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坞
……
第二天一早,披发左衽的匈奴使团牵着马走出客栈,稽庾也在其中。
他们坐上典客备好的马车,稽庾一笑,轻蔑地对兰卜须道:“汉人的马又瘦又小,怕是三匹绑在一起,才够换一匹乌孙战马,父亲还送那么多匹,实在便宜了汉人。”
说罢摸摸身下的绸垫,稽粥想,这东西软倒是软,一时间竟有些爱不释手起来。
到了宫门口,使臣接连下车。他们抬起头,瞳孔一缩,难以掩饰心中的震撼——
原以为长安城墙宏伟,可见了未央宫,才知什么叫做雄浑宽阔,什么叫做神工鬼斧。威严厚重扑面而来,他们渺小得如同一粟,有人腿都软了,在兰卜须严厉的扫视下,才慢慢恢复了原样。
稽庾呆愣半晌,呼出一口气,对汉人的轻视收敛了许多。
见未央宫开的不是正门,而是一旁的小道,急需找回面子的兰卜须厉声说:“我们诚心前来,汉使是要给我们下马威吗?”
正门?
蛮夷配吗?!负责引路的官吏脸都红了,压抑着粗重的呼吸,匆匆去请示上官。
两刻钟过去,他重新回到兰卜须身旁,勉强挤出一个笑:“陛下说来者是客,使臣就从左侧门进吧,请。”
兰卜须眯起眼,他记得王子的老师说过,正门是皇帝、太后进出的门,侧门次上一等,分为左右,便勉强同意了。他单手环胸,笑着道:“大汉天子的仁恩光照大地。我们走!”
……
早在匈奴使臣出发的时候,毗邻大汉边境的楼烦王、白羊王两部蠢蠢欲动,太后下诏,宣召在外领兵的将军回京,待使臣归程,将军们再回地方驻守。
而今文武百官齐至,宣室殿中,空气肃穆得接近凝结,唯有兰卜须的声音回荡:“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大单于敬候皇帝陛下,问太后陛下安!我遗憾先皇陛下的离开,叫人送来千里马五匹,乌孙战马五十匹,代表汉匈友好,愿与大汉永结友邦……”
宣读完国书的内容,兰卜须递上国书,并一封私人书信,微微俯身:“这封书帛,是大单于特地写给太后陛下的问候信,还请太后陛下笑纳。”
这可是亘古未有之事。
大殿安静了好一会儿,刘盈借冠冕遮掩自身怒意,吕雉颔首,示意谒者接过书信:“哀家回宫阅览。”
不少人注意到了兰卜须身后,低着头,年轻得过分的使臣,以为是前来镀金的小贵族,陈平眯了眯眼,望着他过膝的手臂,缓缓思索起来。
匈奴有善弓马的精英,名为射雕者,能够夹紧马腹,在马上自如地开弓射箭,难道此人就是?
……
冒顿单于递交的国书很简单。匈奴送马,且送的都是好马,可谓是大出血,大汉是不是也得回礼?铁器,绸缎,都是他们紧缺的物资,意思虽隐晦,大汉君臣还是看了出来。
宣室殿后殿,刘盈双拳紧握,想起典客衙署禀报的、兰卜须在未央宫前趾高气扬的姿态,牙齿轻轻发颤。
吕雉唤他:“盈儿?”
刘盈这才回神,见母后神色安抚,慢慢地平静下来。他低声道:“让儿臣送母后回宫。”
还有那封冒顿的信……
回到长信宫,吕雉见刘盈迟迟不走,轻叹一声,叫他坐在自己的身旁。
此时天光大亮,刘越起床和武师傅练完枪,擦擦额头的汗,快步往前殿走。走到一半,看见一个眼熟的人影,他蹬蹬蹬地跑过去叫住:“匈奴人都在宣室殿说了什么?”
被叫住的谒者见是梁王殿下,顿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从前就是大王的传声筒,太后也准许他做传声筒,可匈奴、匈奴那使臣……他支支吾吾起来。
前殿,吕雉缓缓拆开书帛。
“我虽生在沼泽,长在草原,却极为向往大汉,太后陛下可有听过我丧妻的事?作为两个寡居的君主,我们不如搭伙过日子,以己所有,换己所无。我还听说梁王殿下是个漂亮的孩子,如果太后答应,我极愿意让梁王殿下来河南地游玩,那里有数不尽的好马牛羊,太后觉得怎么样?”
“砰”地一声,刘盈颤抖地起身,把案桌重重地掀翻在地。
第86章
案桌磕了一个角, 散出木头的碎屑。他俊秀的面庞铁青,嘴唇都哆嗦了起来,从嗓子里低吼出声:“放肆……”
声音扭曲得变了形。
前殿寂静无声, 宫女宦者霎时跪了一地, 把头匍匐在地上, 浑身发着抖。
没过几日就是父皇的祭辰, 刘盈死死瞪着那份书帛, 脸颊抽动, 想要抢夺过来一把撕碎, 像看着不共戴天的死敌。他堪堪处于失态的边缘,直到吕雉出声:“盈儿!”
刘盈像被拉了一把, 醉酒般跌坐在地。
书帛飘落在地上, 吕雉的手同样发颤, 冰冷面容爬满滔天的怒意与杀意。好大的胆子,她闭着眼, 放轻声音道:“你是皇帝,不过一封乱语的书信, 没什么大不了的, 千万别气坏了身体。”
没什么大不了的……母后说出这话, 该有多么勉强?
刘盈鼻尖一酸, 几乎要落下泪来, 眼底布满了血丝:“儿臣要剿灭蛮夷,拿冒顿的人头祭祀高庙。来人,召各位将军议事, 不得有延误!”
吕雉没有阻止,只慢慢起身,捡起散了一地的奏疏。
宦者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这个时候,也只有大长秋敢帮着太后扶起桌案,摆好笔墨。将军们来得很快,屁股还没坐稳,便听太后语含杀伐地道:“来汉的匈奴使臣,都杀了。哀家意欲讨伐匈奴,卿家可有良策?”
一石激起千层浪,将军们一片哗然。
刘盈咬着牙,把大致意思复述了一遍,众将们再也不能平静。
主辱臣死,他们来不及跪拜,也来不及高喊“臣死罪”,有人哽咽不已,有人滔滔大哭,大殿弥漫着无尽的悲与怒。坐在最前的樊哙,眼睛通红,气得头发都竖了起来:“贼奴,岂有此理!!”
他砰地跪在地上:“臣愿领十万兵马,替太后踏平匈奴!”
由樊哙起头,声浪一波接着一波。想要挂帅的将军比比皆是,给刘盈注入镇定与安慰,猛然想起幼弟的武师傅,他欲说些什么,中郎将季布深吸一口气,出列道:“太后,陛下,此时不宜和匈奴开战。”
霎那间,季布成了全场的焦点。
樊哙顿时生了怒,瞪大了铜铃似的眼睛:“你个降将说什么?你还有没有良心?!”
季布原是项羽手下,为人侠义,好打抱不平,勾得河东侠士一呼百应,争先恐后要给汉军使绊子。先帝恨他恨得牙痒痒,打败楚军就派人通缉他,季布辗转到各地,托了许多关系才得以赦免,让先帝宽恕了这段恩怨,封他为五官中郎将,负责统领身边的侍卫。
陛下冰冷的目光望来,眼里似有了憎恶,季布咬牙,顶着快要窒息的压力道:“春耕农忙,仓促备战决不能行。大将军舞阳侯方才说,十万兵马就能踏平匈奴,可当年先帝领兵四十万,结果如何?平城被围,至今难忘。陛下,太后,大将军哗众当斩!”
樊哙大怒,就要冲上去和他算账:“你——”
大殿一时乱糟糟,将军们拉脚的拉脚,箍腿的箍腿,好悬把樊哙抱住,避免了一场血案。
刘盈站起身,冷冷开口,“中郎将所言,无不有理。只是朕的母后,朕的幼弟,被冒顿肆无忌惮地写于信上,若朕无动于衷,不雪此辱,还有何颜面存活世间!”
这话……这话……众人惶恐地哭道:“臣死罪!”
陛下这是决议攻打匈奴了。季布心头泛上苦涩,依旧坚持己见:“先帝在时,尚且听从太中大夫的建议和亲,而今南阳民愤未歇,汉军势弱而匈奴强,臣冒死谏陛下言,为恢复国力,绝不可以出兵。蛮夷此举就是激将之策,激我汉军出塞啊!”
塞外的情况,朝廷两眼一抹黑,没有详细的地形图,没有能支撑长途的战马辎重,出塞就是死。别说樊哙大将军,就是所有的将军齐齐出动,迷路的可能性极大,如何踏平匈奴?
打不胜的仗,起千里兵祸,苦的是百姓。季布苦苦劝说,冒顿统一了草原,早就对大汉虎视眈眈,正愁没有机会劫掠,陛下万不可以上他激将法的当啊。
依旧有人对他怒目而视,樊哙怒气冲冲地坐下来,却不再出言痛骂,红着眼睛嘟囔道:“俺说不过你。”
说罢抬起头,眼巴巴盼着陛下和太后的裁决。
“你这是要朕忍下耻辱,继续和亲……”刘盈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此时此刻恨极了季布。
将军们会迷路,那用兵如神的淮阴侯呢?要知道韩信彭越根本没有死!便是不能出塞,也能让韩信领兵,把匈奴引进大汉的城池围剿,即将脱口的一瞬间,吕雉喝道:“够了!”
乱哄哄的大殿霎时没了声音,一根针落下都听得见。
知耻而后勇,刘邦忍得,她如何忍不得?她阴沉的面容逐渐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惊:“就听从中郎将的建议。哀家亲笔回一封信,派人跟随匈奴使臣出京,把它交给冒顿单于,以修汉匈友好。”
继而温声道:“想必丞相他们也等急了,诸位将军与我再回宣室殿,召百官进宫,商议和亲一事吧。”
太后发声,将军们便是要战,也敬服得再无异议:“诺!”
刘盈不可置信地看她:“母后?”
心里火烧了一样痛,冒顿冒犯母后,还想让越儿去匈奴“作客”,母后竟还放低姿态,意欲和亲?他自嘲一笑,怀着最后的希冀道:“母后定是在说笑,儿臣愿往督军……”
吕雉嘴唇微颤,去拉他的手,刘盈踉跄一下,甩袖便走。
将军们大惊失色,颤巍巍地拜下去:“太后……”
吕雉的手停在半空,许久才道:“陛下身体不适,就不出席朝议了。季布,你到哀家身边来,把方才的话写一封奏疏,叫丞相他们都看看。”
……
刘越躲在殿门后面,看皇兄快步离开,坐上车辇,摇摇晃晃地消失了人影。
他拔腿就走,绕到前殿左侧的游廊,藏好小身体。不一会儿,将军们鱼贯而出,面上或红或怒,沉默地、恭敬地请太后出行。
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气直冲云霄,发出不甘的怒吼,盘旋在长信宫上空久久不散。
等他们的背影消失,刘越飞快跑进前殿,叫谒者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心里很想哭。他没有扛住逼问,什么都说了,说完还被大王的近侍绑架,眼睁睁看着大王竖起耳朵,躲在殿外,脸色越来越沉。
而今大王又要做什么?
刘越跑到母后的案桌旁边,它已恢复了原样,依稀可以看见狼藉的痕迹。
飘落在地上的书帛没人去捡,他蹲下身,小手捡起书帛,逐字逐句看了起来。
匈奴自身没有文字,冒顿此次来信,用的是小篆,字迹工整,有叫人好好誊抄。刘越读完一遍,停顿一会儿,又开始读第二遍,直到殿外响起大长秋含怒的声音:“王渔,你怎会在此,而没有随侍太后?”
王渔是谒者的名字,刘越把书帛放回原处,慢慢往外走去。大长秋瞧见梁王殿下,面色猛地变了:“大王……”
刘越若无其事,还朝她弯起眼睛:“我找母后,母后去哪里了?”
大长秋藏住担忧,勉强笑道:“太后在与百官议事呢。”
刘越噢了声,唰一下跑远了,叫所有人始料未及。
他闷着头,一路跑到大夏宫,爬上高台,站在十八铜人脚边。十八铜人沐浴着太阳,发出金闪闪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刘越坐在地上,盘起腿,望向远方雄浑的宫阙。
灰黑色的瞳仁像渗了浓墨,一眼望不见底,布满深深的戾色。
他自言自语:“匈奴,你完了。”
他把头埋进了膝盖。
不知过了多久,刘越揉揉红眼睛,呼出一口气。
做什么咸鱼,不做了!
不对……还是可以做的,只要踏破单于庭,把冒顿挫骨扬灰,让母后重新展颜,他就可以回归不想努力的初心。
掰起手指头想了想,兵强要马壮,要粮多,还要资金够,装备足。
刘越又揉揉眼睛,醒悟了。
从今往后,他要做用功读书,用功习武,争取让一千万百姓有饭吃,能够灭亡匈奴的快乐咸鱼,为此,督促张不疑和陈买他们多多干活,建设国力日盛的大汉,帮母后和皇兄分忧,才是上上之道。
梁园的墨者,不能只仅仅装扮庄园。韩师傅和彭师傅,他也要督促他们努力上进!
张不疑那样卷卷卷的个性,刘越猛然发觉,他很喜欢。怀着前所未有的明悟转身,面前现出一张张大脸——
刘越唬了一跳,长信宫的近侍正围着他,人人脸上盛满了忧虑。
上一篇:穿成豪门对照组的真千金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