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雪酥
“该烧饭了。”
姚如意笑了,拍拍膝盖站起来:“我去做。”
刚要迈过灶房的门槛,她似有所感,又扭过头去看,姚爷爷正坐在那木质轮椅上,与身后的大雨一起,那样安静的、长久地注视着她的背影。见她回头,他没有躲闪,眼中充满着怀念、无措与往事,好像正透过她的身影,竭力挽留着脑海中日渐模糊的记忆。
姚如意忍下心头的酸涩,扭头进了灶房。
刚刚,姚爷爷对她说“是阿爷对不住你”,她又想起了外婆。想起外婆也总对她说,是阿婆对不住你,治不好你。
爱你的人总是如此,哪怕竭尽全力给予了所有,却仍对你深觉亏欠。
日子似水般流过。
姚如意仍照旧每日晨起支摊儿攒钱、每日领着姚爷爷轮翅根、去理疗;还费了好几日把那两间杂物房彻底收干净。天气渐凉,她又与街坊们合买了两千斤煤渣,与俞婶子她们一块儿提前囤冬打煤饼。
夹巷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打煤饼。
书里虽是架空的,但时代背景的底色仍是繁盛强大的北宋初期,此时的采煤业很是兴旺,汴京城中便有专门的煤市,数十家大小煤铺子供应煤炭。
煤饼掺了大量沙土制作,售价甚至能低于木炭。但此时的煤饼、煤渣都不能单块买的,一买便要成百上千个、或上千斤,不做零售。前些日子便是俞婶子主张,邀了如意家、程娘子家、银珠嫂子家、林司曹家、尤嫂子家一起“拼团”,姚如意分得了三百五十斤煤渣,堆得半个院子都黑乎乎的。
之后俞婶子还张罗着,又寻了些熟人的门路,找捞河泥的水户白要了几百斤的泥——汴京是一座遭黄河泛滥沉积而成的城市,河里的黄泥沙土正适合做煤饼,不用另外去外头买。
黄河泥沙俱下,水户每日都要疏通城中的河道,否则耽搁了漕船运粮,是要杀头的。这些水户每日都要拉一车车的河泥运到城外去堆,俞婶子一文钱没花,便拉来了几十车,六家人相互分了,一时煤和泥堆得满院子都是,没晒干前还臭臭的。
此时打煤饼和后世也差不多,煤渣与泥七三分,若是不怕烧完便碎成渣渣,节省些甚至能六比四,再加点石灰稻壳,混合均匀,之后缓慢加水,用脚或手揉面一般反复搋捣,最后捏成饼球状。
搅合煤泥也很有趣,跟揉面团似的。小时她跟着外婆和煤泥,脱了鞋便踩进去,弄得一身黑不溜秋,外婆夜里给她洗澡,摁在大红塑料桶里,骂骂咧咧刷了一个小时。
夹巷里的婶娘嫂子们打便是实心煤。姚如意核算过,做一百个实心煤,要用一百一十二斤煤渣、四十八斤土。若是做现代蜂窝煤,八十四斤便能做百个,土只要二十六斤,算下来,单个煤饼仅需3.8文。
她照着记忆中蜂窝煤的大小,搓好再用木棍戳出十二个通风孔,再一个个整齐摆在院子里,在通风处阴干3天,期间不能淋雨暴晒,暴晒会开裂。
就做好了。
这几日,姚如意卖完茶叶蛋、汤饼便在家埋头做煤饼,每日搓十几二十个左右,到后来连姚爷爷在边上都看会了,颤巍巍帮她和煤泥、抟煤饼。虽不解她为何要戳洞,但也眯着老花眼帮着戳。
两人做便快多了。
姚爷爷现今虽还是手抖,但这段日子锻炼与理疗恢复下来,腿脚稳当多了,只是走不快,但姚如意也有意叫姚爷爷多走动走动,也算康复练习。
三百五十斤煤渣,她与姚爷爷只做出来百来个,还有一大半堆在柴棚没做。最早搓的那些已阴得干透,她没事儿便过去摸一把,干透了便使铲子挑进柴棚里堆放。如今棚里整齐码了七八十个黑亮亮的煤团,院中尚摆着二三十来个等着干。这些已够用一段时日,日后每日慢慢再做。
俞婶子见她日日哼哧哼哧给煤饼戳洞,还笑话她:“你这小妮子抠门也抠到家了,回头夜半冻醒,你便晓得苦了。”
姚如意实在说不清蜂窝煤通风孔的原理,倔强地分辨了几次这般能烧得更久更旺,其他嫂子婶娘具都不信这等偷工减料的煤饼还能有这等好处。
她也只好作罢了。
又隔几日,烤炉送来,周榉木夫妇也赶着骡车运来木料,姚家便在邻居们的好奇期待中,敲墙拓窗,乒铃乓啷地动工了。
冬至将至,运河封冻前的最后一批纲粮船正满风满桨往汴京赶。岁暮天寒里,江面上还浮着薄雾。船头,一个身姿颀长的男人斜倚着斑驳船栏默默眺望着水面,旧衫灌满江风,又将他的身影拉扯出更为削瘦嶙峋的弧度。
此时,国子监夹巷中,姚如意也打着哈欠起身洗漱,被一夜转冷的天儿冻得搓手跺脚,不由紧着身上小袄,抬头望了望。
乌云满布,这天积阴了好几日,沉得好似要掉下来,指定快下大雪了。
她忙换上件厚衣裳,匆匆乘车去朱雀门外订货,很快将辛苦大半月挣来的银钱全花个精光。
但回家路上,哪怕寒风扑面,她也激动得脚下雀跃,脸都红扑扑的。
她的小卖部,终于要开张了。
第22章 三合一 开张 淀粉肠 丢爷了……
天还乌沉沉的,几道萧疏的树影杂乱地横在结了薄霜的地砖上,巷子口?厢军值房里挑着盏风灯,灯色昏朦朦的,正随着老厢军破锣似的鼾声在风里打晃。
后日便?是冬至,天光愈发亮得迟了。这?时节连俞家的鹦鹉都冻得没早起骂人,四下里雾气?都凝住了似的,显得沉寂。
唯独巷口?,裁缝铺对面?,林司曹家的门轴忽而传来了转动的咯吱声,将这?好似冻瓷实的清晨打破了。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裹了七八层袄子,毛帽子压住耳朵尖,圆滚滚坐在门槛背风处。打了几个哈欠,清了清嗓子,一如往常扯开嗓门:“噫吁嚱——”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什么岩……”墙外小孩儿的声音像漏了气?儿似的,渐渐瘪下去?了。
巉(chán)岩。
姚如意在被窝里咕哝着,眯缝着眼睁不开,她在温暖蓬松的被褥里滚了两滚,哈欠连天地想?:这?《蜀道难》再听?上几遍,她都快先背下来了。
挣扎了会儿,姚如意随手披了件外衫,便?坐起来梳头。
屋里暖得令人发懒。
天冷了,家里的火墙烧起了火道——姚家是宋时民间十分常见的空心?夹墙,夹墙里用筒瓦两两相扣,搭成烟道,烟道入口?连着厨间的炉灶,夏日里拿砖堵上,冬日里把砖扒开,烧灶时热气?便?能顺着烟道往墙里钻,把屋子烘得暖乎乎的。
姚如意每日睡前在灶房炉膛里添上三饼蜂窝煤,把锅拿开,用火钳夹着圆铁片封上口?,她和姚爷爷就能暖乎乎地睡上一宿,有时还热得口?干舌燥。屋子里的窗沿上得放条吸水的抹布,不然窗上凝结的水汽便?会顺着窗框、窗格子往下滴。
她将头发挽到?头顶,梳了个同心?髻,左边簪了支双股银簪,右边别了朵山茶绒花,还特意穿了条喜庆的绯红喜鹊纹夹棉襦裙。
穿过来久了,她给自己梳头挽发髻的技艺都熟练了!
今儿是她小卖部开张的日子,正巧在冬日前一日。这?日子还是俞婶子替她找的三清宫的炎道士算的开业大吉日,可不能耽搁了,得早早起来预备着。
穿衣时,她眼角余光还瞥见干净无霉斑的窗户,嘴角便?满足地噙了笑。
前两日夹巷几户人家凑钱请了裱糊匠,各家的窗都换上了冬日里才糊的三合皮油纸。姚如意还记得之前姚爷爷的嘱咐,想?着林家人若真是冬至前后抵京,便?多?出了一份钱,将林家的窗子也糊了。
若在暑天,多?是自家动手凑合凑合。可冬日里雪多?风大,讲究保暖,自家要是糊不好,可是要挨冻的,所以才专门请手艺好的匠人来。
那日姚如意虽忙着摆货理账,仍偷闲看那山羊胡匠人是如何裱糊窗子的。从前她在书里看见纸窗之类的描述,总疑心?如何禁得住风雨?何况,电视剧里那些在窗户外头偷听?的人,手指头沾点口?水就能把窗户纸戳破,多?不安全啊。
如今才晓得自己浅薄了。
这?糊窗户的讲究可不少呢:冬日里的窗户纸,得先用两层涂油浸蜡的桑皮纸打底,再往上刷三层加了树胶的纸浆,这?样纸张更挺括,不易被风吹破,还能防虫;接着再糊两层加了明矾的碎毛碎布,用于保暖;最上层得用涂油浸蜡的桑皮纸,这?样落雪就能化,还不透水。
末了拿木条横竖框起压实,蘸浆糊一遍遍地溜缝刷,免得漏风。
一个窗子,看着轻薄,里里外外竟裱糊了八九层。等干透了,用手一摸,绷得又紧又平整,手感跟后世的实心?硬纸板似的,手指头硬戳是断然戳不破的。
窗纸一换,有些松动的窗框也修了,每日起来,只觉连透进来的光都显得清透洁净,让姚如意望之也有种蒸蒸日上的欢喜。
收拾妥当,姚如意没急着叫姚爷爷起来,轻手轻脚先去?开杂物间的门——原先堆满杂物的屋子,如今已焕然一新了。
一踏进去?,满屋子都是松杉木头混着桐油的味儿,沿墙一溜杉木货架泛着刚漆好的油亮的光。拆了隔墙后,两间屋连作通透的铺面?,货架间也留足了能转身的余地。
穿过摆满货品的双面?柜,临窗支着半人高的柜台。姚如意走进去?,将新打的推拉窗扇支开,拔出木榫,一展一推,木板便?顺着刷过油的凹槽往外滑,再把木楔子插回去?,这?个窗口?货台便?支棱好了。姚如意一一将那些招孩子喜欢的零嘴和小玩意儿摆上。
这精巧的主意还是周榉木自个儿琢磨出来的,有了这?木板,她既不用多?占铺子里的地儿,夜里还能轻轻松松把板子收回来,再把窗栓上。
像这?样姚如意没交代,周榉木将心?比心替她盘算的细处还有不少:铺子不算宽敞,他便?把所有货柜、层板都打磨出圆角,就算有冒冒失失的人,也不怕撞疼了;姚如意要放陶瓮的货柜,他还特意建议在摆陶瓮的地儿嵌上两块青石板,这?样防烫又防水,底下的木材便?不易坏了。
姚如意起初怕加石板超了预算,他却说:“你要做,咱们?就只收料子钱,工钱就不收了。”
做下来着实实惠。
连窗口留的高度、柜台后头椅子的尺寸,荷香都特意来量了姚如意的身高才做,这样她站着烤肠、坐着看店,都高矮合适,不让人憋屈。
最后要收工前,周榉木还在每处木料接榫处用鱼鳔胶粘过一遍,靠墙货柜背后钉上了防倾倒的钉子,结实得怎么晃都纹丝不动。
装柜子前前后后用了四日,后来又赶上连日雨天,等了几日才能刷漆,刷完漆得阴干再刷一遍,又得四五日,这?么着便?拖到?秋天过去?了,冬至眼瞅着就到?了,才算完工。
果然装修这?事儿,总是越装花费越多?。
但虽多?费了些银钱,姚如意却头回不为钱心?疼。
交工那日,她在铺子里仔细逛了一圈,每个货柜都跟她心?里想?的一个样,就像把外婆的小卖部重?新搬到?了这?儿,令她心?里熟悉又安定。
想?起刚开始动工时,她还紧张得不出摊,盯着这?儿看那儿瞧,到?了第二日,她便?放心?下来,照常去?巷子里卖茶叶蛋、速食汤饼了。
周榉木夫妇俩实诚得让姚如意都觉着,他们?可能是头一回在汴京城里接着这?种大活儿,所以不知怎么偷工减料,又想?打个样出来,就卯着劲干。
结账时,即便?自己不宽裕,姚如意还是硬塞给荷香五百文的红封,这?钱虽不多?,却是认可他们?手艺和为人的一份心?意。
周榉木一高兴,红着脸,把自己闲着没事雕的小物件装了一匣子白送给她,里头有憨态可掬的十二生肖木雕俑、各种形状的杯垫碗垫,最好玩的是有好几套“猫狗叠罗汉木俑”,跟后世的套娃似的,大的装小的,好玩得紧。
因是闲暇时随手雕的,刻痕有些随性,还带着股笨拙劲儿,姚如意拿在手里把玩,倒觉着很几分古朴可爱。这?些木雕玩意儿也被她放在窗口?摆着,衬着此时昏昏的天光,像是一排守门的小精怪。
荷香来量尺寸时便?知晓了如意要开杂货铺的心?思,趁着交工,便?毛遂自荐:“姚娘子铺子里若需竹木器皿,我家倒还攒着好些自家打的木箸木匙、藤编笸箩、竹篾凉簟。每逢铺中?生意清淡时,我与?榉木得闲便?做些这?类小玩意儿,以往都是挑到?集市上卖的。若是姚娘子铺子里用得上,只管跟我们?拿货便?是。”
姚如意没多?犹豫,便?爽利应下。
荷香高兴得第二日便?给她拉过来了,虽都是些汤匙筷子之类鸡零狗碎的小东西,却个个都打磨得很仔细,她果然没看错人。
修缮铺子满打满算耗去?半月有余,但她这?十几日的小摊儿没耽搁——俞婶子自打与?她逛过大集后,便?与?姚如意亲近了不少,这?段时日,她主动提出让姚如意家里动工灰大的时候挪到?她家门前支摊子卖蛋,让姚如意都有些受宠若惊。
姚如意摆了这?些日子,卤蛋也愈发快而熟练,约莫半个时辰便?能完成从煮熟到?敲壳的工序,接着只要浸在卤汤里便?成了。
她的茶卤鸡子儿现已有了些名声,不仅国子监的学子们?,巷里的邻里也是常客。
算下来,她约莫平均每日能卖两百个蛋、六十余份速食汤饼,偶尔起来得早,她还会多?炸些油条,这?时叫“捻头”,一并搭着卖。
于是花出去?四贯多?的装修费,又被她三文四文、零零碎碎地挣回来了,先前挪用姚爷爷的钱也补了回去?。甚至还有多?出来的,被她全用来进货了。
得亏装修时日延长?,如今除了赶集时结识的那些商贩,她还又结识了大大小小十数家商号。
有龚胜春家的胭脂水粉、柳家炒货的瓜子果脯、何家兄妹的油盐酱醋、老米粮铺的五谷杂粮、做风筝油纸伞的手艺人阿澜、金家煤铺的煤渣、专卖文房四宝的景玉轩等等……这?些皆是她挨家探访,自掏腰包买过货品,品质可靠,才签下长?契的。
这?期间,姚如意还得了程娘子小声提点,让她往来出入时要常跟值房那老厢军攀谈问候,赠些热食汤水,那邋遢老头若是来买蛋吃饼,也主动给抹零头。
“这?老项头啊,也不知是不是得罪了人,没升迁过,他也从不提他的妻儿,孤寡着守了二十来年?的大门。你日后既要豁出去?做生意,少不得人来人往的,他虽人卑言轻,却正卡着这?个口?,你与?他卖个好,以后才能得方?便?。”
姚如意若有所思,照着做了。
果然,日后再有供货的小贩给她送货,那老厢军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嘴上抱怨说下不为例,却回回都能“下不为例”,他押了送货人的公验“身份证”,便?会叫人直接推车进来送到?姚家门口?,给姚如意省了不少功夫。
就这?么攒了这?么大半个月的钱。
她每夜蹲在柴棚下数铜板,每日她把钱取些出来用,挣了又存回去?。昨日她突然发现,她折腾了这?么些日子,姚家还是只有那二十多?贯钱,她都有些哭笑不得:怎么好像白努力了似的?
但转头看到?小卖部货架上琳琅满目,各色杂货在柜上挨挨挤挤、满满当当,又觉满心?熨帖,每日在铺子里扫洒,都忍不住要哼歌儿。
晨光在积云里露出了一丝,姚如意赶忙将昨日已提前卤上的茶叶蛋锅子搬出来,又从地窖里拿出昨日也提前调好的淀粉肠肉浆——这?天气?已能将肉浆冻硬了,姚如意先把肉浆搁在矮脚炉煨着化冻。
回身,又把姚爷爷帮写的促销上新用的木牌子摆出来。这?也是加了些钱,请周榉木去?找了块三尺长?的杉木板,用桐油细细刷了两遍,干透了便?能拿墨笔写字了,而且墨迹用湿布一擦就掉,可以循环使用。
姚爷爷手抖,握笔写出来的字有些绵软,笔画也歪斜不正,姚如意觉着歪歪扭扭也可爱,但姚爷爷却极不满意,胳膊肘夹着木牌闷在屋子里,擦了写、写了擦,较劲了一整日,才算勉强得了一幅,这?才准许姚如意摆在外头。
蒸上早食要吃的馍馍,回去?把地扫了圈,货柜又擦了擦,再检视了一遍铺子里所有的货物,见一切妥当,姚如意才去?把姚爷爷叫醒。
等他洗漱完,便?将他和热馍馍一起推到?门外,安置在窗下条凳、暖和的炉子边坐着吃。
前日姚如意忙着理货,姚爷爷则自发在院子里帮她戳捏煤饼,想?起身时,被煤渣堆拌得险些摔跤。老人家最经不得摔,她听?见响动,吓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后怕得紧。
之后除非姚爷爷在屋里歇觉,她都把他带在身边出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