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雪酥
说?罢,将册子递与?他。
“先帝曾对朕说?,你是相国之才。但?这些?年,朕却看明?白了,相国易得而济世之士难求。而朕又比先帝更了解你。朕明?白你、朕知道你,也相信你,能做这个?济世之人,解国家倒悬之危。”
林闻安默然?半晌,肃然?接过名册。
他之所以会穿上这身官服,其实,也是已想通了。
那天,风雪中远行的漕船一直都在他心里。
不论私利,不惜此身,若能铸就神兵利器,使吾大宋少亡一民,那么即便前路险厄万端,纵使万箭攒心,他也该去做,去淌,去拼尽这条命的。
“臣领旨。”
***
三四日过去,国子监已放了假,小年也甚没意思地倏忽而过。
卢昉两?眼无神,拿大牡丹花鸳鸯被褥裹在身上,正与?同舍剩下的两?三个?同窗窝在大通铺上,围炉斗牌——玩姚记的阴阳牌。
虽放假了,但?仍有学?子留在学?馆苦读,明?年开春便是府试,数年寒窗就为那三日,过年不过年的,团不团圆的,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卢昉也是留下的一个?。
倒不是他也有这么勤勉,他其实先前已经?回过家一趟,兴高?采烈地背着?行囊敲门,却发现家里空荡荡的,只?有看门老伯在门房打盹。
一问才知,爹娘竟忘了他还在国子监读书,前几日高?高?兴兴带着?三岁的妹妹回范阳老家过年去了!
老伯还说?,当时他娘出门前还问他爹东西都收齐了吗,怎么老觉着?落了什么似的。他爹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道,都齐了,快走吧!
什么东西落了?!不是东西,是把儿子落了啊!
卢昉气得当场便要倒在家门口,最后没法子,只?能灰溜溜回学?馆来了。一路上又气又委屈,好在学?舍里还有几人因各种缘由没回家,正好作伴,不然?他真?的要呕死了。
“都坐好了,都坐好了,今日咱只?有六人,便每人分饰两?角吧。”说?话的是柳淮言,是丁字斋里脑筋最好的,此刻正攥着?一把竹筹道,“按规矩抽牌,都不许偷奸耍滑的,抽到什么便是什么。”
屋子里灯烛忽明?忽暗,映得众人脸上也是忽红忽黑的。抽到“灵婆”的李三郎偷偷勾了勾嘴角,将牌往袖口里一藏。
卢昉再次抽到“货郎”,苦着?脸嘟囔:“怎么又是个?白身,我上回好不容易当一回灵婆,还被你们这群蠢货投出去了。”
李三郎拍拍他肩膀:“怕甚,当货郎也能诈身份嘛。”
“夜半三更,月黑风高?,请闭眼——”
柳淮言拖长了音,周遭倏地静下来,六双眼睛应声闭上。
一番夜里刀人、验人的勾当做完,柳淮言又喊:“天亮了。”
好戏这才开场。几人揉着?眼坐直,跟刚从梦里转回来似的,偏又得立刻编起谎话或是拆穿谎话,聪明?人唇枪舌剑,糊涂人跟着?搅和,玩起来就像亲身在演一场不用买票钱的大戏。
他们早已熟稔这“昼夜更替”的玩法,演得煞有介事,不想投票时,卢昉又第一个?被投了出去,气得拍桌子直嚷:“你们这群人不分好歹、颠倒黑白,等我抽到灵婆,定要把之前投我的全刀了!”
他崩溃咆哮。
刀了!全都刀了!
众人哈哈大笑?,压根不在意。
自打姚记出了这阴阳牌,丁字号学?馆日日都要聚玩几把,实在太?过有趣!这牌百玩不厌,比 “升官发财棋” 有意思多了。
那升官发财棋起初他们也买了玩,久了便觉得是小孩儿的把戏,不如阴阳牌,玩得是人跟人之间?的心思。
如今夹巷里的孩子都在玩升官棋,学?子们却大多迷上了阴阳牌。不止国子监,上次休沐,柳淮言把牌带回家,竟被阿姊截了去,听了玩法后再没还他。如今闺阁女子也开始玩这个?了。
听闻外间?甚至已有阴阳牌的仿牌了,以不同材质做得花里胡哨,卖得天价一般。不过他们都是姚记的忠实主?顾,少年人重义气,都约好了只?买姚小娘子家的棋牌。
阴阳牌卢昉更是每回都玩,但?他以他的运道,能抽到灵婆的次数屈指可数。且以他的脑筋和笨拙的掩饰,也很难撑到最后。
又玩了一轮,众人也觉着?怠懒了,不知谁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柳淮言搓搓手:“饿了饿了,咱抓阄,谁抽到饭团谁去姚小娘子那儿买饭。”
如今国子监的膳堂已经?关?张,留下来的学?子除了姚小娘子处便只?能外出觅食,天气太?冷,谁也不想跑远路,所以其实也只?剩姚记一个?选择了。
说?着?,柳淮言撕了几张纸条,其中一张画了个?饭团。众人围成一圈,卢昉手刚探进去,李三郎便低笑?:“我猜定是阿昉。”话音没落,卢昉展开纸条,上面一个?歪歪扭扭的饭团,他气得把纸团扔进了火堆里。
众人边笑?边点餐,这个?要脍饭配杂蔬煮,那个?要鸡蛋堡加汤饼,还有的要茶卤鸡子儿和肉夹馍。卢昉苦着?脸往棉袍里揣了钱,但?还是将众人点的吃食记在纸上,掖进袖口,嘴上发狠:“你们等着?,我让姚小娘子往饭里搁多多的茱萸,辣死你们!”
推开学?馆门,冷风灌得他缩脖子。
众人还在屋里笑?话他手气极差,李三郎还嘻嘻地探头喊:“卢爹,速去速回,别忘了叫姚小娘子多装些?醋和酱清。”
卢昉愤愤地紧了紧棉袍,又双叒一次往姚家杂货铺走去。
姚家窗口院门皆敞着?,卢昉走到窗前,特意张望两?眼。
一个?好消息,死鱼脸儿不在。
一个?坏消息,姚小娘子也不在。
虽说?林闻安授了四品官的消息已插翅般飞边了国子监,没人不知道,但?他自打消息出来便不见人影,说?是被官家留宿宫中,几日都不见回来。
人虽不在,但?他名声远播,有些?小官子弟如今来姚记买东西,都变得愈发斯文有礼了。但?卢昉不同,他只?是不将死鱼脸儿挂在嘴边了,心里头还是一样。
读书人很该有些?骨气,怎能见权势便卑躬屈膝呢?
何况,莫欺少年穷,焉知他日后不能着?朱紫?
卢昉昂首来到杂货铺前。
杂货铺里,一个?娃娃脸的青年正握着?长柄墩布拖地。
他手里握着?墩布拖把,边上倆小木桶,一桶装着?清水,一桶用来拧墩布的脏水。这人正微微弯着?腰,奋力地来来回回,把铺子里的水磨地砖都拖得锃亮。
这带棍儿的墩布也是姚记的好东西,以往擦地都得高?高?翘着?屁股,拿一大抹布从廊子这头哒哒哒跑过去,再哒哒哒跑回来擦,擦一回能把腰累断。后来姚记把一束破布烂条捆扎在木棍上,做成带棍儿的卖,省力极了!
卢昉住的丁字号学?馆也买了几把带棍儿墩布。
国子监的学?馆,因怕有偷窃之事分说?不明?白,杂役们向?来只?管照外头的事务,不许进学?子们居住的各学?馆。
这各个?屋子里便只?得使唤自个?的仆人来擦洗了,没仆人的便自己动手。因此有好些?学?馆里,聚了一堆家世平平的懒汉,不说?味儿冲,那地也没法看,踩进去都黏鞋底儿。
幸好卢昉同住的同窗们都还算爱洁净,年岁也差不多,商量着?轮流来洒扫,屋子里不至于苍蝇蚊虫乱飞,还算是洁净的。
姚小娘子的杂货铺里,不仅有这一种墩布,还有一种极大的。棍上连着?个?长方形木板,在木板上夹厚抹布的,能替换,干湿两?用,那木板的长度正好与?大部分檐廊的宽度差不多,一个?来回便能擦得干干净净。
国子监里的杂役如今都用上这个?大的了,听姚小娘子说?,那叫什么“宽幅平板尘堆拖把”。不仅活干得快,冬日里手也不必时常浸泡在冰水里,那些?杂役都说?,今年连冻疮都少了呢!
除了墩布,听孟四说?,姚小娘子还跟几个?擅做猪胰子的妇人合伙,试图将草木灰、茶籽粉、稻壳灰、菖蒲与?猪胰子混起来,做什么“胰豆子”,说?是洗一盆衣裳只?需几颗,遇水便溶,衣裳泡一会儿再搓,便能轻而易举洗掉污垢。听得夹巷里洗衣的葵婶很是心动,只?不过现还没制出来。
外头的杂货铺,大多是行商工坊里有什么便卖什么,尽量挑些?好货来卖也就是了。姚小娘子倒好,她开个?杂货铺,做猪胰子的绞尽脑汁,做木匠的日日起早贪黑,制墨的如今都被逼得卖小墨条了。
连煤饼也是如此。
如今外头煤铺子卖的煤饼都学?着?她戳孔了。先前人人都不信偷工减料的煤饼能烧得久,但?姚小娘子真?就“偷工减料”地用了一整个?冬日,夹巷里的人家也渐渐发现她真?能一只?煤饼烧一整日!
于是将信将疑地学?着?用,很快便传了出去,这“蜂窝煤”用下来,就是又省煤又烧得久,真?是奇了。
也就姚小娘子心思活络,才能想出这样多细致省力的杂货来。
卢昉张望了许久也没见姚小娘子出来,院子里似乎也异常安静,唯有姚博士逗狗的嘬嘬声。
他便又把目光放在这拖地的仆人身上。
他是杂货铺的常客,自然?也见过这人,他应当是林家的仆人,不过他也总在姚家干活。
林姚两?家亲近得几乎不分彼此,尤其林家的正门其实在外头,但?就没见那门打开过,林闻安好像也已忘了自家还有个?大门,一直都从姚家进出。
卢昉瞧了半晌,记不起这仆人名姓,便唤道:“小哥,姚小娘子可在?”
丛辛抬起头来,见有客来,忙将墩布倚在墙角,抹了把汗,又把手往身上绣着?“姚记”和眯眼兔头的围裙上擦了擦,过来答道:“姚小娘子去兴国寺了,郎君要买什么?我与?郎君取便是。”
今日正是兴国寺年前最后一场万姓交易。
正如丛辛而言,姚如意一大早便背上欠款和一盒“仙贝雪饼”的样品,牵上大黄,雇了车,带着?三寸钉去兴国寺了。
这回她不仅是去进货的,还要主?动去找无畔。
吃了她的辣片儿就跑可不行!
车轮辘辘,姚如意抱着?她的仙贝雪饼坐在车里,望着?车外来往的行人,想了想如何说?服无畔的师父,思绪莫名又想起林闻安,心里嘀咕:这黑胖皇帝也太?狠了,二叔一上班就叫人通宵加班,好几天住衙门不回来。
那日林闻安说?不必等他,他或许夜里也回不来。果然?。他不仅当天没能回来睡觉,第二日第三日也没回来。
丛伯倒是回来过一趟,拿了几套二叔的叆叇和换洗衣服走,还特意与?姚如意说?,二郎交代了让告诉她的。他被官家留在宫里了,现已开始忙着?捣腾军器监的要紧事,只?怕没个?十天半月都脱不开身。
“还有一桩大喜事!”
说?完这些?,丛伯又十分与?有荣焉,掏出一块圆圆的五两?银饼递给姚如意,脸都激动得红了:“二郎说?,官家也尝了小娘子的脍饭,还夸小娘子手艺巧,还劳小娘子再做些?来呢。没想到,小娘子的吃食竟入了官家的眼!”
姚如意不满地撇了撇嘴,那是她专挑出来给二叔吃的!如今倒好,只?怕没几口能进二叔嘴里。
再瞥一眼那躺在丛伯掌心的圆圆银饼,又不禁露出了一点古怪的、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
五两?银饼。
她瞬间?便想起书里的剧情:女主?沈娘子头一回去给官家做御膳时,官家抠抠搜搜就只?给了她五两?银饼,令她震惊了许久。
但?对姚如意而言,五两?银买她的寿司可不少了!
看在钱的份上,她还是做了一大盒的寿司,又煮了一大罐关?东煮,还烤了一炉肉肠、鸡蛋汉堡,把她这“路边摊组合套餐”硬生生装了三层的大食盒,再拿棉围子裹了保温,便叫丛伯捎进宫里去了。
之后,直到今日,二叔又没消息了。
姚如意坐在摇晃的车里,捧着?腮,惆怅地长叹了口气。
唉,二叔何时能回来呢?
院子里都觉着?冷清了。
直到远远望见了兴国寺那恢宏气派的山门,她才又重新抖擞起精神。
不想二叔了,挣钱去!
整了整衣冠,左牵黄,右抱饼,姚如意大步流星地进去了。
第39章 谈合作 大宋仙贝
兴国寺山门前挤满办年货的香客,满目攒动的人头。神符摊、干果挑、篾灯笼担密匝匝挤得?针插不进。年货摊子排作长龙,竹箩里堆着花生、炒瓜子、糖渍栗子并各色果脯;年轻货郎立在条凳上?,颈间累累垂满各色灯笼,手中擎着绢面灯,扯着嗓子吆喝:“新糊的灯,防风又透亮嘞!”
尾音拉得?又长又亮,跟着山风飘远,越过三大殿便?散了。无畔把芦苇杆做成的钓竿架在破蒲团上?,捧着肉嘟嘟的腮帮子,盯着放生池里东倒西歪的残荷茎秆发?呆,他的师兄法峻、法明前阵子也跟船去了桂州。
都没人陪他玩了。
池子里冒了个水泡,无畔急急提竿,钓线却勾住了枯荷茎,扯起来一看,只有几根腥臭的烂水草。
“好?生没趣啊……”无畔又坐了下来,捡了几颗石子,提不起劲头地往水面上?丢。不知?师兄们带的艾草够不够?他先?前还特晒了一簸箕的陈皮,却都忘了给师兄们塞到药箱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