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雪酥
寒风凛冽,他?归心似箭。
小破宅子里到底有谁在?多了去?了,有先生、有三寸钉、有丛辛、有大黄、有汪汪与狗兄弟、有平平妙妙听木,还有……
那晚,林闻安坐在马车里,嘴角屡屡带笑。
姚如意不知官家其实仍是个铁公鸡,并没?有一丝丝改变。此刻她与林闻安立在姚家斜对角、刘家书舍隔壁的隔壁那间宅门前,正仰头望着斑驳的乌木门。
她深吸一口气?,按捺激动,将积了厚厚一层灰的门锁打?开,门轴已然腐朽,艰难地推进去?,入目先是一道小小的影壁,转过来,是四?面?围廊,厅堂在北,两侧两排房,中间一个正正方方的天井。
左右还有两个侧门,东边的门走进去?还有两个很小的耳房,尽头还有一间荒废许久的茅厕,西边的小门走进去?是灶间与库房。
虽只有一进,但这?宅子却有八间可以住人的屋子,且布局勉强算个“四?”字形,整体还是非常规整、方正的房型。
除了没?有井这?个缺憾,这?院子足有姚家两倍大!
姚如意挨个屋子转悠,初时?每看?一处还会哇哇惊叹,后来便?只晓得拼命咽口水。
她好像发……发了!
林闻安站在天井,含笑望着姚如意欢快地到处跑,她一会儿说影壁前要再盖个小屋子,再做个收票的闸门柜台;一会儿又说西边那两间屋子要打?许多柜子、摆些桌子,供应热水,还要卖她的零嘴和速食汤饼;另一排要打?通砸墙,做个大的自习室……
她沉浸其中,眼眸闪亮,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之后,林闻安还被姚如意拽着袖子,拖过去?看?她发现的好东西,原来东边侧门出去?的那两间耳房里还堆放着不少已蒙尘多年的桌椅板凳、破烂柜子,垒得小山高?。当年抄家的禁军看?不上这?些破烂旧物,翻箱倒柜后便?倾倒在此。
倒便?宜了她。
“二叔!这?些拾掇拾掇立马就能用了!又省一大笔钱!”姚如意兴高?采烈,扯着他?的袖子便?蹦起来了,“我?发了啊!发了啊!”
簪上绒球打?在她的脸颊上,兔毛领子蹭得小脸发红,她眉眼弯弯,仰脸对他?笑时?,几乎见牙不见眼。
他?任她拽着袖子,受她感染,想起赵伯昀的话,也不禁笑起来。
那小破宅子到底有谁在啊?
远在天边,近在……
*
姚如意实在等不及过了元宵再开工,初二她也没?娘家能回,闲着也是闲着,一整天都蹲在荒院里敲敲打?打?,把耳房里的旧家具全拖到天井来收拾。
损坏得严重的,便?干脆拆成一块块木板,看?着只是卯榫松了或是缺了边角的,便?拿木锤敲敲打?打?,木楔子加固,冲洗干净接着用。
她干得不亦乐乎,丝毫不嫌累。
林闻安常过来帮她,但又会被她赶回去?。
没?法子,好些学子跟姚如意抱怨过,三寸钉烤的炙肉肠太难吃,不是糊的便?是没?熟,丛辛则常会算错账,作为家里唯二能将淀粉肠烤出脆皮开花的心算技术人员,姚如意只能将杂货铺托付给了正好也休沐不用坐班的二叔。
顺带,还请他?帮姚爷爷整理那些书籍和诗文,如今有了这?么好的场地,姚如意自然趁学生们?开学前便?把她的“知行斋”装修好开张。
但要做的工作还很多,打?柜子、砸墙、粉刷、搬货。姚如意想好了,以后杂货铺便?不再卖文具,专门在她的知行斋里卖!这?间宅子西厢最边角的屋子,与姚家一样,有个开在巷里的窗口。到时?,西厢第一间便?改成售卖笔墨纸砚、书包袋子、线装本子、包挂钥匙扣、盲盒摆件之类的“文具精品店”。
这?样即便?是不想花钱进自习室的学生也可以通过窗口买,还能吸引不少想逛的学子买读书票进来逛。算是相辅相成。
东边厢房便?砸墙打?通,做成一个敞亮的大读书室,搁上一排排书架,再摆上几排两边带隔板防窥视的桌椅,大致做成如后世小图书馆的模样,大读书室能借书也能读书,但不许将藏书带走。其他?屋子则隔成几间做单独的雅间。
不仅如此,姚如意还想着弄个“抄书抵扣”的活动。
雕版刊刻教辅材料虽是最便?捷的法子,但问了孟员外,开模做板书的价格其实并不便?宜。姚如意便?想到,可以发动写字好的学生自发抄书,检查无错漏,便?可获得些银钱和知行斋几日的免费读书卡。
而且,她已决定要做收费自习室的会员,办了会员的学子买学习用品、书籍、零食、泡面?都可打?折,没?办会员自然也可以进来,只不过皆是原价。
日后纵有些舍不得花钱进自习室的学生央人代购,姚如意也不计较,反正肉烂在锅里,她多卖就挣钱了!
只是做会员要怎么防伪呢?这?是她想了很久也没?有头绪的,既要压住工本又得防人作伪……即便?是找寻周榉木雕木牌,怕也难。
还是林闻安见她在纸上涂涂画画,一脸烦恼,略一沉吟便?道:“或许可效仿板书库里“碎角存根”的法子:他?们?会将雕版的一角预先用工具裂成特定形状,碎角则由雕版坊封存,之后只要提供板书与碎角拼接比对,就能确认是哪个雕版坊出来的。不过……”
他?忽而停顿,没?再说下?去?。最后,便?只说他?会寻一种稀少又价廉的墨,将她的读书室会员卡制好了再送回来,叫她不必忧心此事了。
稀缺又便?宜的墨?
好生矛盾的词,姚如意挠挠头,有些想不出来。
林闻安却不再多言。
其实……是与军器监的猛火油废料相关。
军器监炼制猛火油时?,会产出不少无毒的炭屑,被称为“废墨”,这?种废墨色泽乌黑发亮,一旦渗入木材或是纸浆后水浸日晒都不褪色。
他?到军器监后便?留意到这?物,已奏请官家收贮备用。从前这?些废墨都被工匠随意丢弃倾倒,殊不知此物其实很有大用处,用于军中传递秘密信息,是军报绝佳的防伪法子。
猛火油墨还能用在特殊纸浆制作中,在木屑和纸浆中掺入碳屑,压制成型后,那些墨粒便?会无规律地现于纸面?,迎光可见闪烁亮点?或丝状深色纹路,加入油墨比例不同?,效果?也截然不同?。
这?般做出来的东西批次不同?皆有差异,且这?原料外头寻不着,制成出来的东西与寻常墨汁差异甚大,是绝无法复刻的。
因事关军器监,林闻安便?不好向姚如意说原委。他?已决定禀报官家后,用自己的俸银买些回来试制,将猛火油墨混入纸浆,再加上碎角存根的法子,想来这?“会员卡”便?万无一失了。
这?几年,如今外头的商行各个都学沈记做这?样的“贵宾卡”,在汴京城中已成风气?。各家有各家免于仿刻的法子,皆秘不示人。
林闻安还见过王雍的沈记酒家“贵宾卡”,其卡片做得极为精致,是用紫铜片锻打?成的,还刻了沈记自创的字符,听闻沈记的会员分为三等,而王雍还挺得意与他?抖了抖那紫铜锤纹贵宾卡,说这?是累计吃了百贯才能得的“尊贵铂金贵宾”,可在各地沈记酒家分店使用,畅行无阻。
听闻官家的还是镀了金的“金龙卡”,天下?独此一份。
所以此时?如意要做,林闻安便?并不觉着奇怪。
反倒还用心替她打?算。
他?甚至已替姚如意想好该用何等材质来制作了,以如意的性子,她绝不愿意用铜片金箔这?等昂贵的材质来制作,那……就用冬日糊窗户的桑皮纸、竹纸混些碎布一起搅成硬纸浆,再用明矾和桐油泡过,加上猛火油墨后压制,便?能做成硬挺特殊且不怕水的厚实硬纸片。
林闻安替她琢磨那会员的事儿,姚爷爷也整好了第一版的国子监优秀诗文集。等初七刚过,姚如意便?去?找周榉木,多给了两成工钱,让他?加班加点?把那房子的门窗、墙体、桌椅板凳、书柜、货柜都量了一遍,先定了图纸。
约莫初九便?开工,这?夫妻俩本就是逃荒来的,正月里也没?甚亲人可走动,一心只想着挣钱,半点?没?推辞就应下?了。
他?们?如今还收了俩小学徒,都才十来岁,是周榉木从人市里千挑万选来的。做木器得眼尖,不能斜视,手要稳,骨架得大,力气?也不能小。总之,周榉木有自己挑徒弟的门道,收了俩他?觉着极有天分的孩子尽心教着。
他?做姚如意的各类棋牌与木雕单子做得头昏脑涨、梦里都在雕大马将军,他?虽因此有了稳定的财源,但实在累得太狠了,做一天活儿回来,夜里倒头就睡,都被荷香嫌弃怀疑是不是不举了。
他?不收徒弟不行只怕能累死,如今有了这?俩孩子,教他?们?做些刨木头、上漆、抛光之类的零碎活儿,总算缓过劲儿来。
现在姚如意家又里要做大活,光靠夫妻俩不成,这?俩瘦巴巴的孩子也跟着打?下?手。他?俩跟着周榉木取名?字,一个叫柏木,一个叫松木,都勤快能干。周榉木对媳妇挺好,对徒弟却很严,一旦出错,墨尺就要重重地敲下?来了。
姚如意常见这?俩孩子跑上跑下?,帮着扛木材,胳膊上常被打?得一条条肿起来的红痕,还挺不落忍的。
幸好有荷香。周榉木打?徒弟,她就把俩泪汪汪、垂头丧气?的孩子搂过来,一人塞个糖,给他?们?上药,温柔又仔细地跟他?们?说:“师父严,以后才能学出真本事,不然手上惯坏了毛病,一辈子都改不过来。做木匠就得认认真真、用心地做,万一经手的屋子塌了、柜子倒了,就算没?伤着人,名?声也毁了,一辈子就完了,你们?可别怪你们?师父,他?打?心眼里盼着你们?早日出师呢。”
有荷香在其中转圜,又常领着俩孩子偷摸溜出来,在姚如意的杂货铺里吃些好吃的。松木柏木非但没?有养出怨恨之心,还很依恋信服自己的师父师母,两个孩子渐渐也争气?,每日扛木料、刨花,磨破肩头手指都不吭声,夜里还自个加练怎么接卯榫的。
“咚——咚——”
在大锤小锤的砸墙声里,日子慢慢过去?。姚爷爷如今每日都坐在屋里极认真专心地备课,自打?跟阿爷说了要做自习室的事儿,日后便?要姚爷爷每日辰时?起便?去?知行斋“坐班”。
六旬老人再就业,她原以为糊涂的阿爷会闹不清是怎么回事,没?想到姚如意一说,他?两眼就亮了,甚至主动又羞赧地说要做两套新衣裳。去?医馆针灸时?,还让丛伯带他?去?修了胡子、鬓角,刮了脸,连杂草般的眉毛都修了。
一回来,老方脸被刮得油光发亮,还修了个飞扬上翘的剑眉,逗得姚如意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真没?想到,他?竟因此精神都好了十二分,平日里胡话都说得少了!或许姚爷爷平日里从来不提,但他?教了一辈子的书,也曾惦念过能够重返讲台吧?
没?过两日,林闻安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沓已压制好的会员卡。卡是巴掌大的长方形,用厚实硬挺的纸浆压成,表面?还刷过桐油。果?真如他?说的,他?在这?卡片里掺了种带油光的黑墨,卡片便?像一张小小的水墨漆画,透着股随意泼墨的潇洒劲儿,随光线变化,上头的墨痕还能折射出淡淡的银白?光泽。
虽是硬纸片,竟也十分精美。
可不止如此!
这?每个卡上都照姚如意的意思,在左下?角刻好了“零零壹”到“壹佰整”等等的编号,而这?些巴掌大的会员卡,其实都是从一张大纸浆板上切下?来的。林闻安为她演示,只要把每张卡按卡号顺序排开,上头的纹路竟能严丝合缝对得上。
姚如意惊喜地哇了一声,
太厉害了!这?般当真谁也仿造不了了!
而且,卡的正面?还刻了“姚记(眯眼兔头)·知行斋”的大字,翻面?则是条带叶子的藤蔓,虬曲的藤蔓可得极为流畅,枝叶间,垂着两枚连瓜刺都雕得纤毫毕现的……苦瓜?
姚如意瞅见这?苦瓜藤,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呆呆扭头看?林闻安,林闻安也正看?向她,神色微微有些幽深。她喉咙发紧,有种自己……好像又在不知不觉中社死了的感觉。
就这?样,众人拾柴火焰高?,姚如意的自习室顺顺当当筹办起来。
日子转眼到了正月十五后,上元灯熄,冬假将尽。
算起来,春闱只剩不到两个月,再惫懒的学生也知道着急了,国子监巷子里渐渐又有了生气?,街坊们?也陆续回来了,不少学子已背着书箱提前归学,巷子里人流往来如梭,杂货铺的生意都好了不少。
想着这?是个开张的好时?候,姚如意把那新宅子好生扫了一遍,哪儿都擦得干干净净。姚爷爷一堆堆藏书整整齐齐码在书架上,各种零食泡面?、烧水的大锅炉也备好了。杂货铺里的笔墨纸砚、线装书册也都移了过来,她又去?挑了个吉日,登着梯子亲自挂上周榉木友情做的“知行斋”匾额。
噼里啪啦放过两串爆竹,她又笑眯眯给老项头送一大盒子“官家都爱吃”的脍饭,哄得他?眉开眼笑,甚至亲自下?来帮姚如意拎浆糊桶子,借了他?值房外正对着巷子口的那面?墙,贴了张林闻安润笔的“姚记知行斋读书室盛大开业”的告示。
刚贴好回来,想着在门前也立个牌子,将这?收费价目也贴一贴,谁知,便?有两个毛遂自荐的伙计找上门了。
姚如意胳肢窝夹了个三角木架站在知行斋门口,看?着扎了俩冲天辫揪揪的小石头,他?正仰着脸,一脸认真道:“如意阿姊,我?会烧水,会煮汤饼,还识文断字会算数,跑得快还吃得少……”说着往旁边的孟博远一指:“我?比孟四?哥可强多了,如意阿姊你别要他?,要我?吧!”
“哎你个小石头!怎么说话呢!”一旁连铺盖都卷了背来的孟博远急了,把他?脸蛋使劲一拧,连忙也对姚如意剖白?道,“姚小娘子,你别听他?的!他?一首《蜀道难》背了俩月,我?都听会了他?还没?背下?来。他?又这?么小,要是烫着了、摔着了咋整?要是遇着不讲理的,一巴掌就给扇墙上了!还不如招我?呢,是不?我?也不要多少银钱,只要给我?个地儿住,管我?三餐水饭便?行……”
姚如意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只觉着这?俩都不大靠谱啊!有些哭笑不得:“你俩不会都是认真的吧……”
他?们?正说着话,被自家老爹赶回来读书的耿灏,正耷拉着眼皮,呵欠连天地从家里的马车钻出来。他?身后跟着他?的十二生肖仆从,一行人正好大摇大摆地逛到巷子口。
见那厢军值房门口有一堆学子正聚在那儿看?一张花里胡哨的大字报,还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他?们?便?也停下?步子,凑过去?瞧了一眼。
第47章 开业忙 不管了,他要去读书了!……
耿灏往人堆里一扎,伸头?一看。
只一眼,他便觉着自己两?只眼仁儿都被那大黄大红又大蓝的颜色戳伤了。
值房墙上那告示描了黄边,顶上一行浓墨大字“姚记知行斋盛大开业”,正中画着只肥硕的玉兔,玉兔坐于?深深夜色之中,头?上歪扎着书?有“读书?”二字的红色抹额,爪子握着杆毛笔,正一脸狰狞地低头?奋笔疾书?。
这勤学兔底下,还用尺把大的字排了三行,一行红底白字写着“同?窗喊我学习我欣喜若狂”,一行黄底红字写着“先生布置课业我喜极而泣”,一行蓝底黄字写着“我爱学习,我自愿在知行斋从早到晚学习!”
耿灏眼直了,手抖了。
简直……简直丑绝人寰!
他活到如?今,未曾见过这般丑陋的招子!从头?看到尾,只觉有人往他眼里滴了一整瓶茱萸汁子,辣得他浑身难受。姚小?娘子这告示,比那些乡野上走街串巷卖大力丸的招贴写得都热闹,每个字都像举着锣在他耳边敲,直震得他满脑袋“咣咣”作响。
可偏偏他还真就看完了,还被迫深深记住了,那几行“我爱学习”的话语简直如?刻印在他脑海中一般,挥之不去。
觉着这招子丑的不止他一人,有个学子用帕子拭了拭眼,再看仍觉难以忍受,又拭了拭,抓髻痛呼道:“如?此峻拔端方的好字,为何要写在这儿俗艳骇人的招子上?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他大叫一声,气愤不已,紧了紧肩头?的褡裢,接着便怒气冲冲进了巷子:“我倒要去看看那知行斋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另有几人反倒被这奇特的招子逗得哈哈大笑,耿灏扭头?一看,是丁字号学斋的卢昉一干人。
这人乃范阳卢氏之后,累世簪缨,本朝虽门阀凋零,但也?算家学犹存,不过他入学时仅分到了丁字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