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他们只是终于在此刻恍然,为何先前天幕会说,已故的陈归女有两个儿子,还都当上了皇帝。原来是这样啊。
因为前一个皇帝被自己的皇后杀了,和他的父亲在某种意义上殊途同归,而后一个皇帝,便被这位弑君的皇后推到了前台,成为了一个更为合格的替代品。
他比傻子皇帝好就好在,他会跟桓玄呛声,但不会和利益统一的太后对着干,甚至会支持太后的举动。
天幕中勾勒出的那位永安大帝,仿佛就这样又一次和殿前的这位皇后融为一体……
她面上不辨喜怒,只挥出了这最为重要的一剑!
可若让王神爱自己说的话,她此刻紧绷的面色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天幕的过分脑补。倒也不必对她的那句“我要裂开”有这种多余的解释。
但也多谢天幕的存在,和它争取出的关键时间……
“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王神爱朝着史官问道。
天幕这样说了,皇帝也已经死了,若是再想要用皇后的名分来禁锢住她,便是一件绝无可能的事情。
要说,还是换一种说法吧。
“怎麽没有话说!”史官还没有开口,一个声音仿佛强打起精神,从座位间扬起,“若如天幕所说,晋朝王祚未尽!”
天幕不是说了吗?对照看来,现在还没到王神爱将它取而代之的时候。
“王祚未尽?”王神爱饶有兴致地重复了这最后四字,朝着说话之人看去。“王珣,你说出这话的时候,不觉得好笑吗?”
王珣面色一厉,“如何好笑了!”
从王神爱口中蹦出的那声“王珣”,已彻底打破了族叔和族侄之间的“和睦”关系,俨然是连最基本的一点体面都保持不住了。
也强行将他从先前那种试图逃避的状态里抓了出来,提醒着他面对这个最残酷的现实。
琅琊王氏遭到的灭族之祸,是成为永安大帝的王神爱朝着自己的族人举起了屠刀,而不是她先前所说的,因为王氏处事圆滑,遭到了新君的猜忌。
这是一位完全背离了自己的家族,背叛了自己阶层的皇帝!她也不在乎杀死自己的族人,杀死所谓的宗亲。
谁能想到啊……
“晋朝王祚未尽,那麽这个王业,是落在已经死了的司马德宗身上,还是同样已经死了的司马德文身上?”
王神爱一边说,一边朝着一旁的贺娀投去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别人在震惊她的身份,她又何尝想到,在她不打算计较贺娀母子的来历过往后,居然能换回一个如此聪敏果决的手下!
在旁人都还未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就已反应过来,为何王神爱要抽剑杀死司马德宗,还以最快的速度帮她解决了一个隐患,同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这样的部将,得之我幸啊!
王神爱提剑往前走了两步,“死人必定是无法承载天命的,那麽换一个人选吧。出身宗室的人里,能继承皇位的也不多了。多亏有你王珣相助,先前杀死司马道子和司马元显才会如此容易,更应该感谢你王氏的私兵,这两人的家眷都已经被剿灭完了。算一算,在这建康城里还能算得上是继承人候选的——”
司马尚之瞪大了眼睛,看到王神爱就这样将剑指向了——
他!
“谯王,你怎麽说?”
司马尚之:“……!”
他能怎麽说?他先前一派毫无所谓的样子,完全是因为上头有皇帝皇后顶着,便是真到了改朝换代之时,若要显示对前朝的仁德,像是他这种还算有本事但没干什么大事的宗室,最有活命的机会。
但他怎麽也没想到,王神爱杀戮的剑锋会忽然指向他。
他又没有当皇帝的心思,关他什么事。
司马尚之算半个武将,又坐得远,几乎是即刻便做出了一个闯出殿去的举动。
然而他刚向外冲去,就被门口的士卒阻拦了下来。
这些士卒也被天幕上的惊天消息震在了当场,但总算还记得自己在为谁效力,眼见司马尚之有奔逃出去的打算,还是先将人拦住了。
“你们放肆!”
“他们放不放肆,不是你说了算的。”另外的一道声音忽然从殿外传来,带来了与她同行的一众脚步声。
相比起守在门边的士卒,新来的这一批动作要淩厉果断得多。
司马尚之几次挣脱无果,就已被这一众士卒押解到了殿前。
殿上的明火刺得他眼睛生疼,让他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却也正对上了另一道施施然入殿的身影。
下一刻,他更是看到了于他而言异常震惊的一幕。
张贵人因先帝被杀的缘故,已有多时不曾出现在人前,也毫不让人奇怪,为何她比先前衣着朴素。
但奇怪的是,她昔日巧笑倩兮的面容,在今日已多出了一抹气定神闲,也不像是因为看热闹,而是堂堂正正出现在了这里。
只见她朝着上首那执剑的叛逆者,行了一个……
臣子对君王的礼节。
“微臣姜定,拜见陛下!”
“你!”一句惊呼顿时就从人群中发了出来。
这一句话的分量,虽不如王神爱就是永安大帝,让人直接被砸得找不着北,但也同样骇人。
姜定?他们没听错的话,从张贵人口中说出的,正是姜定二字。
这朝堂之上,何曾有任何一个人,将张贵人和“姜定”联系在一起?
没有,绝没有半个!
姜定是被永安派遣出去,联系天师道信徒谋划新一次起义的军师,有着深入起义前线、将自己置身于动乱之中的勇气,该当是一位奇人。
而张贵人,只是先帝在时备受宠爱的妃嫔,浑身上下都有着被骄纵富养出来的痕迹。就算先前做出了弑君的举动,也更像是个妒妇。不仅如此,她还是个能被太后轻易打倒在地的弱女子。
又怎麽会是那位军师姜定!
但她此刻眉眼镇定,明明脸还是那张脸,竟已让人无法将她和先前的张贵人联系在一起,又让人无从怀疑她说的是一句假话。
越是不可能的事情,或许才越是事实啊。
“难怪……”王珣喃喃出口。
难怪!难怪王神爱会庇护张贵人,张贵人也会将自己的钱财拿出来给王神爱。他无从确定,在那个时候这两人到底有没有获知天幕上的身份,但这段君臣的缘分却已经提前敲定了。
王珣也忽然理解了,为何天幕会说,军师姜定与简静寺的支妙音乃是旧识,又为何是由姜定协助支妙音逃出建康。
若要说服支妙音这样的人,还有谁会比张贵人更合适吗?
还有……他近乎麻木地想着,难怪啊,先前王神爱要让人将支妙音接入宫中。
什么借机盯住这条线索,从支妙音往来的人里盘查出姜定的下落?那分明就是让张定姜能够和支妙音更为便捷地接触。
再想到他当日竟然建议王神爱从姓“姜”的关陇人士中盘查起来,王珣就只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
原来是这样的“姜定”。
“我不是让你先留在宫外吗?”眼见张定姜的举动,王神爱先前收紧的眉头已微微一松。
张定姜迎着她的目光,说得坦荡:“我看宫外恰恰是最不需要由我去看的地方,反而是宫内,倘若这些士卒吃着您发放的俸禄,还要愚忠于一个末路王朝,不顾天命所归,对您举刀相向,那就权当我们信错了人,君臣合葬于此又有何妨!”
她一把抽出了腰间的匕首,抵住了司马尚之的脖颈,唇角的笑容愈发放肆:“幸好,咱们没看错军心向背。”
环场而站的士卒里,还有不少人低下了头。
说实话,他们没动,继续充当着王神爱戍卫于此的人手,还真不一定是已经站定了立场,而是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懵了!
看到别人没动,他们也干脆别动。
可在张定姜的这句君臣合葬面前,他们竟觉一阵心虚。
他们领到的俸禄、军粮都从何而来?反正不是那个制定“不可多于日廪七升”的人。
相比于那些世食君禄的朝臣,他们做出抉择应当更快才对。
张定姜仰头而望,目露殷切:“需要臣帮您再除去一个祸患吗?”
王神爱摆了摆手,示意她退到一边。
若说先前贺娀的配合,已让此地的众人形成了一个误区,以为这殿上护卫全能与她默契协作,甚至甘愿为她杀死前朝宗室,那麽定姜的出现,就是真正打出了新朝的旗号。
光有君王,光有永安这位皇帝,还远远不够,应当再有臣子才对。
天幕钦定的“姜定”是一位,那麽其他人呢?
王神爱高声问道:“谁愿为我当庭诛杀此贼!”
死期临头,司马尚之当即怒骂出声:“难怪昔年庄子有言,窃鈎者诛,窃国者侯,如今我竟成了贼,而你在上头发号施令!可你别忘了,你身上也有我们——”
也有我们司马氏的血。
但他的这句话还未能说完,便已有一道身影捡起了地上的匕首。
这把匕首先前被握在张定姜的手中,在她退开前留在了地上,而现在被握在了一位年轻人的手里,悍然划过了司马尚之的咽喉。
他那句对于血脉的质疑还未能说出口,就已变成了一句吞没在喉咙里的惨叫。随后,便双目失神地倒了下去。
只看到那个行凶的人顶着泼溅在脸上的血色,跪倒在了殿前:“臣刘勃,甘愿为陛下效力。”
他话毕,便重重地叩首了下去,以额贴地,行了一个极重的礼节。
“……!”
孙恩惊了好大一跳。
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匈奴人的反应会如此之快,快到抢在了所有人的前头。
刘勃这一刀,何止是代表着遴选上岗时日不长的亲卫队,已有了一个效忠新君的表率,也代表着,他极有可能就是那位天幕所言的刘大将军!
天幕上的刘大将军与永安陛下相识于微末,扶持于困境之间,今日殿上,也正有一个姓刘的小将以宣誓的表现,跪在了殿前。
哎呀,别管刘勃到底是不是了,起码他在永安陛下的心中,必定会因此举,占据不小的分量。
一想到这里,孙恩就忍不住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可这一捶之下,他又下意识地在想……算起来他也算是赶上一个好机会了。
他本就是因叔叔的指派而来到建康的,为的正是查找他们天师道的明主,就连加入皇后殿下的亲卫队,也是为了方便入宫找人。
怎料他已直接混成了永安大帝的部将。
这不是巧了吗?
叔叔还在海岛上等消息呢,他已混出名堂了!
一念转圜,孙恩当即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刘勃勃无语地扭头回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