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雪酥
隔墙便听见姚爷爷拉着林闻安的手?不住地絮叨起来,殷殷切切地问:“身子可还好?在抚州这七年顺遂么?你阿爹与月月可都好?丛伯也康健吧……”
听得姚如意竟有些吃醋。
方才?她把林闻安领进?家门时也是,本来还紧皱眉头地看?孟程林三人?写文章的姚爷爷,听得姚如意问:“阿爷,你看?看?谁来了?”
“谁啊?”他疑惑地抬头,待看?清她身后跟着的林闻安,竟激动?得拐杖和戒尺都往桌上一丢,腿脚都利索了似的,张着手?臂小跑着迎上来:“明止!闻安!你的腿好了?能走动?了?好好好!太好了!”
他连林闻安的字都脱口而出。到了跟前,又把林闻安从头到脚都仔细摸了一遍,拍着他的膀子,心?疼地说瘦了瘦了……
那?林闻安就静静站着,任姚爷爷怎么摆弄他,他都微微笑着,眼底也如春水化?冰,不住拿眼仔细打量姚爷爷,似乎也在确认姚爷爷身体?如何。
这对久别?重逢的师生,或许哪怕相隔千里?,多年来也一直在为对方悬心?担忧。直到这一刻,双方才?都放下?心?来了。
那?一刻,姚如意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觉着自己好似有些多余,心?里?有点空茫茫的。
要知道,姚爷爷连她这个“如意”都时常认不出来,常常稀里?糊涂地对她说,你不是如意,你叫什么名字?即便她回答她是如意啊,姚爷爷呆了呆,又会问她如意去哪儿玩了,什么时候回来。
有时将她错认成厨娘时,甚至只叫她小妮儿。
但下?一刻,姚爷爷却忽然因见了林闻安而清醒了似的,竟亲热地招手?唤她过来:“如意啊,快来,叫林二叔!你还记得吗?不过当年闻安离京时,你才?十一岁……这么多年没见,不记得也正常。”
原主确实不记得了,姚如意蹭过来,乖巧小声地福了福身,喊了二叔。
她与林维明年纪相仿,林闻安既是爷爷的学生,亲如父子,喊一声“叔”倒也应当——虽说这“二叔”看?着实在太年轻了。
林闻安也有些不自在,只客套地点头,眼里?还留着几分审视与疑惑。时隔多年,他记忆里?先生的孙女儿是个很沉默孤僻的小孩儿,那?时,即便被先生催促着叫人?,也从不会这么乖乖应声,而是低垂着头,死咬着唇,倔强得一言不发。
有时甚至会低头跑进?屋里?,甩上门不肯出来见客。
人?都说三岁看?老,林闻安虽也没见过三岁的姚如意,但他实属觉着面前的少女,与他记忆中那?个倔而沉默的小女孩儿大相径庭,不太敢认。
姚爷爷已经拉着那?林闻安在炉子旁坐下?。
便是如此,姚如意才?以取点心?为由,才?悄悄退了出来,躲在铺子里?的。
院子里?,林闻安慢慢地扶着桌沿才?坐了下?来。
坐下?后,他先看?见面前一只桌上小巧的陶炉子。这炉子矮胖矮胖,正适合摆在小圆几上。炉里?埋了个捏得小而扁的带孔煤团,小小的煤团烧起来火势不大,外?层捂了层灰,火星子都窝在里?头,温暖地微微闪烁,便也没有烟,不呛人?。
炉上搁着圆形的薄陶盘,盘边围着花生、枣,栗子、核桃、几根炙肉肠,中间是一把胖乎乎的粗陶侧把壶,里?头似乎煮着加了桂花干的杏仁茶,闻起来很是香甜,还有一股奶味儿。
在先生触手?可得的手?边,还放着一盘糖霜柿子饼、两叠用以擦手?的手?绢,以及……两只种了胡葱和蒜头的旧咸菜罐子。
他几乎能想见,这样的冬日,先生是如何把腿窝在暖和的被炉里?,舒服地吃着喝着、逗逗猫狗、赏赏眼前雪景和……葱蒜头?
得空再骂骂学生,想来是很惬意的。
这时再听先生跟他一个劲地夸如意已经长大了,很能干了,现下?家里?都靠她操持云云,他眼底也露出了些安慰。
林闻安静静地听着先生唠叨,暂时放下?了心?里?萌生的迟疑与戒心?。是啊,人?都会长大,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人?生本就如河流般向前奔腾不息,何必总去谈一个人?以往如何如何?由往事推现在,这本是不对的,真不知他怎会有这种想法?。
这般想着,他的目光又在那?两罐葱蒜上停了停。
先生以往也是很风雅的,若是要围炉煮茶,他常清供在桌上的,应当是佛手?或是松柏兰草小竹梅枝之类的雅物……他还是头一回见先生往桌上摆葱蒜。
这味儿……不熏鼻子么?
姚启钊也见他留意桌上那?两盆咸菜罐子里?的葱,便眉眼软和地对他说:“冬日天寒,如意说怕葱冻死,便移到炉边养着。摆在这儿虽谈不上雅,但也是冬日里?难得的绿意了,更好的是,掐了还能炒鸡子儿吃。对了,说起这个,你当年栽种的那?些柿树、合欢与一串红,都还活得好好的呢!如意近来常去浇水除草,她自小便是个呆孩子,过去一趟,还会与树说会儿话,与你少年时倒有些像。”
林闻安一怔,心?底微微颤动?着,他垂下?眼眸,轻轻一笑。
他栽下?的草木,与他,都还活着啊。
“真是多谢先生这些年帮着照看?这屋子与那?些草木了。”
“这有什么的?哎,是了,你怎是一人?回来的?”
“丛伯与家人?应是先回去收拾屋子了。我?进?京先受召拜谒官家才?回来,因此耽搁到午后才?过来见先生,真是我?之过失。”
“不急不急,我?这老头子,有什么好见的?”
林闻安笑了笑,心?里?却又疑惑,听先生这么问,想来还未见到丛伯。可他分明叮嘱过丛伯要先来看?望,还要把他搜罗来的补药带给先生,怎么没来?
林闻安刚抵京,便被开封府尹王雍与官家拉去吃了一顿沈记,又详谈许久才?得以脱身。但去赴宴之前,他便告知无论如何丛伯都要先去探望姚先生,若是见先生不好,便来报自己。但直到他散了宴席,丛伯也没派人?来,他便想着,想必是先生身子骨还好,但他不自己过来看?一眼,还是不放心?。
于是自家门都没进?,便先赶过来了。
幸而来了。先生虽因病瘦了些、老了些,却不似王雍信中写的那?般凄凉——什么“险些都要家破人?亡了”,先生分明面色红润、声如洪钟!这家中也收拾得齐整,还开了铺子。
这王雍,定是故意骗他回来的!
他在心?里?暗骂老友。
王雍长他近二十来岁,但却是他的同榜同年。当年他与王雍同年中进?士,王雍在殿试中被先帝选为状元,他则被点了探花。
但后来官家悄悄告诉他说,当时榜眼已有人?选,原本殿试前,先帝观他二人?文章,便是想把他选为状元的。但殿试见了王雍后,便有些嫌他丑。探花以仪表风度为重,非俊美才?子不能当,若将王雍点为探花,一甲三人?跨马共游金街时,岂不是要被人?笑话?
所以权衡之下?,他才?成了探花。
为此王雍一直耿耿于怀,酒后经常对他委屈巴巴地唠叨,金榜题名一生也就一次,他哪里?丑了?当什么状元,他才?该是探花的!
之后,师生二人?又闲聊起他在抚州养病的光阴。
姚如意躲在铺子里?,方才?姚爷爷声音大,她清清楚楚听见了姚爷爷的话。
她怔忪地立在原地。
姚爷爷今日怎的这般清醒?不仅叫她 “如意”,连她挪葱、照料草木的事都记得,往常他可是转头就忘的!
姚爷爷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若说是假糊涂,他今日又为何要为她遮掩……姚如意心?中乱作一团,心?中存了许久的隐忧翻涌起来——原主带着爷爷自尽那?日,没有为她留下?一点记忆,她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猝不及防穿来时,这具身体?已冰凉微微僵硬,肺里?全是炭气,她当时手?脚都软趴趴的,几乎使唤不动?这具身体?,全凭一股求生意志,拼命地咳,拼命地爬,才?算捡回一条命。
她后来返回去拖拽姚爷爷时,他半昏半醒,满脸都是泪水。
当时情况太紧急,无暇多想,姚爷爷又总是糊涂的,她便也渐渐松懈,将这点疑惑抛之一边。
如今想来,若爷爷清醒时能记起许多事,是否也记得那?日情形?他是不是……也曾亲眼见过孙女儿已经断气又活过来?
姚如意把自己吓了一跳。
她猛地摇头,将这些念头甩出去,暗自说服自己:姚爷爷本就偶尔会清醒,今日林闻安回来,对姚爷爷而言是件大好事,他因高兴而清醒也有可能。
没有那?么玄乎,若姚爷爷真是假糊涂,他就不会走丢了!所以糊涂是真的,渐渐好转也是真,总有一天,姚爷爷会什么都记得的。
她想起前阵子她要做小卖部时,姚爷爷便对她说过:“你只管放手?去施为,不必介怀……”是不是那?时,姚爷爷其实也是清醒的?只是她没有发现。
约莫半刻钟,姚如意渐渐冷静。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不论如何,她还是与从前一般,怀着向死的乐观活着吧。外?婆说了,发什么愁,有什么好愁的,走一步算一步,大不了死半路。
对头!
她起身,在心?里?鼓了鼓劲,正要出去,忽听窗口被“哒哒哒”敲响。
姚如意探头一看?,没人?,直到听到一叠声软乎乎的“如意阿姊”,她才?恍然,赶忙循着声音源头往下?一瞅。
小石头、小菘和茉莉三只小豆丁,三人?都戴着毛帽子,穿得棉袄厚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三人?努力地踮起脚,扒着货柜的边缘,仰起脸甜甜冲她笑:“如意阿姊,我?们来买糖吃!”
天冷,小孩儿的脸皮薄,才?出来一会儿,嫩嫩的脸颊上便冻出两坨红晕,小石头举着手?就说:“我?要狮子糖!”
茉莉则说:“我?要吃小糖葫芦。”
小菘在小石头和茉莉之间犹豫了会儿,小声道:“我?都想要!”
小石头是三人?中最大的,在吃上又颇有钻研,便像个小大人?般对小菘摇头道:“不要不要,你得再要个不一样的,等会儿我?们仨可以换着吃。一人?就能吃三样了!”
小菘想了想,眼睛在货柜上来回望,终于说:“那?我?要豆团。”豆团是用糯米碾的皮包上红豆沙做成的,咬下?去糯叽叽的,也好吃。
小石头瞄了眼糖罐上贴的价签,掰着指头算了又算,估摸钱数刚好够,这才?松了口气,兴奋得蹦起来:“如意阿姊,我?们要三块狮子糖、三根糖葫芦、三个豆团!”
“外?头冷,进?来坐着吃吧,阿姊请你们喝杏仁汤。”姚如意笑着走到门口,胳膊一抬掀开厚重防风的棉布门帘,三个小豆丁便欢呼着从缝隙里?钻了进?来。
姚如意开了糖罐子,用竹夹子把糖依样夹出来。
这时的狮子糖是宋朝时兴的兽形糖,用上蜂蜜、花生碎与饴糖一起熬成糖浆,趁着糖还软着,或用模具压或手?工捏,冷却便能吃了。
尤其是元宵节、冬至、春节等大节,街上到处都有各种花样的糖品。狮子糖是节庆时最常见的糖,极受欢迎。因为狮子在此时是佛教?瑞兽,还有吉祥的寓意在。
姚如意铺子进?货来的狮子糖是手?工捏的,圆头胖脑,每一个都不太一样,乍一看?还挺像只胖猫,比模具做的更显敦实可爱。
小石头早惦记着这糖,只是前几日阿娘不给他零用出来买,还吓唬他:“日日磨着要吃糖,当心?坏了牙,将来要去口齿铺拔牙可别?哭。”
但今儿是冬至,过节时喜庆,各家的父母都会看?自家的熊孩子看?得顺眼一些,尤其小石头刚刚冒着寒冷跑腿儿去给他爹送口信,他娘见他眼巴巴地讨赏,便给他奖了几文钱,松口让他来买糖。
他出门后,数了数自己手?心?里?的四个铜板,又琢磨了会,大眼睛滴溜溜一转,便先去敲刘家和尤家的门,就这么拉上小菘和茉莉合伙出来买糖。
他一人?只有四文钱,买不了多少糖,但三个人?加起来就有十五个铜板了。尤嫂子对茉莉最大方,给了她六文钱!
狮子糖三块六文,糖葫芦三串三文,豆团也是三个六文,小石头收了小菘和茉莉的钱,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排在姚如意的柜台面前,来回数了几遍,觉着没有数错,才?推到姚如意面前:“阿姊,钱给你。”
这小石头,只要不背书?,他这脑袋还是很灵光的嘛!
姚如意笑盈盈收下?了,顺带把糖递给他们。
小铺子里?靠院门的地方,姚如意摆了一张窄窄的边桌,平日里?也可以坐两三个人?在这儿泡面吃。
小石头珍视虔诚地捧着包了糖的油纸包,领着俩妹妹过去坐了,认认真真把三种糖均分成三份,还像个小大人?似的交代:“这回你们出得多,等我?攒了钱,再请你们吃。”
小菘、茉莉哪在乎这些,嗳了声便埋头吃起来。
糖甜丝丝的、香喷喷的,三人?吃得可美了,三双裹在厚棉裤里?的胖腿,悬在半空晃啊晃。
姚如意看?着他们分糖吃,也觉着心?里?那?些烦恼都散了,笑眯眯给每人?倒了一竹筒的杏仁汤过来。
“谢谢如意阿姊!”
三人?又仰起脸,甜甜地齐声道谢。
姚如意挨个揉了揉她们的脑袋。
当孩子真好,几块糖就能高兴好几日了。
这时,姚爷爷和林闻安似乎也叙旧叙得差不多了,听得出林闻安要告辞,姚爷爷却虎着脸,拉着他不放非要留饭。
姚如意正想过去,门口又突然热闹起来:顶着一头雪、冻得鼻尖通红的林司曹领着大肚子的妻子英氏,后面跟着四五个大小不一的儿子们涌了进?来。
英氏一眼就瞅见小石头在那?儿吃糖,顺口招呼他跟上,又向姚如意解释道:“如意啊,叨扰了,我?们来跟我?家小叔打个招呼。”
姚如意点头,忙侧身让他们进?去。
林家人?刚从面前经过,门口又急哄哄地停了两辆骡车,平日里?鼻孔朝天的刘主簿此时恭恭敬敬地跟在冯祭酒身后,手?里?还提着用麻绳串着的大包小裹。
刘主簿望见姚如意,竟然笑得十分和蔼慈祥,还特意上前对她关怀道:“姚家侄女儿啊,你阿爷告假百日期限将满,但我?看?他身子骨未愈,刚向冯大人?请示过了,已经报给朝廷,皇恩浩荡,又与你阿爷延了俩月的假,好叫他安心?养病,日后俸银禄米也可照领。对了,之前这三月,你阿爷虽告了假,但官身还算在的嘛,俸银和禄米也是可以领用的,你个做孙女儿的怎没来领啊?可是忙忘了?无妨无妨,回头我?给你送来啊!”
姚如意目瞪口呆,都忘了回话。原主记忆里?你可不是这么说话的!更没提还能领俸禄的事儿!不仅冷嘲热讽还外?加恐吓的,还差点把原主给说哭了。
刘主簿和冯祭酒热情洋溢地进?了院子,先慰问了姚博士的身体?又与林闻安问好,才?寒暄了会子,陆续又有不少闻风而来的国子监官吏来了,姚如意人?都认不全,最后,连月余未见的堂叔姚季也巴巴地提着条大羊腿来了。
以往门庭冷落的姚家小院,头一次这么满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