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吞鱼
但她还没有习惯坐在庞然大物的掌心,经常隔上几分钟就不放心地探出头来, 让大牙不要把她给捏死了。它低头看了看她, 觉得她不应该嫌弃它唠叨——
小狗那怕死的样子,实在是比它要啰嗦多了。
大雪落下的那一天晚上, 他们回到了沼泽的家里, 两个人都非常庆幸在大雪前赶到了。收拾屋子、打扫除尘,贴上窗花,摆上一束雪玫瑰, 这是他们新年的传统。
……
姜泽在学习着,从一个照顾者的位置上,慢慢地变成一个很好的恋人。不过,让人安心的是,无论是作为母亲还是伴侣,它都很用心地去做好。
以至于姜小牙怀疑它进化出了读心术。
但她觉得不公平的是,她完全猜不到姜泽在想什么。
过年那一天,电视上的春晚还是末日前的重播——姜小牙看了二十遍了。窗外飘着鹅毛大雪,她的注意力全都在手里的一本情节十分激烈的小说。
那是来自于小婵分享的强取豪夺文学。看得小狗脸颊微热,她时不时抬头鬼鬼祟祟地看一眼姜泽。然而,十二点的钟声一过,姜泽突然从对面抬起头,问她要不要玩强取豪夺的游戏来助眠。
它知道她看的小说的内容就是这个。它全都知道。
它甚至不需要给她留出拒绝的余地。它太清楚她此时的窘迫,她肯定羞于承认自己喜欢这种桥段。但它捕捉到她微微蜷缩起来的脚尖,最重要的是,它看见她那双眼睛里瞬间闪过的、被戳破心思的亮光。
没有任何言语的推拒空间。
它的手掌已经稳稳地、却又带着克制的力道,握住了她的脚腕。动作很慢,像在丈量一件易碎的珍宝,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图。它并没有像故事里写的那样粗暴地掠夺。相反,它低下头,以一种近乎臣服姿态靠近,同时将她小心地圈抱起。
然后,轻轻地将她放置在自己的腰腹之上。
那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属于姜泽的,温吞却强势的强取豪夺。
……
在通往湖边的台阶上,她远远望见了它的背影。昨夜那个带着不容置疑掌控力的姜泽消失了,此刻坐在冰凉石阶上的它,影子孤单又落寞。
前几天收拾东西,姜小牙从柜子底下翻到了十八岁时,表白失败写下的日记,里面全都是讨厌姜大牙,讨厌讨厌。18岁的小牙是不懂它的忧虑的。
可二十岁的小牙发现自己越来越能够站在它的立场上理解它了。她记得自己某一次问大牙,她只知道它喜欢花、喜欢她,那除此之外呢?但姜泽愣了一下,说没有。它没有自己明确喜欢的口味,小牙吃什么它就吃什么;它没有自己的爱好,小牙需要毛衣,那它就喜欢织毛衣好了。
那时候姜小牙就突然意识到,虽然不是妈妈,可是在养大她的路上,少年和很多的妈妈一样,为了养大小孩,放弃了很多鲜活恣意的人生。而孩子就成了生活的全部。
所以做出每一个决定都变得无比困难。
她拥有勇往无前的勇气,却在二十岁的时候,理解了属于姜泽沉重的爱。在对姜泽的爱情里面,是有很大一部分的怜惜的。
她穿过了雪地,沿着小时候爱走的石板路,来到了姜泽身边,把脑袋放在了它的膝盖上,坐在了它的身旁。
感受到她的贴近,它低下头,问了她一个问题:小牙,你喜欢姜泽什么呢?
在回到家之后,它在生活了二十几年的旧的家里面寻找“姜泽”的痕迹。但是它发现这个问题还在继续困扰着它。它认为“姜泽”没什么好喜欢的。既没什么兴趣爱好,也不够风趣幽默。甚至是面目模糊的,如果不去仔细探究,那个“姜泽”简直是不存在的。
一个连它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姜泽,她为什么会喜欢呢?
它向姜小牙坦白了这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故事——关于七岁时的摩天轮。
然而姜小牙却说:咦?大牙,我送过你摩天轮,你不记得了么?
原来,那个失落的故事还有后半段。
小时候,小牙总觉得大牙可能没有想象中那么成熟,和她想象中的妈妈形象有些出入——妈妈大概不会故意吓唬她哇哇大哭、带着她去湖里疯玩。那一天,她跟在了大牙的身后,看见了大牙垂头丧气的样子,转头看了看那个废弃的摩天轮,挠挠头。
妈妈也想要坐摩天轮么?
小牙就费劲巴拉地编了一个摩天轮送它,笨拙地扭动树枝、缠绕草茎,还专门跑去摘了许多色彩最鲜艳的小野花,一朵一朵、小心翼翼地插在那几层代表轿厢的圈圈上。
只是因为太难看了,它从来都不知道几个圈圈是摩天轮。
那个圈圈还挂在客厅的阳台上呢。
姜小牙拉着它去看了。
还真是。
在它以为那个姜泽被自己遗忘掉的时候,她看见了,然后兴冲冲地把它丢掉的姜泽捡了起来,当做宝贝收藏在了自己的记忆里。
它对姜泽感到陌生,他们还有漫长的一生,去把那个失落的自己,一点一点找回来。
至于为什么喜欢姜泽这件事,在它觉得自己像是灰尘一样灰扑扑的时候,在小牙的眼里,它可是她宽阔的港湾、世界上最温柔的大大怪。
她的答案是踮起脚尖,把它的脑袋拉下来,吻了上去。
在姜小牙上大学的时间里,天冬基地的情况好多了。当年那个废弃的游乐场重新修缮启动了。为了弥补那些童年错过的遗憾,他们真的一起去了游乐园。
他们蜷缩在摩天轮的轿厢上,姜泽庞大的身躯将姜小牙整个环抱在怀里,两人像一大一小两只树袋熊,脸贴着冰凉的小窗往下看。
哎呀,一点也不好玩,不如跟着大牙去跳楼呢。
风也很温和,完全不刺激。
但他们还是心满意足了。
它牵着姜小牙往前走,仿佛看见了不远处的摩天轮下,出现了一个小一些的,七岁的姜泽。不过,它失落又垂头丧气走在前面,不过很快就失落不下去了。
因为它的身后跟上了一只热热闹闹的小跟屁虫。
小跟屁虫说:妈,我们去踩水坑吧。
小跟屁虫说:妈,我要踩十个。
七岁的姜泽不失落了,它揪住了小屁孩的后衣领。
大牙的童年没有长辈和亲人,不过它有一件漏风的小棉袄。
童年就变成了呼啦啦的摩天轮和风车,在他们的身后远去。
……
致亲爱的大牙:
展信佳。
大牙,我还是报名了救援队实习。我知道你告诉过我,不用着急向你证明什么。但这次,我还是想清清楚楚地告诉你:
小牙长大了,能稳稳地站在地上,已经足够让大牙放心了。
不仅仅是告诉你要正视我了,还想要告诉你,我不再是你的小拖油瓶了。
大牙,你也要学会爱自己了。
因为我希望世界上除了我以外,还有人爱大牙。
你可以像是风筝一样飞远了。只要那条线还牵绊在我们彼此手中。
就像是大牙你一直教我的那样,人生有无数种可能。以前因为小牙不能做的事情,在小牙长大之后也可以试着去做了。你可以放心地去寻找“姜泽”了。
如果你在路上找到了它,记得帮我告诉它:小牙永远爱你。
x年x月x日,你的小牙。
……
致亲爱的小牙:
展信佳。
小牙,你走后,我离开了家,按照你说的那样去寻找姜泽了。我沿着铁路朝着北边走,看见了雪山和一些牦牛,不过那些牛不如阿花可爱,还会顶人。
我变回了本体走了很远的路,总是有人看见我就要攻击,打不过就会求饶,似乎我会像恐怖故事一样吃掉他们(其实也有点想吃)。不过想起你的叮嘱,我告诉他们,只需要给我讲一个好听的故事,就可以放他们走。
现在我有了很多很多的故事,可以回到家后和你说。
北方下雪了,我坐在火堆边还是很冷。
雪花一朵朵落下,我想我找到姜泽了。
姜泽是因为爱小牙才诞生的。所以不能和小牙分开。
大概是你小时候偷走了姜泽的灵魂。
现在,姜泽不想再去更远的地方了。
姜泽要立刻、马上见到你。
……
姜小牙的救援队要借调几个人,深入一座末日前的研究中心,抢救拷贝一些绝密资料。这些废弃的研究中心有很多危险的设施,危险系数很高,她答应了大牙不能拿生命去冒险的,一般不会去参加。但这一次,她从资料上翻到了这座研究中心的曾经藏着当年天冬监狱里的绝密资料。
她立马决定报名参加了。
他们在沼泽里的家,就是天冬监狱的旧址。
虽然大牙不愿意提起,可姜小牙依稀知道它小时候被囚禁在监狱里的经历,这让它一度非常仇恨人类。人都是想要知道自己的来处的,他们曾经在电视机前一起猜测过:大牙是不是之前也是水鬼,或者变成水鬼前是监狱里的犯人?
毕竟天冬基地的监狱里关押着很多人,在持续一年的酸雨后全都变成了水鬼。
但水鬼是不会长大的,只会维持着生前的样子,变得干瘪、苍白。可大牙却有着完整的成长历史。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有探索自己的来处的渴望。就像是小时候的姜小牙也并不希望自己是真的被人遗弃的。
也许,她能在那里找到属于大牙的过去。
更重要的是,姜小牙已经不是天真的小孩子了。她在救援队里见过了太多的冷血和黑暗。她必须确保这份资料不被发现。 她不想大牙的资料泄露出去,或者被别人发现。那是她下意识地想要保护家人的渴望。
她自告奋勇,从直升飞机上被空投到废墟深处的数据中心。
穿过曲折的通风管道向下,姜小牙终于看到了那些泛黄的记录。
然而让她意外的是,天冬基地的监狱,在那一场持续一年的酸雨前就已经建立了一个研究中心。而研究中心的日志里,很明确地写道——他们在湖泊和沼泽的中心,发现了沼泽持续了很久的异常。直到某一天,湖泊里所有的水一夜之间褪去,露出泥泞的河床和沼泽,而沼泽当中孕育出来了一个新的、前所未见的生命。
大牙,不是人类变成的水鬼。
它是沼泽和湖泊的孩子。
她把那份绝密资料塞在了背心里,想要带回家告诉的大牙。
然而,在回来的路上,研究所废弃的仓库里发生了一场爆炸。炽热的冲击波夹杂着烈焰,瞬间爆开,建筑物开始坍塌,横梁、废弃的墙壁此起彼伏地坍塌。
这一切像是世界末日,姜泽现在遥远的北方,它没有像是小时候那样和她寸步不离、可以立马出现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面没有感到不安和恐惧。
她感觉到了天空下起了一点小雨,雨水渗透了坍塌的建筑物,但这雨和混合着汽油的爆炸比起来还是很小的、很微弱的。
建筑物在她的身后快速地退去。
她想回家了。想大牙、阿花,想无边无际的沼泽和湖泊。她的思绪回到了很远很远的童年。但她没有一刻停下奔跑,因为她想要全力以赴地活下去。
在上一世,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跑出火场的时候脚步沉重,呼吸渐渐地衰弱。她跑不动了,也就停下来了,她那时候救走了一个孕妇,觉得自己放下了使命,很累了,于是就蜷缩在漫天的灰烬和火焰里睡着了。
现在,她还要见到姜泽、阿花。
突然,坍塌的声音消失了,雨越下越大,直到变成了一场前所未见的倾盆大雨。
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在世界的尽头看见了那个高大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