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坞
若陛下坚持的是这等字体,反而比他们想象的要简单。虽然当下官方用字是小篆,但民间早就有简化小篆,往半篆半隶发展的趋向,要知道百姓不是他们,百姓多数忙于农桑,为节省时间,自然偏爱简便的写法。
隶书是符合大部分人审美的。看完了曹丞相的提示,松口气的有,他们相信若是大力推行,不出几年,全天下将流行起隶体,毕竟以陛下的威望,太后的号召,就算有反对的声浪,也不会翻得太高。
同样,它将作为不得了的功绩,刻在史书和传记里。
但,犹疑的占了大部分。隶体从何而来?发源不详,整理于狱中!许多人都认为它上不了台面,与犯人、俗人联系在一块的字体,怎么能当做官方字体呢?
有人委婉道:“臣以为……不甚高雅。”
不等别人附和,曹参却是罕见地严厉起来,面上伤疤收紧,露出从前纵横战场的铁血的风范。
“高雅?”曹参道,“事实上,离天下平定不过眨眼一挥间,三十年前,谁还不是个泥腿子。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大官,难道就能忘记过去,忘记那段苦日子了?”
说得那人羞愧无比:“丞相——”
“故而隶体的出处,你我没资格批判。唯一能够判断的,就是它好不好写,好不好用,就是不改,也要拟一个章程出来,陛下还等着相府的回应呢。”曹参沉声道。
作为三公之首,他也不能辜负帝王的信任。
于是所有人忙碌了起来。
丞相府之外,有人嗅到非同寻常的味道,他们还来不及探讨,就被一个重大的消息砸蒙了。
日后铸币权统归中央,不再允许民间、诸侯王私自铸币,并以五铢替代八铢!
钱币关乎着天下人的利益,无论贩夫走卒还是王公贵族,都与其息息相关,距上一次《钱律》的制定、发行,已经过去八年,还是从前惠王在位的时候。
随着长安西市越发繁荣,长安百姓已经不止一次抱怨铜币形制太过混乱,这个商家只收半两钱,那个商家又不只收半两……这与允许民间铸币脱不开关系。总有些投机者,即便官方规定了八铢半两,依旧有偷偷摸摸的改币值行为,有剪下一小半铜钱重新铸的,有一开始就掺水的,即便不敢闹得太过,也堪称群魔乱舞。
诸侯王的封国,就更不用说了。燕代还有淮南,是坚决贯彻当年太后的律令,发行的铜币与中央一致的诸侯国;但因为各自掌有铸币的权利,铸造的铜钱,还是有些许差别的,尤其体现在重量上。
其余封国都是自个颁律,自个铸币,譬如齐国,他们从战国开始使用的就是刀币,尽管秦朝一统天下,强制他们使用圆形方孔钱,但直到如今,民间还存在刀币流通的情况。
可把齐王刘肥头疼坏了!
现在好了,不用头疼了,日后铸币都归中央管,没他这个齐王什么事了。
听到消息,刘肥震惊地张大嘴,第一时间有些不舒服。
自从幼弟登基,对待各大诸侯国,都是润物细无声的,态度友好,从未有过激烈的举措,尤其对燕代的扶持,他都看在眼里。
除却五弟刘恢——那也是刘恢自己作大死,和天子无关,齐王对此心知肚明。
他的齐国富裕,自给自足用不着扶持,长安也很少插手管理。当年幼弟登基,刘肥送完礼还惴惴不安了一会,还好太后待他一如既往,过了几年,临淄还得到了一次《远行记》巡演的机会。
那日万人空巷,不是虚言,齐王自己都偷偷溜去看了,回头狂抹眼泪。
谁知一朝变天,他的铸币权没了,刘肥心想他得损失多少威信,少赚多少小金库啊!
下一秒,他就被打回了现实,齐国相慢悠悠地对他道:“大王可以上书长安,表达对传言的不满。毕竟诏令还没有正式颁布,或许可以劝天子收回成命。”
刘肥:“…………”
他名字里是有个肥,但胆子还没肥到这个地步,他委屈道:“国相,寡人还是很惜命的。”
若真的表达不满,幼弟什么反应未可知,皇太后能第一个撕了他。太后手病了,不是嘴病了,叫人过来灌杯毒酒,还是轻而易举的……
他们这些先帝的儿子,谁人不笼罩在吕雉的阴影下?刘肥条件反射地咽了口口水,发挥超强的想象力,无法言说的害怕漫上心头。
齐国相一言难尽地望了他一眼,既然反抗不了,那还发牢骚做什么。
刘肥怂怂道:“寡人一时得了脑疾,国相别介意。”
言下之意就是千万别给长安打小报告,齐国相颔首:“臣明白。大王脑疾若是痊愈了,请您赶快上书,第一个响应——时辰不等人,到时又让代王抢去了风头,岂不憋屈。”
刘肥猛然反应过来,转身就往正殿跑。
谁第一个表忠心,谁就能在长安君臣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三岁小儿都知道这个道理!齐国离长安远,可见得争分夺秒,时辰真的不等人。
相比齐王的反应,淮阳王刘友可以说是更不甘心。
七年来,皇帝长大了,他们这些皇帝的哥哥也长大了。仰仗于汉初特殊的诸侯王制度,便是再废物,也能成为诸侯国说一不二的存在,只要不去长安觐见,在封国的日子,可以说过得无与伦比的舒心。
刘友几乎快忘了当年刘越登基,他因为五哥被软禁留下的阴影。
他年仅十八,就收用了淮阳国最漂亮的美人,正和美人调情的时候,中央回收铸币权的消息传到了耳朵里。刘友一愣,整张脸沉了下来,美人当即一惊:“大王?”
刘友大步往殿外走,一边压抑怒气:“是谁提的更改币制?”
“是长安那边,一个叫萧延的官吏,是、是萧君侯的二子……”
萧君侯,能这样称呼的,唯有一个萧何了。刘友神色越发阴沉,他怎能甘心?
诸侯王之所以能呼风唤雨,就是可以自己铸币、收税、掌管盐铁、豢养军队,此乃当年父皇的规定!如今铸币回归中央,这和割他的肉有什么区别?
“萧延,还有没有将父皇放在眼里!这岂不是坏了他老人家的制度。”刘友在心里把萧延剐了千万遍,直接给人扣上不敬先帝的大帽子,焦躁了一个晚上,还是凭着侥幸心理道,“……再等等。等天子的诏令到了,再行决议。”
沐浴着淮南国百官或是迟疑、或是不赞同的目光,刘友反而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到底是不到二十岁的少年,最是容易逆反,他告诉自己,如今皇太后需要养病,根本不会关怀他这不甚显眼的淮阳王。而他最小的弟弟,当今天子,但凡不想坏了友爱兄弟的名声,便不会步步紧逼——所以他决定观望是对的。
反对官方铸币的声音何其多,万一,万一有转机呢?
转机没等到,长安传来讣告,吴王刘濞殁了。
是病逝,重症突发,药石无医。
尽管吴王痴傻已然深入人心,但多少年了,他一直是那么病殃殃的样子。就在人们以为他命硬,会一直病殃殃下去的时候,他竟然死了!
紧随而来的是一封诏令,先是表达了天子、太后有多么悲痛,随即写明,吴国目前由吴国相代管,等世子长成再议。附在末尾的,是一封长长的、堪称隆重的丧仪,由宗令奉常共同制定,详细地叙述了吴王的棺木会放在哪儿,丧礼谁人出席,等等等等。
“……”淮阳王刘友的脸色渐渐刷白,最后变得一片惨白。
他踉跄地后退了一步,久违的、噩梦般的恐惧,席卷了他的身体。
堂下,百官都沉默了,他们看着大王,犹如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等到窒息的寂静过去,刘友嗓音颤抖:“赶紧,赶紧给孤拟定奏疏……快马送去长安!”
……
长安城。
浑然不知拉了多少仇恨的萧延,作为新晋宠臣,暂缓了回到郑县的步伐。
在陛下宣召他的第一天晚上,少年天子拉着他秉烛夜谈。萧延越谈越是兴奋,他发现陛下对于经济与商业的思考,绝大部分都是与他重合的!
这个发现“轰”地一声,彻底点燃了他的野心,只有为官者,才能知道自己的思路与帝王一致,是多么幸运而宝贵。
此时此刻,萧延恍然意识到,黄老学派的师长交付与他的任务,恐怕也不是什么艰难的事。
立功德碑,币制改革,冲突吗?
完全不冲突,可以两线并行,他攥了攥微微发汗的手心,久违的热血充斥脑海,仿佛看见了抱负得以实现的那一天。
他说:“陛下,臣有一请——”
待萧延阐述完改八铢为五铢的好处,并复述师长们的建议,该如何从上而下地执行这个决策,到最后嘴唇都干了。
刘越给他倒了杯水,萧延立马谢恩,紧接着吨吨吨地灌,就听天子慢悠悠地冷静道:“还不够。”
刘越一边说,一边聚精会神玩着水碗。只见水碗骨碌碌地在案上转了一圈,划出点点湿痕:“朕不仅想要改制,还想把铸币收归国有。”
萧延的眼睛蓦地睁大了。
第193章
萧延出宫后, 将天子的意思与老师们一说,黄老学者的眼睛也蓦地睁大了。
“陛下,陛下他……”
“陛下所想, 实在高瞻。”有人深吸了一口气, 竟是从心底生出擂鼓般的声音, 既然学生敢把消息透露给他们, 必然是获得了准许, 那么, 天子的目的也就很明确了。
让他们纠集一整个学派的力量, 集思广益,推动铸币的进程。
原本他们追求的是清净, 是官府不要插手百姓的生活, 但时至今日, 有谁还把清静无为成日嚷嚷在嘴边?
迎合君王的喜好,才是正理, 否则就算他们作为显学,也有跌落尘埃的一天!
平日里极为受尊敬的萧延的师长, 丝毫没有参透皇帝割韭菜的目的, 高高兴兴地跳进坑里, 紧接着, 法家, 儒家……全都被席卷了进来。
要说最激动的,当属法家,因为不论哪一个派别, 君主集权都是他们永恒不变的追求,当下如打了鸡血似的亢奋,似要为天子扫除一切障碍, 清除一切反对铸币收归中央的拦路虎。
死对头都这样了,儒家能不同意吗?
为了不排排躺在黑名单里,他们被迫卷了起来。
从太学归来的儒家讲师沉默了,觉得这番场景怪眼熟的。
到底眼熟在哪里呢??
小众学派同样不甘示弱,于是各大学派发起的,轰轰烈烈的“洗脑运动”开始了。自下而上,从民间蔓延朝堂,等朝臣反应过来,铸币收归中央的舆论已经席卷了整个关中,或许连遥远的齐国都得到了消息——
他们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陛下套路了。
刘越满面无辜:“朕自是请教了母后,才在朝会上与众卿讨论,众卿觉得如何?”
文武百官:“……”
铸新币,同时意在削弱诸侯王的权力,不应该在一个大雪飘飞的清晨,或是钟鼓响起的大雨天,由分量极重的大臣出列,郑重地向天子提起么?
怎就如此、如此地快刀斩乱麻,他们一时没有适应,大殿浮现短暂的安静。
更有满面不赞同的官吏心间惶恐,陛下这是用舆论逼迫他们,逼迫满朝上下齐心,同意更改币制吗?
说句不好听的,用铸币敛财的勋贵何其多,纵观整个长安城,怕是少数官吏才没有粘连。
这损害的是他们切身的利益,与割肉也没有区别了!
这罕见的独断专行,实则不是明君所为——
但哪里独断专行,他们又说不上来了。
陛下明明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啊。
“……”
众人偷偷望向曹丞相,曹参没有吭声。
曹参想了想躺在案头的,有关推广隶体的奏疏,明悟了。
陛下成长这些年,从长安发出的政令按部就班,几乎没有什么变动,虽说武器、化学、农耕的进步日新月异,军事上,对匈奴更是不复从前忌惮,但大体国策,依旧与七年前没什么分别。
七年了,十五岁的天子终于在今天露出了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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