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非梦河
就在这时,她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了上元夜宴的纸鸢花灯上的那两句诗。
岁末天寒风回燕,旧梁相栖两不知。
两不知。
一个听不到说不出,另一个看不见且形貌摧残,故而一双燕子落在旧日梁上,却相逢对面不相识。
“冬榆。”林棋冰在乞丐面前蹲下。
在场的主播们皆是一惊,不可置信地看过去,乞丐自然是听不见的,能听见的是长街另一端的算命老头。
那黑衫老头猛站起来,险些栽了个跟头,他的腿脚已不灵便,盲杖也忘了拿,摸索着过来,口中似骂似唤,“谁!谁在叫冬榆!”
声音已经沙哑,带着些书卷气,依稀残留有当年那个冯章的痕迹,算命老头循着声音追过来,他跑得很慢,好像一跑就跌撞了三十年的距离。
乞丐仍不知发生何事,不爱搭理地埋着头,林棋冰轻轻拿起对方粗糙的手,攥住了没被挣开,将那只手放在了纸鸢的一角,乞丐在摸到丝绢时停止了挣扎,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张写满颠沛的脸,蒙尘染霜,有一双尚能看出圆溜溜的眼睛,虽堆了皱纹,但和昔日晏府的小女儿一模一样。她看向林棋冰,有些畏缩也有些困惑。
冯章被沐朗和侯志扶了过来,他的手被叠在冬榆手上,起先还扭骂,“小人,小人,不知廉耻,莫要戏弄我老头子!”
但沐朗凑在他耳边说了句话,他霎时安静下来,停住两秒,伸出手指去摸索冬榆的眉眼。
冬榆惊恐地看着这个“陌生人”,迟一婉气喘嘘嘘地跑过来,拿着算命摊子上的字纸,写的是一些日期和八字。
她拿给冬榆看,指向其中一行,正巧是“十月初六”,和瓷人风筝里写的那血字“十月初六”一笔同锋,端正刚劲,显然出于一人之手。
冬榆瞪大了眼睛,目光落在冯章脸上的层层皱纹上,良久,滚下泪来。
第186章
冯章的手指细细划过冬榆的脸,从眉毛到眼睛,他的全身都颤抖着,但墨镜后并无泪水流出,不知眼疾到了什么程度。
终于, 冯章像是大梦初醒般, 问:“真的是冬榆……冬榆妹妹?”
他的脸上层峦叠嶂, 但眉目间又恰似那个放纸鸢的少年。
冬榆听不见,她盯着冯章的嘴唇,似是猜到对方说的什么字,另一只手抓住了冯章,拢在自己脸上。
两人一个听不见对方的话,一个看不见对方的脸, 但就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全归寂于执手而泣。
“谢谢,谢谢,恩人!”冯章悲叹一声,由冬榆扯着他转过身,对着林棋冰等人作了个长揖。
说完,他不再回头,连算命摊和草席子都不要了,和冬榆互相搀扶着,拿着那只纸鸢,朝长街另一头的微光走去。来时鲜衣少年,去时蓬头染霜。
那两道背影已经被经年摧残得佝偻,最终消失在夜色中,不知向何而去了。
这个画面并不温馨,只能给主播们一些微末的安慰,就像冰天雪地中的一捧火星将灭的余烬。
“幸好冬榆和冯章重遇了。”迟一婉抚了抚胸口,又转而黯然,“可是,可是他们已经被偷走了一生呀,唉。”
如同应和迟一婉的话,那只发着光的纸鸢在远处升起,飘摇向上,脱离了底下的两道黯影,如梦般飞上夜空,又化作漫天光点,雪片扬洒在林棋冰等人身边,他们被带入了一场幻象。
“四小姐,冯公子,外面乱了,咱们在这等了三天也没开门,还是快些出城吧。”邓妈妈带着春杏和冬榆躲在一道墙后,街上全是向外奔逃的百姓,还有斗殴鸣枪的军士,拿住一个晏府仆人打扮的就乱拳打上去,一片猩红嘶嚎。
他们是从另一个角度往长街里看的,原本的大红绸子花被斩落在地,很快便被逃窜的小贩和围观者踩踏,看不出颜色了,这层层人群淹没了晏府大门。
“可是……爹还在里面呢。”冬榆的牙齿打颤,不远处传来孩童的哭声,但晏府大门仍死死闭着,有凶神恶煞的军痞持枪看守,不放任何人进出。许是哪位头目看中了这宅子,不许流民进去盗窃。
冯章换了一身深色布衣,四人都打扮得和平常贫民没有区别,他额头挂着一块伤,腿也是瘸的,“等入夜了,我再翻墙去寻一次晏伯父,这次必不能被他们发现。”
“公子,少爷!翻不进去的!”邓妈妈是经事的老仆人,她哆嗦着点了点左右邻街,一杆杆钢枪竖得让人胆寒,“我听见领头的让他们日夜巡逻,见到可疑的就地格杀,城外头已经打起来啦!”
“总有空子可钻罢。”
“没啦,他们又夺又占的,这城再叫各路兵马洗个两轮,发不足饷就杀就抢,最后还能剩下几个活人?”
冯章从腰间拿出一块玉佩,咬牙,“我有些碎银子,还有一块家传玉佩,你们带着东西藏好,我试试打点守门的……”
邓妈妈直拍大腿,又怕又急,眼睛却是看着冬榆说话,指望她自己改意:
“他们逮的就是晏府的人,收了钱也不会把二老爷放出来,反把咱们一窝端,我老婆子说句难听话,四小姐和大小姐如花似玉的,落他们手里可比二老爷遭罪的多。我的小姐少爷哎,是缘终有尽,什么爹不爹伯不伯的,各自逃命罢!”
第一场画面落幕于邓妈妈的苦劝,侯志站在夜色碎雪中,说:“这个邓妈妈还算靠得住,没抛下他们。”
结果他马上被打了脸,第二场画面的开始,就是大约次日清晨,一片纷乱中的柴火铺,冬榆和春杏先后被冯章拍醒,后者的脸色有些发青,道:“咱们装金银的包袱不见了!邓妈妈也没了!”
他们仅剩的财产,被邓妈妈逃跑卷走了。
“城外在打仗,她多半不敢逃出去,或者寻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藏身呢。”冬榆很机灵。
天色尚青,希冀着邓妈妈没有跑远,三个年轻人追出去,长街已经被洗得半空,除了三两个老鼠般蹿过的流民,只有巡逻的兵丁,他们隐在招牌和杂物之间,一圈圈地摸过去。
约莫跑到上午,日头烫白,冬榆三人在晏府斜后方找到了邓妈妈,可找到她时,对方已经变成了一条软死在地上的影子,净衣沾满了灰,如同面布袋子,身子还没僵直。
冯妈妈到死也没离开晏府周围这三分地界。
两个兵丁在裤腿上揩了揩枪口,解下邓妈妈挎的包袱,里面沉甸甸的,那两个还笑骂:
“这是晏府的东西吧?”
“老贼t婆,怕是偷了主家的底儿跑出来的。”
“她眼睛还没闭,定定地看着晏府呢。”
冬榆三人躲着不敢出声,财物到底拿不回来了,乱世柴米昂贵,冯章用碎银换了冷馒头,又当掉家传玉佩,赁来一辆驴车,与冬春二人扮作运柴的村人,一水男装打扮,灶灰抹脸满身补丁,混在逃难队伍里往城外去。
临近城门时,背后远方忽然乱了,像是城市另一端出了什么麻烦,难民们纷扰起来,前方守西城门的军士呵斥不休。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乱军从东城门打进来了!”一道破了胆的声音乍响。
彻底乱了,守军领头的倒还精干,三声鸣枪镇住冲撞的老百姓,吩咐手下继续在出城平民中查验晏府中人,说完挺着身板带人往东察看,还没走出这条街,“铛”一声爆响,这当官的就直挺挺倒下去,脑门一丸血洞子,竟被光天化日爆了头。
“啊——”没人再害怕鸣枪示警,人流推开木栏和军士,没头苍蝇般朝城外撞去。
那尸体就倒在驴车旁边,热乎乎的红血喷了春杏一头一脸,直淌进眼睛里,她僵住了,透着血液木木看人,眼神发诡。
街那端已有另一伙兵丁打过来,很快和守城门这一伙黏着在一起,满地横尸,穿什么衣服的都有,冯章跳下来牵着驴车绕开走。
倔驴被扯痛了头,挣扎间一侧车轮轧过一具人肉,正是那军官的尸体,尸体被轧得双腿打挺,嘎巴声响时驴车一歪,呆杏儿便直愣愣栽下了车,合着一捆木柴滚在地上。
“姐!”冬榆不敢称原名,欲跳车扶人,谁知倔驴在这时发了性子,撒蹄狂奔起来,冯章拉缰也刹不住,冬榆被甩进了车斗里,一下子与春杏拉开十几米距离。
呆杏儿慢慢爬起身,在散乱人群中四处观望,茫然至极,好像被这一跌弄丢了魂魄。
就在她的目光终于落在冬榆的方向时,冬榆站起来跳车,忽然,一颗炮弹落在街边,炸塌了酒楼的长匾灯笼,还有堆积的酒坛,木架子呼啦啦掉下来,将街道一截两断,当中缓缓腾起了火焰。
冬榆和杏儿被火墙相隔,所幸另一头要出城的乱民合力推倒了木架子,可就在这时,斜里突然涌出一大波兵丁,冲散了百姓们的队伍,枪声和哭嚎声响彻云霄,冬榆被越推越远,只见杏儿被挤往另一个方向,当中隔了一片踩踏的海洋。
“戒严!戒严!关门,不许出城!”穿另一种服色的旧军官大驾而至,对兵丁们劫掠平民的动作视而不见,城门处传来摩擦响声。
冯章紧拍毛驴,驾车带着冬榆挤出了城门,冬榆被死死攥住,两人脸上都有泪。杏儿的身影被淹没在纷乱的另一头,黑压压的。
冬榆看杏儿的最后一眼,是对方又失了方向,被夹在人群中直转圈,摇摇晃晃去向了东边,那边被掳劫过一遍,除了遍地死伤,显得很亮堂。
“杏儿!”冬榆的呼喊声被掐断,城门在不远处关闭,再看不见里面的场景。
又一颗炸弹落在城内,墙头里乍起尖叫,震耳欲聋。
冬榆呆呆坐回驴车里,喃喃道:“你往前走……别回头……到有光的地方去……”
驴车悠悠,行至城郊野路,冬榆和冯章半晌无话,刚以为死里逃生,谁知城内的乱子蔓延到了城外,又有人惊叫起来,“土匪来了!”
土匪没敢打进城,但早已在必经之路上,等着掳掠这群出逃的平民,马匹嘶鸣,又有几颗头颅肥沃了郊外的荒土,冬榆和冯章弃了驴车,倔驴已经被土匪牵走,即将变成山寨里运金运银的驴匪。
为首的抓住一名带幼儿的父亲,白刃抵颈,声音震得孩子哇哇大哭,竟是要在场十五岁上四十岁下的男丁上山入伙,所有人被一一盘查,冬榆因为瘦小而逃过一劫,冯章却被扣了下来。
天冷冷地白,土匪呼呼喝喝地撤走了,冬榆独自站在土路上发抖,身边没了冯章,放眼望去远山层叠,不知他被带去了哪一片山头。
周围一片低低的哭声,冬榆身边剩下的只有老弱病孺,她捡起了被弃下的那个幼儿,那个宁死不从的父亲的血液还喷溅在枯草中,忽然想起了冯章看她的最后一眼,他嘴唇蠕动着:“活下去。”
第二幕至此终了,冬榆怆然的面容消失在夜空中。
接下来是一些散碎的片段,冬榆到底也没能养活那个孩子,他很快发了高热,在不久后的一个寒夜中停止了啼哭。
城门再没开过,同路流民一个接一个地凋零,她幸存下来,辗转去到了另一座小城。
洗衣织补做苦工,又过了几年,冬榆回过一次旧城,但没找到杏儿和冯章,她凭自己活不下去,最终只能另嫁他人。
那个人也没活几年,便死于一场战乱,她戴着白花在新坟前祭拜时,一身村妇打扮,风雪漫天,无人知道这个憔悴贫妇曾是晏府行四的小姐。
“冯章……你在哪……”声音消散在寒风中。
叶老板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所以冬榆、冯章和春杏失散在同一天,此后他们再也没见过面。”
而冬榆过得并不好,在乱世中煎熬二十余年,一场瘟疫导致了她的聋哑,最终流落为乞丐。
未等主播们调整好情绪,第三幕场景已然浮现,不过他们没有来到陌生的地方,周围的夜空忽地亮了,晏府门口的长街上天色青苍,细雪飘散。
林棋冰这才意识到,他们置身于一段发生于此地此景的回忆中。
晏府的门仍是关闭的,灰尘簌簌,已不见兵丁或百姓,这座宅院被遗忘在这里,无人愿意靠近它,偶有爹娘拎着顽童的耳朵,叱骂泼猴儿接近这闹鬼的地方,即便路人经过,也是行色匆匆。
冯章是在一场大雪中回到长街的。
他出现时已经是盲人,墨镜覆面,老躯拖着桌案和招幡,拄着盲杖,似乎在寻一处地方摆算命摊子。
“那个年头会读书写字的人很少,冯章是两榜进士,就算不开馆教书,也能做个账房先生,为什么要靠算命谋生?”侯志遗憾道。
“因为眼盲?”叶老板说。
林棋冰回答:“因为他被绑上山做过匪。既然活下来了,多半是纳过投名状的。他原来是个有气节的读书人,可能自己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吧。”
总之,冯章将摊子支在了长街街口,他放下桌椅,就开始在街上摸摸索索起来,原来他竟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
他一路摸到晏府大门口,盲杖踢到石阶时一愣,听无人阻拦,便缓缓向上,挪到门柱旁时,冯章试探地一伸手,恰好在半空中摸到了柱子,又走四步,够到了后面的木雕大楹联。
他太熟悉这个地方的格局。
冯章全身一震,摸向楹联,他的手已枯皱,而漆雕的良木手感却还温润。
指头滑过阴刻的笔画字句,一个字一个字对应在心里,他终于确定这是何处,忽然双膝一软,脱力坐在了地上。
一别已近三十年,晏府还是晏府,可他早不是原来的那个进士冯章。
冯章在晏府长街的街口摆起了算命摊子,风吹雪淋也没动过地方,不知他是在守这座空府,还是在守一个早已不在的人。
又过一些时日,天寒大雪,一名既聋又哑的乞丐来到了长街,继续后半生的流浪。
许是循着一些本能记忆,乞丐蹒跚着转入长街,行至一半才觉得似曾相识,转头一看,“晏府”两字牌匾赫然悬上,与二十多年前逃难出来时一模一样。
飘零半世,她竟回家了。
乞丐也没想到自己还依稀识字,跪在紧闭的府门口,抱着门柱,无声地痛哭了一场,可这里再无故人,除了一个盲眼的算命先生,并不知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