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雪酥
丛伯见她这般仔细贴心,边赶车边轻声宽慰:“不用担心,老毛病了,这都是以?前在昭狱受刑落下的病根。连日都是这样的天,他这腿歇也?歇不好的。何况也?不止腿的毛病,这双眼也?是,外头光太亮,他便会刺目而难视物,所以?只?能?戴叆叇……”
“当年那?些恶人?为了折磨他,用煤油灯日夜熏照他的眼睛,不许他闭眼睡觉,后来又将二郎两条腿打断,他仍不肯屈服,含血痛骂晋王是乱臣贼子……后来,晋王伏诛,二郎被人?用草席从狱中抬出来时,浑身鞭痕,整个人?血葫芦似的,只?剩一口气了。
你当今早那?冯大人?、刘大人?为何先前都不来?二郎一回来却又冒出来套近乎了?因他们谁也?想不到二郎还能?回京,在他们眼里,二郎即便捡回条命,也?是瘫在床上的废人?,无需挂碍。
但老天保佑,二郎如今不仅活下来了,瞧着还不错呢,是不是?七年了,我虽总盼望二郎能?更好,能?不必再忍受这些病痛,但他已能?行走、尚能?视物,我呀,又害怕自己太贪心,时常不敢再向神佛菩萨许太多的愿望,不敢再多奢望。”
丛伯说?着说?着,便渐渐哽咽。
姚如意听得沉默,上前轻轻地拍了拍丛伯的肩。
林闻安与伤病抗争苦熬过来的七年,旁人?或许无法感同身受,很难想象这其中有多少?苦楚。但她知道那?种无法对人?言说?的痛苦。
因她也?曾有八年,跟着外婆全国辗转求医,只?为求得一线生机。
她没能?求到的,万幸的是,林闻安挨过来了。
后来再弯腰钻进车棚里,望着林闻安低垂着眼睫,慢条斯理?吃着她做的馒头披萨,她忽然觉得自己又不怕他了。
她此时看到的林闻安,沉稳、安静,还有几分病弱。她心想,外表看起来这样冷漠疏离的人?,骨子里竟是一腔热血啊。他真?不愧是姚爷爷一手带大的学生,是个刑具加身、宁死不屈从的硬骨头,和爷爷是一个样的。
林闻安察觉她在瞧自己,却没抬头,依旧慢慢吃完,慢慢收拾杯碟,还给?吃饱了就?犯困打瞌睡的姚先生掖了掖外衣。
忙了一圈,那?个偷偷打量他的少?女忽而朝他伸出手来,掌心里躺着一颗小小的狮子兽糖:“二叔,给?你吃个糖吧。”
林闻安莫名地抬头看她。
姚如意弯起眼一笑,不是昨日那?种半截的怪笑,而是毫无芥蒂、酒窝深深的笑。他愣了愣,真?被她弄糊涂了,她昨个不还是避他如蛇蝎?怎么?今日又突然愿意亲近他了?
那?颗狮子糖不由分说?被塞到了他手里,女孩儿暖和的指尖也?在他掌心划过。他低头看了两眼,弄不明白,到底还是塞进嘴里吃了。炒过的花生香气裹在浓浓的糖味儿里,很香也?很甜。
虽不大爱吃糖,但这糖吃起来不腻味,甜得恰好。
但他心里还是摇头。
跟月月一样,女孩儿的心思可真?难猜。
骡车在人?流车马中蠕蠕而动,好似老龟爬坡,一步一歇,好容易捱到兴国寺。姚如意坐得屁股都麻了,心里想着,便是下车步行,怕也?早到了。
兴国寺山门前已经?停满了各色车马,丛伯让姚如意等人?先下车,先去?逛去?,不必候他。他雇的车太大,得拉着骡车到远处去?寻一寻,瞧瞧可有个空当能?把这车塞进去?。
丛伯刚走没多久,刚进寺来,姚爷爷又红着脸小声羞臊地说?,他要去?茅房。
方才许久没尝过酒滋味的他,没忍住,一口气喝了两缸杯的酒酿圆子,喝得满肚子水,这下内急了。
好在林闻安跟着一道来了,姚如意便留在山门附近等候,由着林闻安搀着姚爷爷找寺里的和尚借茅厕去?。
等人?的工夫也?不闲着,姚如意正好在这周遭踅摸踅摸,看可有什么?新奇小物件,能?摆在自家铺子里卖。她如今开?铺子开?得有些魔怔了,出门见着个什么?东西,头一遭想的必是:这物件若摆在她铺子里,不知有没有销路?
两廊下的摊子挨挨挤挤。东边有卖绫罗布匹和卖绒线的老婆子,她膝头放着个笸箩,一点点把红的绿的丝线缠成小团,旁边立着个竹架,挂着几串米珠银饰,不少?小娘子聚在那?儿挑头饰衣料。
还有卖素饼、茶汤的,转过南角,一溜儿摆着卖瓷器的摊子。
姚如意不敢走远,只?在近旁看,惊讶的是这么?早便有人?卖年货了,这不才刚进冬吗?一块块桃符、灶君像、门神像摊开?在矮桌上,四下墨香盈人?,写桃符的老秀才握着狼毫斗笔,一边写出入平安,一边写新年纳福。摊子边上还堆着些芝麻秸,捆得整整齐齐,一捆几文钱,这东西过年时铺在地上,踩起来噼啪响,图个“节节高”的吉利。
见不少?人?买,姚如意便鸡贼地想,日后叫阿爷没事儿也?写些桃符啊、画些灶君像来卖,她岂不是只?要出个纸墨的本钱就?行,稳赚不赔啊!嘿嘿。
一扭身,卖卜的假瞎子敲着云板大步流星路过,还有卖糖葫芦的老头儿扛着草靶子在人?堆里四处转,红彤彤的山楂果裹着晶亮的糖衣,引了一帮小孩儿吸溜着鼻涕追在后面。
寺里还有一只?狸花猫,竟缩在焚香的大炉子底下打盹,被烫得脸黢黑,胡须也?卷曲,和尚气呼呼地拽着它尾巴拖出来,还不愿意走。
寒风依旧呼呼地吹,但人?多挤着,好似也?没这么?冷了,姚如意回到原处,在一家茶汤摊子边上坐下,蹭着人?家暖暖的炉火,撑着下巴,含笑望着这四下里讨价还价的热闹、挑挑拣拣的欢喜,觉着自己也?被暖呼呼的人?气儿包裹着,很舒服。
正贪看这人?间百味呢,眼前忽而停了好几双脚。一抬眼,中间是个鲜衣着锦的少?年郎,有点胖,身后围着几个豪奴,都不认得。
“哟,这不是姚家小娘子么??怎的独自个儿在这儿?听闻姚家小娘子竟干起了引车卖浆、炙肉沽货的营生,今儿来这兴国寺,莫不是也?是来支个摊子卖浆水的?啧啧,你这一日能?挣几个铜板啊?当真?是叫人?可怜!如今成了商女,又曾退过婚,往后怕没什么?官宦人?家肯娶你咯?”
那?人?一番冷嘲热讽,又斜着眼冷笑:“当年你家当街打我阿兄的威风如今哪儿去?了?看在当初差点就?要成了亲戚的份上,要不要施舍你几个银钱?哦对了,我听说?你那?老不死的阿爷傻了?这可真?是报应啊!哈哈!”
起初他嘲讽摆小摊的事儿,姚如意并未立刻搭腔,只?是平日里俏丽讨喜的眉眼此时格外的清冷。
她心里正冷静地盘算着利害。原主深居简出,记忆里自然没这人?,她连未婚夫邓胜都没见过,何况眼前这个口称“阿兄”的,但听下来,此人?必是邓胜的弟弟,却不知是亲弟还是隔房的。
此人?出现后,她便理?智地评估了一下这邓家的底细。
之前邓家会和姚家定?亲,就?是因为两家还算门当户对,邓家家境较为殷实?,但官位较低,邓父是八品的“监纲官”,是负责漕运监押、协调补给?的小官,位卑而油水多、人?脉广,听闻邓家便是因此依附上了计相耿忠明的。
那?邓胜当年也?不是正经?的进士,而是通过了明经?科的医专科试和“太医局试”,选上了从九品的医员。
彼时姚爷爷尚在国子监祭酒任上,媒人?来推介这门婚事时,他为求谨慎,特意借故往太医局相看过几回。见邓胜生得白净斯文,有小内侍递茶都会温声道谢,虽也?二十来岁了,年纪稍有些大,但听闻之前一心苦读没有纳妾,屋里连个通房也?无,十分洁身自好,便有些合心意。
最要紧的是,邓胜的娘前年病逝了,家里只?剩下邓父的两个老姨娘,半仆半主的,孙女儿嫁过去?不必伺候婆婆。姚爷爷念着孙女儿性子软,这样也?能?省了婆媳龃龉的烦难,心里便又许了三分。
邓胜也?一直都没有露出马脚,邓家六礼行得很体面,逢年过节也?总遣人?送些时新料子、钗环胭脂的,当时人?人?都说?是一桩好婚事。谁承想定?亲才过半年光景,姚爷爷便听同僚悄悄说?,有人?撞见邓胜狎小倌,要他留心。
老爷子起初还不信,自个偷偷去?怜子巷蹲守,这下好了,亲眼见着了,那?真?是……鸳鸯帐里红浪翻,一掀被子,两只?鸯。
姚爷爷眼里素来不揉沙子,何况这已不是沙子,是把他当傻子!当即挥起砂钵大的拳头冲上去?,把伏在底下醉醺醺的邓胜拽出来了,光溜溜拖到街上就?开?始打。
这一打,邓胜门牙掉了俩,名声也?坏了,官自然当不成了。邓家折了颜面,自此与姚家结下死仇。听说?邓胜出事后立即被邓家送到南边去?了,只?怕此时已改了名字,另谋出路了。
可姚家,却还是不免受邓家的诽谤和侮辱。
以?上,全是俞婶子和其他婶子嫂子聊八卦时零碎提过的。自打她开?了小卖部、摆上几张小凳小桌,左邻右舍都不在程嫂嫂家门口闲话做活了,齐齐提着针线篓子、鸡零狗碎,每日都到姚如意家门口汇合。
于是姚如意听了好多八卦,每日都听得两眼发亮、津津有味。
当然也?有她家的八卦,有一回讲到一个叫邓长兴的可能?要升六品的“粮料院监官”了,俞婶子边说?边看她一眼,姚如意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听到婶子们马上又替她啐邓家人?杀千刀的,才恍然是谁。
邓长兴是邓胜的叔叔。
看来邓家必是有人?真?升官了,不然眼前这位怎会如此嚣张,光鲜亮丽地来她跟前撒野?而且他竟认得她的模样,看来不仅仅是升官那?么?简单。姚如意仔细打量他一眼,忽然发现他腰上就?挂着国子监内监生的丁字号牌。
她回过味来了,脱口而出:“你就?是那?个三姓家儿的邓峰?”
怪道这般跋扈,又怪道认得她、知晓她开?了铺子!原来这人?就?是那?个耿相家、把耿灏气成河豚的新儿子,外头都在传他是“三姓家儿”,因为他们家巴上耿家之前,先巴上的是漕运司发运使,认了人?当干爹的。明面谁也?不说?,但背地里都笑话他家升官,要么?靠认爹,要么?靠女人?。那?就?明了了。既然邓胜亲娘已逝,便不可能?嫁给?耿相。
这人?应当是邓胜的堂弟!
“三姓家儿”这句话堪称绝杀,邓峰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他身旁豪奴也?十分忠心护主,污言秽语劈头盖脸泼来,声浪愈高,霎时引了一圈人?围观。
姚如意原先心里想先忍下这口腌臜气,回头再细思量的,偏眼前这些人?骂完她还要骂姚爷爷,什么?“老不死”“假清高”“傻了活该”全往外蹦。
骂她如何就?算了,竟然这样骂一个老人?!
她实?在忍不下去?,今日算她出门没看黄历,倒霉得很,早知道要把大黄带出来的!
眼角余光扫过,茶汤摊主正抱着钱罐子往旁溜,生怕惹祸上身。她扭头对那?摊主扬声道:“抱歉,借用一下。”
摊主与眼前的邓峰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姚如意已经?从炉子底下抄起通红的火钳,冷冷一抬眼:“你们说?够了没有?”
钳头火星子簌簌往下掉,滚烫的火钳差点戳到鼻尖,邓峰脸上一愣,没想到传闻中被懦弱无能?被他家骂了数年都不敢出门的姚小娘子,此时居然敢用火钳指着他!真?是长能?耐了!
那?人?身边的仆役顿时要冲上来夺家伙,姚如意反应很快,反手便将火钳敲在那?厮手背上,烫出个油泡,厉声道:“你动我试试?”
她早已不是刚刚穿过来时身体虚弱的小姑娘了,这些日子她每日与姚爷爷一起晨练,又要操持家事、做生意,她每顿都饱饱地吃两碗饭,如今脸上长肉了,原本削瘦的膀子早练结实?了。
被人?欺负到头上,姚如意还能?惯着他?
有权有势又怎样?有个当丞相的后爹又怎样?这么?多年已经?忍气吞声过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人?活着就?不能?叫气憋死!
火钳滚烫,那?仆人?嗷一声就?疼得跳起来了。
她眼风扫过众人?,最后钉在邓峰油汗涔涔的圆脸上:“怪事了,你堂兄断袖退婚,你跟着瞎蹦跶什么??莫不是你跟他一样也?是个断袖?我也?闹不明白,你家怎还有脸来我这儿犬吠的?就?算你是个直肠子也?不能?用嘴喷粪吧?你既是读书人?怎别的没学,光学恶人?先告状了?若真?闲得慌吃饱了撑的,要不你去?把寺里的恭桶都舔一遍吧?说?不定?转头你死了,阎王爷念着这份功德,油锅还能?少?炸你一遍!滚开?!多看你一眼我都怕长针眼!”
邓峰被骂傻了,围观的人?也?傻了。
读书人?大多都要脸面名声,这辈子没听过这么?泼辣直白的话。围观的人?也?没想到,见这小姑娘年轻,还以?为会被吓哭呢,没想到这么?厉害!
“噗”不知人?群里谁先笑出声来,之后便是哄堂大笑,中间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为姚如意叫好的:“姑娘好骂!”“好样儿的!”“骂得痛快!我也?学学,以?后跟人?吵架准用得着!”
姚如意却不知,她这一顿骂正戳中邓家痛处。
官宦人?家里,谁不知道邓家出了个断袖?还叫姚博士赤条条拖到街上打?断袖便断袖,这也?不是稀奇事儿,只?要不骗人?女子姻缘,你断你自个的,偷偷断一断也?就?罢了,但偏偏邓家又要与人?定?亲,有姑娘的人?家自然都对邓家避如蛇蝎了。
虽说?邓家这些年到处买闲汉洗白自家名声、给?姚家泼脏水,但那?也?只?能?骗骗外头不明就?里的路人?,官宦家里有门路的自然知晓是非如何,只?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平日里不提,背地里早被人?鄙夷透了。
一根弦从邓峰的脑中崩裂,他气得脸颊上的肉都在抖动,多少?年了,堂兄因断袖毁了名声和前途,却连他也?备受连累,人?们似乎总不管不顾,明明是他阿兄断袖,如今他跑了便来讥讽他,认为他们是一家子传下来的,一个断袖,那?指定?都断袖。
而这一切,都怪姚家!就?算要退婚,为何不能?商量着好好说??非要闹到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
把他害得好苦!
他面皮紫胀,五官扭曲,咬牙切齿、阴寒得像一条毒蛇,指着姚如意对仆从一字一句地吩咐道:“给?、我、把、她、衣、裳、剥、了。”
豪奴们撸着袖子就?要扑上来。
这人?疯了吧!姚如意赶紧要跑,刚转身,眼前好似有人?影一闪,一件泛着清苦药味的天青色衣袍扫过了她额头,转瞬便将她护在身后。
她甚至都没看清怎么?回事,林闻安已单手掐住头个豪奴伸来的手,手腕发力便将那?人?整条手臂往后拧。那?豪奴惨叫未出,又已被借力前推,肥胖身躯狠狠撞向后面扑来的同伴,几人?登时摔作一堆。
邓峰也?没料到,怔忪间,他竟也?没看清这人?是如何近身的,只?觉一道寒光闪过,一把袖中小剑,锋锐寒芒的剑尖就?已抵住他喉结软骨。
他瞳孔骤缩,那?剑尖犹颤,只?差一毫,便能?将他脖子血淋淋扎个透穿。
姚如意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面色难看、冷峻如刃的林闻安。
他不是书生……吗?
难道……当初考得是武进士?
第28章 要上新 羊排烤得好,那也是人间绝味啊……
宋时?冬至,与春节、寒食节并?称宋朝三大“黄金周”。
不论是衙门里当差的、官作里做活的、军营中吃粮的,皆能得享这悠长且不必调休的整整七日假期。
市井百姓更是变着花样?作乐,“贺冬”“逛庙”“送年”“献履”,日日有新?耍头。这般闹腾腾的光景,总要到冬至节最?后一日,才会渐渐消停。
姚如意懒散地歪在絮了厚实棉花做垫子的竹摇椅上,跷着被丛伯裹得好似猪蹄般的右脚腕,一边记着除了她没人看得懂的账,一边用笔在脚上缠的纱布上画了好几只憨憨丑丑的猫狗头。
望着夹巷里三三两两归学的少年郎,耳边还听着姚爷爷在后院里,隔一会儿就喊:“明止!吃不吃果子?”“明止!去走动走动,眼睛莫熬坏了!”“明止!来喝点茶!”
自打兴国?寺那场无?妄之灾回来,已又?过去四五日光景。
那日,真如一场闹哄哄的大戏般收场了。
那邓峰被林闻安拿剑架了脖子,终究是少年人,担不起事来,吓得色厉内荏直打摆子:“你你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这可是天子脚下,你还敢杀人不曾??”
“你也?知是天子脚下?”林闻安冷冷不答话,另一只手扣住邓峰后颈子,一脚踹他膝弯:“跪下赔罪。”
邓峰被迫踉跄跪的,梗着脖子要挣扎起来,却又?被林闻安单膝压住脊梁,只能扯着嗓子嚷:“你敢!你知道我是谁吗?竟敢这般欺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