取城中心的能力,又何必要用下毒这一招?
以及,那具拦在路边的白骨也隐晦佐证了什么。若是一人趴在路边,想要试图拦下谁,其腕骨和五指定然是朝着那人行走过来的方向——当然,指节的白骨也已经被踩碎了。如此滴水不漏、无懈可击的人,她破坏了什么,就代表那隐藏了什么。
屠城的凶手,是从城内走出来的。
那个“人”,非是郑长宁,而是一个郎家人!
……
……
……
蛇窟之内,一片昏暗,浓厚的血腥之气充塞着整个地界,寂静中只闻一道虚弱的喘息声。
这蛇窟是常青的一处领地,还有不少手下蛇妖盘踞此处,平日里都由封玉管辖,聚集起来是不弱的一股战力。常青本欲召唤那些手下出来护法,却让封玉的一句话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已重伤,随意一击都能杀你。”封玉冷静道,“主上,你当真觉得手下这些妖不觊觎你的位置么?”
蛇窟内弯弯绕绕,随意走错一个路口便会进入死路,即便身后有追兵也暂时不惧。他失血太多,眼前已一阵阵的晕眩,封玉不在意自己周身染满血污,吃力地将他扶起,一步一步往内殿中走去。
“徐行……”常青牙根发痒,恨得眼睛发红,“该死的人族。我不去找她,她倒来暗算我……下次落到我手里,我非但要她的绝情丝,还要将她碎尸万段!”
封玉并未回话。
窟道之内,只有常青的血腥味和喘气声。他要往隐秘的内殿去,那里有不少养元丹药,可供他龟息养伤。此处寒凉,本该是蛇族最适宜的环境,也成功地逃出生天,常青却忽的觉察自己背后一阵寒意。
“待我养好伤,我们往北去。”经此一役,常青现在终于将封玉勉强当成了“自己人”,为了让这个军师继续为自己效命,他甚至还允诺道,“你很好。很听话。等我研制出半妖之法,第一便会将血液赐予你。”
内殿之门开了,哪怕是常青,现在也不由松懈几分,勉力向里迈进,就在这时,他忽的听到一声漠然至极的声音:
封玉微笑着说:“你太蠢了。”
下一瞬,他感到自己后心一凉。七寸被撕裂开的剧痛后知后觉传了上来,他垂头,看到一柄熟悉的短刀穿身而过,利落地转了一圈,随后,剐肉脱出。
腥甜的味道浪般涌上喉咙,常青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性命正在飞速流逝,头颅正在不受控制地往下垂落。他在万分暴怒的吼叫,然而,发出的声响却只有那么一丁点大,淹在血中,听起来甚至有点可怜:“你……你怎么敢……”
黑蒙蒙的视野中,封玉手中的刀锋正在嘀嗒淌血,她垂眼,将刀面在自己的衣摆上一抹,但身上也全是血污,所以,刀也是如何都擦不干净的。她有些遗憾似的轻摇了摇头,随后,抬眼,仍是那温润君子、端方无双的笑意,缓声道:“是你说的……弑你如弑亲父。这个命令,稍微有点费事,但,我可是事必躬亲的军师啊。”
巨蟒圆瞪着双眼,在地上艰涩地挣起半步,伸出獠牙,精光暴射,似是回光返照,要临死一扑。封玉立在原地,不闪不避,微笑着看着它僵在半空,轰然倒地。
彻底断气了。
封玉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似在欣赏这一幕,而后,重又扶起那具沉重的躯体,往内殿之外奔去。迎面一只蛇妖闻到气味,匆匆赶来,惊魂道:“军师!发生何事了?!……老大这是……啊!!!”
“快找药来!”封玉眉目紧锁道,“被六大门暗算,他重伤了,好不容易才逃到此处……快!”
那蛇妖哽住了,看着那巨蟒身上数不清看不清的无数伤口,少顷,才沉沉道:“军师……老大已经……”
军师是没有灵根的凡人,一路将常青护送过来,关心则乱,她根本察觉不到,常青已经死了。
“其他蛇呢?”那蛇妖忽的想到什么,问道,“蛇王殿中那些,没跟着老大一起出去吗?怎会被暗算成这样?!”
“一同去了。本以为是万无一失。”封玉低垂着眼,道,“灵境凭一句话发了共诛禁令,围攻之下……所有,都死了。”
蛇妖喃喃道:“怎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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