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命娘 第33章

作者:唐酒卿 标签: 正剧 穿越重生

  “我们可以假手旁人。”南宫青从笔架上拿下一支笔,“婶娘,你适才在外头,是不是也没有听人说昨晚有凶案?”

  陶秀仙说:“不错,老婆子还觉得怪异,依小姐所言,昨夜去交接龙博姑娘的那行人必该死了才是,可是尤公说衙门今晨清闲,竟然像是一点都不知情。”

  “尤公自然不知情,因为孙务仁根本不敢与人提,”教养姑姑慢慢吃茶,“县里来了一群不知根底的人,这事要叫狻猊军知道了,他说不清,所以那些个尸体,他必然要悄悄处理掉,不仅如此,他今早还要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以免引人怀疑。”

  “龙博丢了,前来交接的人又死了,孙务仁这差事算是彻底办砸了。”南宫青把笔视作孙务仁,捏在指间估量,“那买家来头大,他连名字都不敢对陈小六透露,这会儿坏了事,只怕正躲在衙门里打哆嗦,心里怕着呢。”

  罗姐儿道:“他大小是个官,怕什么?那买家再怎么厌弃他,也不会杀他。”

  “那就说不准了,”南宫青走两步,“那买家接女人必不是头一回,按照徐老三的账目,他应该是个老客了,可是这么多年,徐老三竟然也不敢提他的身份姓氏,究其原因,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来头实在太大,大到徐老三和孙务仁半个字都不敢说,二是他们深知对方手段狠辣,自己一旦泄露风声,就会难逃一死。”

  “这倒与咱们昨夜猜得相去无几,他能劳动省内省外的关卡放行,必定是个大人物。”教养姑姑吃过茶,又说,“目下的局势于我们有利,正如小姐所说,咱们可以假手旁人。”

  罗姐儿听得心急:“到底怎么个借法,姑姑,小姐,你们就快告诉我吧!”

  “我既然死了,何不请娘借机去公堂闹一场,就告陈小六,说他为续香火,逼得我难产而亡。”南宫青回首,神情欣然,“他们三人因利相合,同办这差事,如今差事办砸了,孙务仁必不会让徐老三独善其身,他此刻一定急着想见徐老三,与其等他们上门,不如我们先发制人,到公堂上咬住陈小六,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他们心里有鬼,又不知道徐老三已经死了,一时半刻摸不清娘的意图,只会以为娘是受徐老三教唆,要借我的死来攀咬他们两个。那孙务仁如今已是惊弓之鸟,到时候为求自保,指不定会对陈小六下手,好在消息传回买家耳朵里前把事情都推到陈小六头上。”

  “好,好!”陶秀仙说,“婶娘可算是明白了,小姐这是要他们狗咬狗,自己人打自己人!”

  “若是他们还存有一分良知,小姐这计策便行不通,”教养姑姑瞧向屏风,老爷还停放在床上,“做人还是做畜生,全凭他们自己选。”

  这屋里才通过气,雨后潮湿,因小姐昨夜“死了”,所以门窗都暂时封上了,夫人伤心欲绝,老爷卧床不起,剩下她们几个或坐或站,侧影层叠。倘若老爷魂没散,还能再瞧一眼,瞧一眼这一室的女人,个个都像猛虎下山。

第57章 一个人

  “夫人上公堂吓坏了孙务仁,他果真如你们所料,为求自保,匆促间先拿住了陈书吏,”柳今一看向南宫青,“但是陈书吏也没有坐以待毙。”

  南宫青笑问:“何以见得?”

  “陈书吏没有立刻就死。”代晓月徐徐走动两步,侧过头来,“以孙务仁慌张失措的情况来看,夫人告状的当夜,他就应该灭陈书吏的口,可是那案子拖了好几日,闹得沸沸扬扬,最后甚至还扯出个奸夫来。若没有陈书吏从中使力,绝计不会如此。”

  南宫青轻轻合掌,高兴道:“我从前就听人讲,一件事若只有柳时纯参与,那至多有六七成的胜算,但若再加上代团素,必能办得十全十美。”

  柳今一叹气:“倘若这世上的所有麻烦都这么好办,那我早就与代团素形影不离了。”

  代晓月抬掌,似是在拒绝:“我已经脱离苦海,早不再与柳时纯同路。南宫小姐,还请你细说那桩案子的后续。”

  “正如两位所言,陈小六被拿住以后,并没有安坐待毙,”南宫青道,“他自知大难临头,疑心差事办坏了,徐老三与孙务仁联手做局用他顶包,便调唆离间那二人,力劝孙务仁与自己合谋,要先一起扳倒徐老三。”

  徐老三屹立寄云县多年不倒,不论声望还是本事,都在孙务仁之上,孙务仁办差半途而废,本就有把柄在徐老三手上,当时又因南宫裕告状一事坐立不安,陈书吏只须晓以利害,他必然会心动——他三人原本就各怀鬼胎!

  “难怪‘奸夫’会是老爷的长随,”柳今一颔首,“长随是老爷的心腹,跟着老爷应酬各方,不仅知晓他们见面的次数,说不定还知道他们共谋的秘密。陈书吏向长随发难,也是向老爷发难,他们的事不能宣之于口,便只好以你红杏出墙为理由。”

  代晓月道:“孙务仁没有立刻杀长随,想必也是举棋不定,心里对老爷还有顾忌。”

  “不错,”南宫青感慨,“此人首鼠两端,暗中派人来府上求见徐老三,还想从中谋利,可惜他不知道,徐老三早已经死了。”

  “孙务仁等不到徐老三回信,又怕事情闹更大,便先杀了长随,”柳今一抱起手臂,“他想把案子稀里糊涂地结了,可你们不能如他所愿,于是几日后,你们又谋划伪造了那场入室劫杀,如此一来,你们不仅把老爷的尸体处理掉了,还把陈书吏也处理掉了。”

  南宫青微笑:“那场入室劫杀漏洞百出,孙务仁若肯再定神想一想,这祸水也引不到陈小六头上,更引不到他自己头上,然而他因为差事办砸了,早已方寸大乱。”

  “他在城隍庙杀了陈书吏,”代晓月扶着椅背,“但是割喉断舌的手法不似寻常衙役。”

  “这便要说刘滚子了,他的兵乔装成死士,正是为了灭口。”柳今一望门外,天虽然大亮,但仍旧阴沉沉的,“孙务仁恐怕死也没想到,他在这儿绞尽脑汁推卸罪责,那买家,抑或是该叫‘主子’,主子早已经把他们都当作死人了。”

  “正是如此,陈书吏死后没几日,孙务仁便也失踪了,衙门说他去州府商议筹粮一事,但婶娘日夜都在衙门里守着,最清楚他出没出县。”南宫青背过手,“从那时起,我便知道这把借来杀人的刀不会轻易离开,稍有不慎,还会伤及我等。”

  “你和狼女就此躲了起来,”代晓月眉头微蹙,“可你怎么知道那伙人是从岜南来的?”

  “团素将军,我可从没有说过我知道那伙死士的来历。”南宫青含笑,“我只知道事关紧要,光凭我们几个白衣民妇,设计杀孙务仁和陈小六尚可,但要想继续深查,便只能借助外援。”

  “原本以为这案子是一箭双雕,没承想是一箭三雕。”柳今一收回目光,“南宫小姐,其实你早从夫人上公堂开始,就已经料定我会来。”

  南宫青从背后拿出一只手,指间夹着的正是墨画片,她也不反驳,而是爽朗道:“五十六个狻猊将,若是换作别人,我算不准,但偏偏就是你柳时纯。有位朋友曾向我讲过千百回你的事情,你是什么脾性什么为人,她最了解不过。”

  柳今一哈哈一笑:“仅凭几段传闻,便敢相信我的为人,你那位朋友真是个傻子。”

  她笑到最后,眉间居然有几分怅然,却又作一笑,不再提这事,转头只说:“府上挂的那两幅画,想必也是你专门留下的线索,你知道团素的来历能耐,也知道她只要瞧过墨画片,便能认出你的手笔。这案子所有说不通的地方,其实都是你有意留出的破绽,你引着我们步步深入,让我们不知不觉做了你的外援——你的确不知道那伙死士的来头,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格外谨慎。你想把这事转交给狻猊军,却又信不过狻猊军,于是你干脆将我们牵扯进来,好叫我们不办也得办。”

  “恰如你适才所说,柳时纯,仅凭几段传闻就敢相信你的为人,那是小孩子心性。”南宫青垂下手,“我知道廖帅如今处境艰难,此事就算递呈给她,也难有结果,所以才会出此下策。”

  “那个主子倘若是京里的,”代晓月沉默须臾,面无表情地说,“这事便不是我们一隅卫所能够左右的,你即使把我二人都算在里面也没用。”

  朝廷有律法分职,狻猊军守边,廖祈福的职责就是打戎白,也只能打戎白,她凭威望在岜州府涉及民事,本就惹得其他人对她非议不断,这案子牵扯越大她越无权处理。

  从前商队在岜州府境内买卖女人,许竹溪的做法最稳妥,她只要抓到就会就地扒皮,一是震慑其他牛鬼蛇神,二是追查出去没结果。出了岜州府,外头的人个个背靠大树,你说你是狻猊将,他们说狻猊将算老几?衙门官司打起来门道多着呢,一路有一路的码头,真要走章程,你就等吧,等个一年两年,那些商队人马都不知道“递交”到哪儿去了,一追问就是此事不急,急什么?这事跟你们打仗有什么紧要关系吗?卖的女人又不是你狻猊军里的军娘,大显的人牙子数都不数完,一个个办起来没个头——所以只能杀,拿住就杀,不管谁的人谁的马,只要落到她们手里,一律当山匪贼寇就地斩杀。这样即使商队是有来头的,对方也只能吃哑巴亏,这都是没办法的办法。

  “对外头的人来说,卖女人是小事,”南宫青说,“但若是此事涉及战事——”

  “你引柳时纯来,我猜是因为她去年输了那一场的缘故,你们拿到了归心的菜刀,料定孙务仁与那场仗有关系,想要借他勾结戎白的事情一并拿下他背后的主子。”代晓月轻轻叹气,转过眼珠,瞟向柳今一,“你是不是早在被刘逢生审讯时就知道了?你杀刘逢生,也是为了灭口。”

  天光明晃晃,照在柳今一的脸上,她微眯起被照到的那只眼睛,神情自然,要笑不笑的:“我杀他是因为他该死。”

  代晓月连身体也转过去:“你已经知道主子是谁了。”

  柳今一笑说:“怎么,现在轮到我开天眼了?我不知道。”

  “你知道,”代晓月斩钉截铁,“我了解你,柳时纯。”

  柳今一看着她:“你了解我什么。”

  “我了解你做事冲动,不计后果,”代晓月面色渐沉,“还了解你刚愎自用,狂妄傲慢。你杀刘逢生,是因为你想一个人处理这件事。”

  “第一,”柳今一竖起手指,“你了解我的尽是缺点,我不承认;第二,这件事原本就是我一个人的事。”

  她并起两指,在她们之间划出道看不见的界线,暗示自己早已不是“我们”了。

  “又是你一个人的事,”代晓月眼皮都不动,冷诮道,“打输了没有我,查案子也没有我,这天底下就你行,天塌了你都能一个人顶。”

  柳今一说:“你别找架吵。”

  代晓月抬起手,猛地拽过柳今一的领口:“你说的,做个废物就能心安理得,那你怎么不继续做?”

  咔嚓。

  她又听见了那一天的声音,那一天廖祈福说那句话,她就站在人群里,清晰地听见柳今一断头的声音。她多了解她,只须看一眼,就知道她那一刻的感受,可是她做了什么?她什么也没做。

  “你知不知道我最烦你什么?我最烦你这副德行。”

  ——天下败军之将多得是,输了不打紧,紧要的是心气儿和胆量别丢了,可是瞧瞧你如今的样子,哪还有半点冲劲儿。酒喝那么多,骨头全泡烂了。

  “我当初叫你滚。”

  ——趁着还有点脸面,滚吧,滚出狻猊军,滚得越远越好,我不想再看到你。柳今一,你不配为将,你就只配做个丧家犬,一辈子任人踩!

  “你就滚,现在又来充豪杰,废物、废物,”代晓月胸口起伏,她逐字逐字地说,“到底谁是废物,你以为是你?其实是我,倘若你有信过我一次,我们也不至于割恩断义!”

  她陡然推开柳今一,骨牌轻响,仿佛是归心还在两个人之间左右安抚。

第58章 忆卿卿

  当啷。

  柳今一捻着骨牌,坐在廊下的栏杆上发呆。庭院空空,代晓月早走了,南宫青请罗姐儿捎了饭菜过来,柳今一吃了,趁着天色还早,坐在这儿消食。

  洞门外传来追逐声,两条巨犬边嗅边进来,见到柳今一,都很热情,摇着尾巴凑过去,冲她“哈”、“哈”地吐舌头。

  “这个吃不得,”柳今一一手提着骨牌,一手轮流摸它们的脑袋,好言相劝,“这都是人戴的老骨头了,看着还行,吃起来没味道。”

  两条巨犬哪管她说什么,都扒着她的腿,脑袋净往骨牌那挤。

  “芳婵、香娟在里头么?”陶朝盈扶着洞门进来,后边还跟着几条小哈巴犬,她一见柳今一,便大声吆喝道,“芳婵、香娟,快坐下!”

  柳今一只剩一条胳膊还在高举,人东倒西歪。那两条巨犬得了令,虽然依依不舍,但都坐了回去。几条小哈巴犬冲过来,围在边上兴奋地叫。

  陶朝盈小跑上前,掏出方帕子塞给柳今一,急急说:“将军,对不住,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它们两个昨夜放出去,还没收兴。”

  “原来是你养的,我还道尤风雨从哪弄来的两位悍将。”柳今一用帕子擦脸,笑道,“不碍事,我不怕狗,这两位昨晚帮了我大忙,就叫芳婵和香娟?”

  陶朝盈有点怕生,随手从地上抱起一只小哈巴犬,也不看柳今一的脸,转开目光回答:“我娘起的。她喜欢狗,以前在家也养了好几条,叫嗅嗅、酸杏……后来青姨嫌她起得随意,她就改成这样式的了。”

  柳今一把骨牌逐一挂回身上:“你娘真是个妙人,诗词写得好就罢了,狗也驯得这么好。”

  陶朝盈听她谈起乘歌,脸红扑扑的,用力点头:“我娘会的可多了,从前村里人有什么弄不明白的事情,都来家里请教她,左邻右舍就没有不佩服她的。”

  “我也很佩服她,”柳今一迎着徐徐的风,“她不拜天,不拜地,也不拜人,一生率性而为俯仰无愧,你青姨叫她狂女,还真是叫对了。”

  她们正说着,西南角的墙头“扑通”一声,骨碌碌滚出个人。

  陶朝盈吓一跳,一院的狗都欢实起来,争先恐后地扑过去。柳今一把胳膊搭在膝头,歪身瞭去:“嚯,天上掉下个尤风雨。”

  尤风雨拍打衣袍,一脸迷糊相:“我在隔壁院里睡,一听狗叫,就知道是朝盈来了。”

  她们小姐妹见面,亲亲热热,你问我睡得好不好,我问你吃过了没有。狗在边上围着,两个人挤在一起,抱了这只又摸那条,叽叽喳喳,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柳今一托起腮,打盹儿似的看着她们,过了一会儿,有婆子来找陶朝盈,两个人暂且话别,等院里的狗都跟着跑了,尤风雨才来柳今一旁边坐。

  “你怎么就在这儿坐着,”尤风雨撑着两只手,晃起双脚,“团素将军还气着呢。”

  “她气我又不是一日两日了,”柳今一没精打采,“你也瞧见了,我干什么她都生气。”

  尤风雨说:“那也没有,你做得好的,她还会夸你。”

  柳今一哈哈:“这事我梦里都没听过。”

  “你昨晚晕路上,还是她拖回来的呀,”尤风雨做了个拖拽的动作,“风吹雨淋的,费好大劲儿。”

  “昨晚谁晕路上她都会拖,”柳今一抬手只手,摁在尤风雨头顶,“她是个怕麻烦的人,一件事若是办与不办都有麻烦,她就会两害相权取其轻。昨晚那情形,把我丢路上引来的麻烦可比把我拖回来多多了。”

  “人家都说生死之交最难得,”尤风雨凑过去,“你们以前一块儿打仗,就因为那场仗输了,便要一生一世闹别扭吗?都像小孩儿似的,以后可怎么办。”

  “你这就误会大了,”柳今一揉动尤风雨的脑袋,“我俩以前也没多好。”

  尤风雨小大人似的长叹:“你们这样可真叫我操心。”

  这话似曾相识。柳今一收回手,又抱起手臂,风从洞门吹进来,她身上的骨牌无序乱晃,当啷当啷地响。片刻后,柳今一说:“看这天要下雪了。”

  尤风雨说:“冬天最难熬,今年粮食都征空了,下头的乡庄村子不知道又要饿死多少人。”

  “这仗打来打去,打得我都糊涂了。”柳今一抬起眼帘,望着那天,“头一年赢了,廖娘在赤练关犒劳大伙儿,我们都以为日子该好过了。你想,失地收复,流民归家,青苗春种送下去,来年总该有口饭吃吧?结果几场杂税一征,逼得百姓把青苗割了补粮税,第二年大伙儿还是饿着肚子在外头跑。”

  尤风雨道:“我也不明白,书上说‘养无穷之君,而度量不生于其间,则上下相疾也[1]’,这道理多简单,可是皇帝老儿就跟没读过书似的,一味地要钱又要粮。”

  柳今一“嗯”一声,忽地歪过头:“你书念这么好!”

  尤风雨昂首:“我那些唠叨可不是白听的,你不知道,我老爹在学问上抓得很紧,我学得好干什么他都乐意,学不好他就成日唠叨。”

  柳今一说:“我没见过皇帝,但他不是个老头,他该是个小子。”

  尤风雨天不怕地不怕:“皇帝小子读不读书?他就算不读书,身边也总该有几个能臣好官吧,为什么净做混账事?我长这么大,见过的苦,十有八九都是朝廷逼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