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七令
“这是肋肉,王师爷吃吧,这些日子还得劳烦王师爷多写几道借钱的文书。”
碗里忽然多了一块腌肉,抬头时便看到裴杼那张笑吟吟的脸,叫人看不见一丝阴霾。
王绰没有被人这么实诚地讨好过,但是,感觉还不赖。本以为自己习惯了尔虞我诈的生活,如今来了永宁县才知道,原来日子还有另一种活法。
受了裴杼的“贿赂”后,王绰的文书写得越发用心了,当天便叫人紧急送去了州衙。
杜良川回程后天色已晚,等第二日一早,他才去寻了幽州太守刘岱回禀永宁县情况。
满城百姓作证,加上账目上也挑不出错,这事儿已经证实是胡人作为。
不出意外的结果,刘太守揉了揉眉心,想起自己写到一半儿的奏书。今日无论如何得写完送去京城禀明原委了,若是再拖,自己也得跟着吃挂落。
才刚商讨了两句奏书如何润色,便听到有衙役上前,道是永宁县送来了文书,请两位大人过目。
刘岱一头雾水:“永宁县这会子急哄哄地送什么文书?”
那边的杜良川心中忽然涌起不祥的预感,不会吧,永宁县县令不会这么没眼色吧?
等到打开文书一瞧,杜良川彻底气晕。
还真是,真就有人这么不懂眼色不知礼数,他竟然敢直接来州衙哭穷借钱!
连刘岱看得也茫然了一会儿:“永宁县上笔钱还没还,如今又来借?”
二人对视一眼,杜良川烦躁地蹙起眉头,半晌才道:“大人您不知道,裴杼那厮歪理一套接着一套,不借到钱是不罢休的。而且看他的意思,除非咱们再借一笔给他,否则上一笔欠款他是彻底不还了。”
个中缘由,文书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永宁县要修水渠来根治水患,造福整个幽州城,只是他们账上没钱只能来幽州借了。多冒昧啊,但凡知道点眉眼高低的人都不会这么干。
永宁县穷成什么样,刘岱是清楚的,他当即便给裴杼回了一封信。
隔日晚上,裴杼也收到了信。这位太守大人很是体贴,好话说了一堆,再三表示幽州不会抛下永宁县,这河渠他们肯定会出一份力。
只是最重要的他却一点都没说。裴杼将信扔到一边,对着魏平抱怨:“漂亮话说了那么多,却没说出多少钱,也没说什么时候出,这样的回信要来何用?”
魏平拿起信瞧了一眼,通篇的漂亮话,看得人心中熨帖。但是永宁县缺钱,这些话说得再多也不如给笔钱来得实在。
没要到钱,裴杼当然不甘心,于是抹黑跑去了王绰的房中,商议着再写一封明儿一大早就送回去。不料一连几封下去,幽州安抚的话说尽,可就是不松口。
钱难要,裴杼一连几天都是自讨没趣,惹得郑兴成跟张如胜看足了笑话。
郑兴成不怀好意地提点了两句:“大人还是悠着点儿吧,得罪了幽州太守,年底考评给你定个最末等你不就栽吗?”
裴杼其实压根不在乎什么考评,都已经差成这样了,还能再差么?不过想到当初给自己立的人设,立马反驳:“本大人想往上升还得靠区区一个幽州太守?只要再过上几年,不论政绩如何都能捞得回去。”
想到裴杼身后的裴家,还有裴家盘根错节的姻亲,郑兴成脸色不善地闭嘴了。
啧,上头有人了不起啊?
裴杼一脸嘚瑟,再次感受到了裴家这个名头的好用,尤其再骗郑大人的时候,那真是一骗一个准。若有朝一日郑大人得知他在裴家的真实处境,还不得气疯了?
借钱几番受挫,不过裴杼本身就是个愈挫愈勇的,人家越是不给他越是惦记。再说了,这笔钱本来就是永宁县该得的,永宁县百姓替幽州挡了多少灾了,说借已经是给面子了,按理说这笔钱就应该直接给他们!
水库一事也耽误不得,账上没钱裴杼就先欠着,给百姓打个借条,让他们先跟着衙门去挖渠。
他担心百姓不相信官府,再三保证:“大伙儿只管放心,我以自个儿的名誉担保,这工钱肯定会尽快发放,绝对不会拖欠一文。”
其实给不给的城外的农户也无所谓,他们承了县衙这么大的情,本就应该出力。且如今县衙什么情况,百姓们也心知肚明,为了给他们善后,县衙已经一分钱都不剩了,估计很难拿出工钱分给他们。
但是为了不揭裴大人的短,百姓们就只当是不知情,只在私下悄悄安慰裴杼:
“大人,即便这钱发不出来也不妨事,反正田里的麦子已经种下去了。”
“正是,大人还是不要为了还钱处处节省,没钱就缓一缓吧。”
他们可以理解的!
裴杼叹息,多朴素的老百姓啊,都被压迫成这个样子还知道体谅人,对比起来,不给钱的那群人便显得面无可憎了。裴杼本来不打算将事情弄得太僵,可如今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他直接命人前去拜访安平县县衙,让他们也出一批人过来挖水库。
安平县县令听到这差遣后,反应跟当出的杜良川一模一样:“凭什么?”
魏平回得一板一眼:“我们家大人说了,此处河渠修建起来受惠的可不止是永宁县,下游所有的地方都跟着得利。如今永宁县正是艰苦之际,贵县出点力难道不是应有之意?”
……呵,安平县县令没见过这么理不直气也壮的人。
“再者说来,州衙都愿意给钱了,你们安平县多出几个人算的了什么?此事永宁县牵头,又不需要其余各处费多少心,你们已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想到当初永宁县在前挡着,安平县等地方躲在后面没伸过一次援手,魏平说话便忍不住恶意满满,“永宁县穷成这样,真有人好意思占尽便宜?”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安平县也不得不出些人将这些臭要饭的打发走。
他们自个儿也怀疑得很,遂转头又派人去问州衙,想打听一番州衙是什么时候给钱给永宁县修建什么河渠?给了多少?怎么竟一点消息都没透露出来。另一则,永宁县虽然行事粗俗,但是这事儿似乎办得不错,不知道来日州衙能否也帮他们修个河渠?
从安平县得了人,魏平又如法炮制,将周边几个县城都跑了一趟,极力散播州衙借钱修渠的消息。
于是向州衙问话的人越来越多,知道州衙借钱修渠的县也越来越多。
这事儿传开了,州衙直接被舆论架了起来,不借的话根本收不了场。
杜良川这辈子没有这么憋屈过,自己竟然被一个小小县令给摆了一道?!他愤愤不平:“大人,这裴杼行事太过肆意妄为,他就不怕前途尽毁?”
刘岱神色复杂:“他人已在永宁县,还能有何前途可言?”
永宁县县令可不是什么好差事,把他撸下去谁又愿意顶上?况且,一个能识文断字的人离了那等险恶之地,去哪儿都能混口饭吃,更不必说在杜良川口中,这裴杼还是个相貌极俊俏的年轻人。舍出一张脸来,便是不当官也不缺富贵日子做。
杜良川还是不服气:“那这回真就得让他如意了?”
刘岱无奈:“这回只能如此了。”
他如今担心的是奏书的事,那封陈情书应当已经摆上御前了,他们这位新君脾气可不好,不知事态会如何演变。
两日后,幽州又一次来了人。裴杼严阵以待地接见完,又喜不自禁地将人送走。
人刚走,裴杼便端不住了,兴冲冲地召集众人,迫不及待地宣布:“诸位,县衙要到饭——呸,是借到钱了!”
第12章 谴责
钱款到账,衙门上下都为之沸腾起来。
众人真没想过州衙会给他们这笔钱,毕竟他们已经借过一回了,且这笔钱至今未还,未来……也不好说能不能还。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州衙竟然不计前嫌又给了他们一笔,真是意外之喜,众人一窝蜂地上前围着裴杼,直夸他聪明、了不得、高瞻远瞩!
上回负责守仓库、后又被裴杼从郑兴成手里保住一条小命的成四只差没有把“敬佩”两个字刻在脸上了:“大人,您可真厉害,凡是您想做的事儿,就没有一件办不成的!”
不管什么夸赞,裴杼都照单全收,自信心膨胀到极点。没错,他就是这么厉害!
当然啦,魏平也很厉害,裴杼也不吝啬,狠狠夸了一下魏平。
魏平虽然脸上淡定,但是心中的激动雀跃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也没料到自己还能立功呢,还得了大人的夸赞,真好。不过他千万得忍住,不能喜形于色,更不能让大人觉得他是个不稳重的属下。
“就没有一件办不成的~”张如胜阴阳怪气地学着成四的话,不屑道:“我就说成四这家伙是个墙头草,当初就不应该拉他一把。”
衙门里头的这些差役,哪个没有受恩于郑大人?以张如胜为例,他之所以对着郑兴成这般死心塌地,还不是因为郑兴成曾不遗余力地提拔过自己?其他人也一样。结果到头来,记住这份恩情的人压根没几个,眼下更是被裴杼的这点小恩小惠给收买全了,真是一群眼皮子浅的东西。
郑兴成虽然也记恨裴杼抢了自己的风光,但是对成四等人的倒戈却算不上生气。之前亲近他们本来就是为了拉拢,没付出过什么真情实感,这些墙头草愿意倒哪儿就倒哪儿吧,当务之急是继续跟幽州那边加强联系,若能高升,他如今做的这些就都值得。
这笔钱快速入了账,当天下午,裴杼便亲自去了工地上兑现承诺了。
所有招过来的短工,衙门都负责两顿饭,做饭的粮食还是当初没有用完的税粮,裴杼愣是盯着才没让郑兴成私吞,等于是从郑大人口里硬抠出来的。除两顿饭外,永宁县这边的短工额外能得一笔钱,这是提前说好了的。
百姓们也没想到真的能发钱,还发得这么快,前去领钱的时候都像是在做梦一样,处处透露着不真实之感。
他们竟然能从县衙手里拿的钱,还是比照着市价给的。以前陈县令在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过,不从他们明抢就已经谢天谢地了,真的不一样了,县衙的作风从裴大人过来之后就变了个彻底!
但是还有人为此担心不已:“大人,这钱发下去之后真的不会影响您吗?”
裴杼哭笑不得,再三强调:“不影响,衙门还有钱,真的。”
钱到账不就是用来花的吗,裴杼虽然没富裕过,但却知道大钱是赚出来的而非省出来的。若是以后没钱再借就是了,只借一笔钱他就还是孙子,借他个没完没了,他就是天王老子!
永宁县的人排着队领钱可扎了不少的眼,其他各县的人望着自己刚吃完的空碗,都觉得不平:“为什么他们有钱我们却没有,不都是干的一样的活吗?永宁县衙也太不公正了。”
有人气势汹汹地跑去质问发钱的差役,结果对方的回复也气人:“我们的工钱只发给永宁县的人,那些人都是我们县衙招过来的;你们若是要钱,只管找你们县衙要去,谁招来的谁负责。”
“可是我们也是给永宁县干活啊。”
“这不一样。”成四跟着裴杼几天,耳濡目染,嘴巴也利索了许多,“这个河渠虽然建在永宁县,但是各县都跟着受益,等修好了,日后大家便都不用面临洪涝之灾。是以你们也不是给永宁县干活,是给自己的县衙干活,给你们家县令干活。当初各家县令派人的时候,也都是尽各县的一份力。永宁县都已经穷成这样了,还找州衙借钱给大家伙发工钱,你们各县可比永宁县富裕多了,没道理连这点便宜都占,丢脸不丢脸?”
说完招呼其他永宁县的人赶紧过来领钱,发完了他还要陪县令大人巡视河渠工程呢。
众人辩不过他,只有退后一步默默生气的份儿。看着人家县的官吏跟百姓亲亲热热,他们自己这边却冷冷清清,滋味儿着实不好受。
最终对工钱的渴望还是压过了对县衙的恐惧,加上永宁县那位新县令待下确实和蔼可亲,叫他们对自家的县令也生了期待,于是晚上回去之后便开始找衙门追问工钱的事了。
各县县令被问得猝不及防。不是,这不是力役吗?都是百姓无偿进行的劳动,县衙不借此敲诈勒索就已经很不错了,还想找他们要钱?怎么想的?
可还不等他们将人轰出去,就听到百姓们言之凿凿地道:“可人家永宁县都是给钱的。”
“是啊,永宁县不仅给钱,他们县令大人还每日都来探望呢,再三叮嘱,不许差役鞭笞百姓,若有欺压凌辱,一律严惩不贷。”
“永宁县不仅给钱,还管两顿饭,还让他们的百姓吃饱。”
几句话,堵死了所有的推辞与质疑。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不比也就罢了,如今一比较起来,裴杼简直是踩着他们的脑门彰显自己的爱民恤物。若是再不给钱,岂不是坐实了他们不如永宁县县令了?
没奈何,最终各县衙还是捏着鼻子出了这笔钱,并且打算日后再不跟永宁县一块办差。明明可以当作徭役算,裴杼那现世宝非要招工,真是吃饱了撑的嫌自己钱多。
这么一想,连带着州衙也一道跟着埋怨起来了,要不是太守非要给钱,那现世宝也不能这么张狂。
翌日,离得近的安平县的张县令也憋不住了,趁着下午跑去了河渠工地上巡视。永宁县想来都是幽州各县最轻视的,没道理他这个县令反而被永宁县县令给比下去。
张县令赶过去时,却见裴杼早已经到了,甚至都已经问过了今日的工期、巡查过河口、发过了工钱,还跟百姓亲热地说完了话。
啧,装模作样,张县令就站在岸上无语地看完了全程。
还是魏平提醒,裴杼才意识到隔壁的县令过来了。当初要人帮忙的时候态度蛮狠,但是如今要到人了可就不能蛮横了,裴杼好脾气地上前寒暄并表示感谢。
张县令目光下移,落到裴杼沾满泥土的靴子上,觉得这年轻人为了装模作样还挺舍得折腾自己:“裴大人真是事必躬亲,用不着您干活的时候都这么忙前忙后,一刻也歇不得,倒是将咱们这些老人都给比下去喽。可怜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是不会说话、不会邀功的,如今幽州五县,也就裴大人对永宁县最为风光,连州衙都出钱出力,看来老实干活还不行,必得能说会道懂表现才行。”
啰哩巴嗦一大堆,裴杼只听出了其中有淡淡的酸意。言语上的排挤,在裴杼这里攻击性等同于零,他直接道:“那您也表现表现不就行了?”
张县令被噎住,他其实只是想讽刺一下来着,这人到底听没听懂?
听懂听不懂都不妨碍裴杼打直球:“眼下工期紧张,能够表现的机会可不少,张县令不妨多派些人过来。只要事情办得好,还怕州衙那边不记得安平县的功劳吗?”
张县令吓得后退了一步,怎么突然扯到这事儿上了:“此事休提,安平县如今人手也不够。”
裴杼一把握住张县令的手,情真意切:“不着急,这会不行还有下次,等到下回永宁县办大事儿我一定第一个知会您。咱们两县隔得又近、关系又好,合该守望相助才是。”
张县令干笑,抽了一下,一动不动。又使劲儿抽了一下,才把自己的手给抽了出来,还挺疼。
他也不敢继续撩拨讽刺了,再说下去没准又被裴杼给赖上。匆匆回了一句应付,张县令便火急火燎地回去了,本来打算学着裴杼好生跟百姓们打声招呼也没顾得上。
不成,这裴县令脸皮太厚了,他得跟其他县令通个气儿,以后千万不能被对方给沾上。
裴杼这边却觉得张县令还是太内敛,内敛好啊,以后常来常往的,熟悉了,就能开口借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