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七令
那破碑有什么好的,不过就是一块大石头罢了;那祠堂又有什么值得念念不忘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即便梁国愿意善待他们的家人, 可这些好处他们自己也享受不到,何必为了这点莫须有的身后名养出一身反骨?海山不懂, 但他也不需要懂,反正等他攻破了幽州就能报这笔仇了。
海山一声令下, 士兵们便如潮水一般涌来。
幽州守军其实早就已经看见他们,防守的士兵已在瓮城的城楼上架起了长弩, 时刻准备迎敌。
等到胡人再靠近些许,那些挑衅高喊的士兵便往下一躲,顺势吹起了号角, 已就绪的弓箭手立马拉开了弓弦。
万箭齐发,势不可挡。
江舟在永宁县军营不是白待的,军营中不少兵器都已经被他改良过, 譬如如今用的弩箭。弩机升级后,可使弩弦张力更大、射程更远,能够轻松穿过胡人的皮甲,造成重伤。这是改良之后弩箭首次使用,江舟望着底下胡人士兵的伤亡情况,勉强算是满意了。
阿尔普仍在着急,但是被江舟整多了,他也不敢冒犯对方,恭恭敬敬地问道:“大人,咱们难道就这么一直死守着不反击吗?”
江舟眼睛都没抬一下,只说:“得等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阿尔普期待地问。
江舟却吝啬言语。
阿尔普心里哼哼两声,感觉江舟在故作高深,说不定他自己也不知道所谓的机会是什么。
胡人也是小瞧了这座兴建的关口,更小瞧了幽州守军,眼下直接被这威力巨大的弩给逼得不敢靠近,小将多伦过来请示海山可还需要再往前打,海山回得斩钉截铁:“打!我就不信他们能有那么多的弩箭!”
箭头可是铁制的,他们从准备进攻到如今也不过只有一个月的功夫,幽州哪有多少时间反应?一切军备只怕还是从前攒下来的,肯定撑不了多久。以前幽州军备是什么鬼样子,海山难道不知道?
海山坚定,今日这一战肯定耗费了幽州大半兵器库存。他更明白,只要熬下去对他们就有利,可是大汗跟二王子一直在催促,他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只能选择速战速决。
多伦无奈地下去传令。
人海战术还是有用的,很快他们便扛过了弩箭,架起了云梯,可许久不见的石脂水再次重见天日。这东西好用得很,云梯架上来也无妨,直接从上往下倒满了石油,再点燃火把,火舌顷刻点燃了云梯。
军令在前,哪怕明知是个死,胡人小兵也得咬牙往上。但即便都爬进瓮城,栅栏一关,里面的陷阱也会让所有人死无葬身之地。古道口关乃是裴杼跟江舟亲自盯着重修的,防的就是骑兵,所有建构都是为胡人量身打造,哪里那么容易被攻破?
海山便是铁石心肠也心有不忍。这些兵都是他带出来的,若是死伤太过惨重,回头在大汗跟二王子面前也交不了差。海山叫来多伦,吩咐道:“将那些汉人带出来攻城。”
此时此刻,他竟然有些庆幸之前没有将那些汉人都给砍了。
多伦稍微有些迟疑:“将军,这些汉人如今对咱们嫌恶甚重,未必会愿意听从调遣。”
“不愿意就砍了他们的脑袋,将尸体运过来堆到城门外。只要尸体堆得跟城门一样高,便可以如履平地,到时候哪里用得着破什么城门,直接踩着这些人都尸体杀上去就是了。我就不信,幽州那些满嘴‘仁义’的一群人会连自己同胞的尸体都能焚烧殆尽,除非他们连人都不要做了!快去办,别告诉我你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
海山完全不觉得自己说的这番话有什么丧心病狂的。攻城、守城本来就是拿人命在前面挡着,若是不死人,哪里能成事?只要死的不是他们的兵不就行了。
此时此刻,海山已经顾不得什么名声、什么后果,他只想着破城,只想在大汗面前为自己挣一条生路。
胡人本以为这群汉人会很难带出来,说不定还会奋起反抗,结果这群人出人意料地配合。其实要真是反抗的话,将近一万的汉人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不过,这么多汉人加在一块儿依旧不可小觑,多伦谨记海山将军的叮嘱,谨慎地先带了两百人出来,将他们带到空地上后才抽刀准备灭口。
结果这群汉人忽然爆起,夺走士兵的刀便与之反击。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注定要死在胡人手上,不如先杀几个胡人,黄泉路上好作伴:“兄弟们,报仇雪恨的机会到了,咱们窝囊了这么多年,总不能临死还这样窝囊!”
多伦哪里想到这群汉人真敢虎口夺刀,仓皇间甚至真就被砍了一刀。更可怕的是,已经有人趁机逃了回去,拼死放掉了其他战俘。这群人不怕死,就怕死前拉不了多少垫背的,整个军营后方彻底乱了起来。
糟了,他又一次把事情给办砸了……多伦闭上眼睛,彻底绝望。
海山得知情况后,低声咒骂了几句。连这种事情都办不好,二王子到底给他塞的都是一群什么鬼东西?若不是这个多伦的姐姐是二王子妃,海山早就一刀砍了这蠢货!
为稳定后方,海山愣是撤回一半的人回去平息内乱。
江舟也收到了胡人后方大乱的消息,这便是他一直在等的机会!
裴大人之前倒腾出来的动静太大,但凡稍微有点血性的人,都会奋起反抗。
胡人的增援太多,如果真要打持久战的话,他们的军备只怕不够。但是配合着汉人,便可以内外夹击。眼看胡人退兵大半,江舟振臂一呼:“众将士听令,即刻随我出城迎敌!”
张茂行等人精神一振,阿尔普更是摩拳擦掌,准备大杀四方。
来了来了,终于可以出去会一会胡人了,这段时间可把他憋坏了。
前线战火连天,永宁县境内却听不到太多的动静。古道口关距县城甚远,若不是前段时间罗方这个奸细自己跳出来,百姓们甚至都没察觉不到外面正打得火热。
有了古道口关,有了三万守军,从前胡人想南下就南下、想劫掠就劫掠的日子,离他们似乎已经很远了。
只有衙门的人时刻关注着前线,战况每隔半个时辰便上报过来一次。
午后传来消息,幽州首战告捷,守军与被俘汉人联手,歼灭九千多胡人,重伤及轻伤者更是不计其数,胡人已经往后撤了十几里。
县衙登时欢腾一片,这可是近日以来最好的一桩消息了。
裴杼短暂地欢喜过后,立马想起追问伤情:“咱们这边的情况如何?”
“咱们这边也伤了几千人,伤者已经转移到城内救治了,大人放心,幽州供应过来的药材很是齐全。”
他不说死了多少,裴杼怎么能放心得下?即便这回胡人被打得猝不及防,可是胡人的体格优势跟人数优势在前面摆着,不可能没有亡兵,裴杼当即叮嘱:“速去统计伤亡士兵具体人数,务必要准确,不可遗漏任何一人,数完后立马告诉我。”
逝者已去,他们的身后事更得妥善处理,不能让他们白死了。另有一件,裴杼再不敢问也还是问了:“被俘虏的汉人如何了,可有多少生还者?”
小将垂头:“那些汉人手无寸铁,伤亡惨重,只剩下三千多人逃了出来,伤得也不轻。”
堂中又是一片静默。
这些人哪个不是可怜人?半辈子身不由己,到死时都没能过一天安稳日子。他们的不幸,从皇帝、到朝臣再到地方官,每一个人都是加害者,每个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包括裴杼自己。
至于今后如何安抚这些人,裴杼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委屈了他们这么多年,绝不能继续委屈下去。
首战告捷不代表一劳永逸,剩下的事情还有许多。裴杼迅速地安排了一通,为了稳住自己忠君的人设,又立马提笔写了一封信,准备送去京城给齐霆看看。不报备的话,万一那狗皇帝觉得他拥兵自重可就不好了。
裴杼写得专心,华观复却在旁边看得忧心不已。裴杼对齐霆如此忠诚,可见是一点逆反之心都没有,他若是知道王绰等人的打算,真能接受得了吗?
看来,他还得寻找个机会跟王绰几个好好商议这件事情。
这边裴杼也陷入了困境。
这场仗打得漂亮,裴杼绝对不能自夸,得将功劳推到齐霆跟前线的将士们身上。功劳最大的莫过于铁牛先生了,可他该怎么描述铁牛先生呢?
第102章 请功(二更)
一时没想明白, 裴杼索性划掉重写,只单纯拟了一道报喜的信,顺便在后面附了一句拍马屁的话, 说自己得知此消息后喜不自胜,立马写信秉明陛下, 但由于时间仓促,等不及打听前线具体情况,一切事项得等到战局彻底稳定下来之后再向陛下陈明。
写完之后, 裴杼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天才,这份忠心任谁看了不会动容?吹干了笔墨, 裴杼这才满意地将信装封好。
齐鸣凑过来问, 神情复杂:“你怎么什么事儿都跟齐霆说啊?”
裴杼反问:“难道不应该吗?”
齐鸣沉默下来,难道应该吗?
反正他没有这份觉悟。看裴杼似乎挺忠心的模样,齐鸣没好意思说,其实他私底下经常骂齐霆, 他一直都觉得这家伙就是个废物点心,不过仗着运气好才坐上了皇位。虽然皇家的那几个皇子都不行, 但不代表齐霆就是够格的,齐鸣甚至都觉得, 父王追随齐霆已经追随错了,至于裴杼就更不应该对齐霆抱有指望了, 那家伙根本不配!指望齐霆,早晚都要受尽委屈。
可惜,他这些大逆不道的心里话是无缘说出来的。
齐鸣决定不去想这个扫兴的人, 转身问方才回话的小将。他记得这是刚升上来的,似乎叫什么谢邈,齐鸣冲着他招了招手:“小谢啊, 你在前线,知道的事情肯定很多吧?”
“大致上都是知道的,大人想问什么?”
齐鸣挤眉弄眼:“那个骟猪匠近来表现如何?”
骟猪匠是谁,众人都心照不宣。只是对于齐鸣跟对方的赌约,谢邈却是不知内情的,他也不会什么弯弯绕绕,遂实诚地夸了起来:“阿尔普在前线极为勇猛,屡次立下战功,这回反击胡人就数他斩获的人头最多,铁牛大人还说回来后要为他请功呢!”
有些一同抗击过胡人的情分,尽管对方不是汉人,但也称得上是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了,谢邈夸起阿尔普可以称得上卖力。
齐鸣闭上了嘴巴,笑不出来了。
早知道就不问了,更扫兴了。那该死的骟猪匠,这么得意干什么?就他那咋咋呼呼的倒霉样,杀的人头竟然还能是最多的,江铁牛到底干什么去了,这么多年的饭都白吃了不成?
还有张茂行,长得人高马大的怎么被一个骟猪匠给比下去了,他也不行啊,说不定比不过他呢。
齐鸣冷淡地退了回去,谢邈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了,正琢磨着是否要上前请罪,又被裴大人给叫过去了。
裴杼又写了一封信,让他转交给江舟。
谢邈拿着信与裴大人的吩咐回了前线,回来之后就立马安排人手统计伤亡情况。两军交战哪能没有伤亡呢?这次虽说是敌众我寡,但仰仗于铁牛大人指挥得当,伤亡其实并不多了。
小胡也是身受重伤,不过他年轻,恢复好,如今已经能下地帮着军医干活了。
得知裴大人的吩咐,小胡也是自觉过来领了差事。
谢邈觉得他也挺惨的,本来跟着张茂行完全不缺立功出头的机会。可谁让他心一软,直接着了别人的道,还生生挨了一刀。这下想要上战场立功,还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呢?拍了一下小胡的肩膀后,谢邈还安慰道:“别气馁,你还年轻,只要有这份心,下次肯定还有机会。”
小胡哭笑不得,他其实真的不在意这些。只要战事能够平息,身边的亲友能够保全性命,他便已经别无所求了。至于能不能立功、能不能出人头地,他并不在意。
他也不会责怪任何人,即便他被汉人俘虏所伤,可他也知道对方是无辜的,他们也是受人胁迫才会对自己动手,若是有的选,谁愿意这么做呢?只希望在裴大人的治理之下,今后这样的悲剧不会再发生。
等将后勤的事情安排妥当后,谢邈又马不停蹄地带着裴大人的信去找江舟。
江舟等人正在为了究竟是要乘胜追击还是穷寇莫追而争论不休,有人建议点到为止,毕竟他们的军备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再打下去他们自己也不好受。可阿尔普等一批激进人士却一直主张回击,而且是要立马回击,趁他病才能要他命,否则等到胡人缓起来,岂不是又要重新打?趁着这个机会把他们给打怕了、打服了,才能消停个几年。甚至阿尔普还在大言不惭地表示,要将这数万胡人全都留在燕山,全部歼灭!
江舟都要佩服他一句好志气了,就是说话似乎不过脑子,总爱说一些大话。眼见他们吵得没完没了,江舟根本不想搭理。等看到谢邈在外头探头时,他才终于有了喘息的借口。
江舟迅速看完了裴杼的信。裴杼在领兵作战这件事上给予了他最大的自由,全凭江舟的意思调兵遣将。不是裴杼不想管,而是他对领兵作战这件事情不擅长。与其自己瞎指挥,还不如让懂行的人全权掌控。
裴杼这回说的是尸体的处理。大战之后若是处理不当极容易产生瘟疫,古道口关外又有那么多尸体,若是曝尸荒野,夏天一到,气味难闻不说也容易滋生细菌。到时候雨水一冲刷,这些个东西飘到河里,下游便彻底遭殃了。
因而裴杼建议火化,只要确定身份即刻火化。
想要确定这些汉人的身份也容易,还有三千汉人逃了出来,如今陆陆续续回到古道口关。江舟也没拦着不让他们进来,反而好好招待他们,像是在补偿他们这些年吃过的苦。对于这些早年间的俘虏,他跟裴杼一样心中有愧。
但有这些人在,便可以轻松辨明死者的身份。认出来之后直接火化,有什么补偿日后直接发放给其家人即可。
至于另一件,江舟倒是开始紧张起来,裴杼本来准备为他请功,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还过来写信询问他的意见。
江舟能有什么意见?他当然不可能让裴杼将自己的事情上报给齐霆,哪怕只是个化名,他也不敢赌。自己这个“已死”之人只能暂时隐名埋名,想要“活”,唯有一条路,那便是造反。
江舟更拿捏不准的是裴杼为什么会犹豫。是他看出了自己不慕名利的心思,还是已经怀疑他的来路?裴杼有时候傻乎乎,但那更像是一种大智若愚,江舟压根就不敢小觑他。好在事情并没有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只要这层窗户纸没有被捅破,他就还是幽州的江铁牛。
江舟提笔,写下了几句大白话。他不想请功,因为请了功说不定就会被上面的人盯上,哪怕不会被针对,可万一齐霆兴致一上来,将他调去京城或是西北,幽州岂不就少了一员大将?
至于封赏,另有一批人更为需要,实在不行,主帅推给还被关着的邓祥杰都可以,反正也没人会来幽州查问具体情况,想怎么编怎么编。事已至此,江舟已经顾不得许多了,他相信裴杼能明白他的意思。
裴杼收到回信后,的确明白了江舟的意图,只是心中诧也异非常。铁牛先生依旧高风亮节,依旧不愿意入朝为官。其实王师爷也是一样的,华老爷子也不太喜欢朝廷,沈璎么……不好说,毕竟她是女眷,很少表露对朝廷的看法。
正好沈璎来永宁县办事儿,裴杼便拉着嘀咕起了这件事。
他这阵子憋在心里实在是憋坏了,正好有个可以信任的人能够一同筹谋筹谋,裴杼跟沈璎拉进了点距离,神神秘秘地分享起来:“你说,铁牛先生跟王师爷的来路是不是非比寻常?”
沈璎眉心狠狠跳了一下,但她很快就稳住了心神:“应当不至于吧,王师爷不过是读了几年的书,手段也就仅限于管理衙门而已,最多就是个管家,太过寻常了;至于铁牛先生,他这种性子在朝堂上应该是混不下去的,能有什么大来路?或许是他们几人经历得多了,才让大人产生这种错觉。”
沈璎说话时眼神一直盯着裴杼,格外真诚。
裴杼只好将这些猜测再次咽到了肚子里,甚至决定以后不再追问了。其实就是问出来又能如何,他难道还能冲上去质问?
做人啊,总是难得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