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命娘 第34章

作者:唐酒卿 标签: 正剧 穿越重生

  柳今一笑道:“你这话要是讲给你老爹听,他铁定吓得腿软。”

  “我知道,大逆不道嘛,”这下换尤风雨托腮,“可是咱们不偷不抢,凭什么就要受这种苦?其实你和团素将军吵架,也是因为他。”

  柳今一说:“这怎么讲呢?”

  “倘若朝廷有作为,州县有担当,青娘何须为着这案子绕这么大一圈?她只管告到衙门,自有我老爹这样的捕厅杂役去拿人。”尤风雨又转过头,对着柳今一叹气,“还有你,打输了理应明算账,谁的功谁的过,问清楚讲明白,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可是他们偏要支支吾吾,弄出好大一笔糊涂账——你等会儿再说,先听我讲,柳时纯,我知道你有病。”

  柳今一大吃一惊:“我有什么?”

  尤风雨指着脑袋:“你不老是跟人讲话吗?在青娘院子里我就瞧出来了。”

  柳今一抱住头,使劲儿地揉,难以置信:“我自言自语了?坏了,若是连你都瞧出来了,那代团素岂不是早就把我当傻子看。”

  尤风雨问:“你是不是很想归心?”

  柳今一说:“我不想啊。”

  尤风雨从怀里掏出沓墨画片,一张一张地翻,一直翻到最后:“你这人真别扭,对团素将军这样,对自个儿也这样。你看这是谁?”

  柳今一道:“慈悲宿。”

  尤风雨把那张拿出来,举在两个人中间:“我早知道归心了。”

  柳今一说:“那怎么不告诉我?”

  尤风雨不答,抚着那张归心:“那天我对小畜生说,尤没用怎么没叫戎白人把他们全杀了,你拦住我,在去义庄的路上跟我讲起归心。”

  风冷冷,她鼻头有点红,对柳今一露齿一笑:“你真不会讲故事,连话也说一半,你讲起归心,其实是因为从前你说过与我类似的话,是归心安抚住了你,所以你对我讲起她,盼着她也能安抚住我。”

  柳今一看那张墨画片,归心的轮廓模糊,只是一年,她已经快记不起归心的样貌了。雨在脑袋里滴滴答答地下,她知道原因,因为她是背过身跑的,那天以后,每当她试图回头,雨就会漫到喉头,然后把她淹没。

  尤风雨说:“她是不是很温柔,因为有她在,你和团素将军才不会吵架。”

  柳今一答得飞快:“不是。”

  这下换尤风雨扭头:“话本里都这么写的,该有个性情温柔、能言善辩的姐姐,才能降得住你俩这样的坏脾气。”

  “不是啊,”柳今一抬起手指,尴尬地蹭了蹭鬓角,“论脾气,归心是最坏的。我们进狻猊军都要学把式,她啊,很厉害的,两下就能把我和代团素撂倒。有时候我们还在吵,人已经躺在地上了,她还让我们给她做饭干活,嘴巴不停不碍事,手上停了她就要收拾我们。上回遇袭,代团素反应很快是吧?那是因为她和我一起挨揍挨习惯了……”

  尤风雨越听眼睛瞪得越大。

  柳今一兀自琢磨道:“说起来,我不敢想她,会不会就是因为以前挨揍挨太多了?我早该想到……还有那把菜刀,你应该也听过,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她那把菜刀那么短,用了这么多年,一点豁口都没有,就是因为她很厉害。你信我,她真的很厉害,我这么耐打,全是她……”

  尤风雨把那张墨画片翻过来,又塞回怀里:“你快别说了,我听着害怕。她好像我表姑,我表姑揍我也是一等一的厉害!”

第59章 五狻猊

  柳今一说:“你那张廖帅呢?拿出来给我看看。”

  “你说这张,”尤风雨只肯自己拿着给她看,神情得意,“你瞧吧,全寄云县仅此一张。”

  柳今一垂眸,凝视那张小纸片,过了须臾,她笑起来,语气感慨:“还是戎装的廖娘呢。”

  “见过廖帅真容的人不少,听我老爹说,她以前经常策马出行,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待人也很和气。”尤风雨小心吹了吹那张墨画片,“不知道我何时才能见到她。”

  柳今一说:“冬一月吧。”

  “可是我听你们讲,廖帅被皇帝小子困在京城里好几个月了,”尤风雨忧心忡忡,“这都快下雪了,朝廷真的会放她回来吗?”

  “会啊,”柳今一的表情仿佛理当如此,“每年冬一月廖娘都会率领众参将去赤练关上香,这事她从不缺席。”

  尤风雨道:“若是皇帝就不放人怎么办?”

  “谁管他。”柳今一又看那张墨画片,指了指,“当初皇帝也没准女人上战场,廖娘不照样提了斧就出门?你老爹是个老实人,遵循的是老一套,崇敬谁就要把谁说成个圣人,但是廖娘吧……”

  她搜肠刮肚,想了一阵,才说:“我做参将的时候,最惯着我的人就是她,一场仗怎么打,她极少干涉,可是我最怕的人也是她。廖娘治军严明,待人也确实和气,但她有自个儿的规矩,不管你是什么官什么将,只要到了她跟前,就得按照她的规矩办事,谁坏了她的规矩,她便不给谁脸面。冬一月去上香就是她定的规矩,这点即使是天王老子来阻拦,她也会做,所以人常说么,‘言出必行廖尽诚’!这世上若有什么人从不叫人失望,那就是她廖祈福。”

  ——啊秋。

  几个内侍搓手跺脚,缩在高墙底下呵着热气,他们凑首埋怨:“这雪要来不来的,北风倒吹得勤。可怜兄弟几个今日当值,在这儿遭老罪。”

  其中一个边抄着袖子边回头张望:“那镇北大帅一会儿要过来,我瞧着这风该是她引的。”

  “我道这天怎么好好的就转阴了,原是她来了。”

  “她是有几分邪门,”另一个挤过半身,小声说,“戎白人都什么样?魁梧彪悍,当初赤练军填了多少军官将士进去,硬是没啃下来,她一把钝斧、一匹老马就给拿下了,这要是没使些妖术妖法,我才不信哪!”

  “甭讲这些话,叫人听了出去嚼舌,要坏主子的名望。”年纪稍长些的那个道,“她也四十来岁了吧?”

  “老姑婆了,”有人说,“早些年外头风传她跟无骨河边的几个将帅有染,听说孩子也生了,都扔军营里,叫她手底下那些军娘给带着。”

  “难怪有两年没见她上京述职,”他们掩嘴,“这样的悍妇谁招架得住?据说她那斧子死沉,没个臂力还提不动,抱孩子想来也不费劲……”

  冷风刺骨,墙头的旗帜呼呼抖展,天阴得像锅底灰,高楼重阁间一只鸟也没有。甬道里的火把灭了,黑暗中,隐隐听见哐当、哐当的声音。

  “啊秋。”

  有人在打喷嚏,几个人渐渐噤了声,束手束脚地贴墙立好。

  那脚步声愈近,先从阴影中走出个二十五六岁的戎装军娘。军娘打开油纸伞,拿眼斜睨那几个人,目光刀子似的,那几人低眉顺眼,头也不敢抬。

  原以为这军娘会发落人,怎料她一言不发,转瞬就收回目光,撑起伞侧身引路。

  哐当,哐当。

  几个人屏息凝神,胆大的那个偷瞟,只瞧见五六个军娘簇拥着一个人从面前过,打头撑伞的那位腰挂金印狻猊,该是狻猊军第一、二营里的参将,后面跟着的几位或挂银或挂铜,都是狻猊军,唯独居中的那个腰间空空,什么也没佩。

  这人原想再往上瞄一瞄,好一睹镇北大帅的真容,可是那一行人走到跟前,风直往他后领里钻,这人也不知怎么地,两股战战,脑袋竟有千斤重,人也无故哆嗦起来。

  这条道平日大小京官都走,来来往往的军官将士他见多了。常言道,外放的虎,进京的狗,什么县令州道,不过是皇城脚下随处可见的野草,来了都得悄悄夹起尾巴。从前老皇帝还算清明,不准内侍太监在官员军将跟前拿腔拿调,后来老皇帝死了,换小皇帝当家,人就是内侍太监围着养大的。上头的千岁爷爷受宠,底下的小人也跟着腰杆子硬挺,若没有点倚仗,谁敢大喇喇地杵在这嚼舌根?

  可就怪了,这内侍抠起手指,听那“哐当、哐当”的脚步声走过去,心里头像压了座山似的,眼皮子也跟着直跳。

  那是久经沙场的气势,这一行女人腰间挂的牌都是血淋淋杀敌数。往年她们跟廖祈福进京述职,人都站堂上,混在一群官员里头隔得远,如今真到了眼前,光凭那牌子,就显得杀气腾腾!

  伞过去了,又被人扶起来。廖祈福抖开帕子,掩住口鼻,再次打了个喷嚏,道:“谁念我呢,还没完了。”

  金印军娘把着伞,恹恹的:“家里头吧,都想着你。”

  廖祈福说:“我怎么觉得是老天爷。”

  后头的立刻插话:“马上见人参酌要事,可别讲晦气话……”

  但她说晚了,廖祈福已经望着天,自顾自道:“老天该不是要收我了吧?算命的也说我近来有血光之灾。叙言,我那辟邪的香囊你带了没有?那是我花了三吊钱专门请大师开过光的,灵得很。”

  高叙言跟在后头左看右看,姐妹都用眼神示意她,她只好在袖子里一阵摸索,半天终于找出个香囊,赶紧塞过去:“带着呢带着呢,廖娘,你装好!”

  廖祈福把香囊拿眼前端详:“这不是我求的那个——”

  大伙儿赶忙推着她往前走,半哄着:“这黑灯瞎火的,看得清什么!”

  “赶快进屋,人都等久了!”

  “别给人落话柄,一会儿夹七夹八地吵起来,当心人家拿这事臊你。”

  廖祈福走路带声,被她们送到院内,由人引入门。因天冷,这里早早落了厚帘子防风,她掀起帘子,微微弯腰进去,顿时浑身生暖。

  屋里点足了灯,八九个官员或坐或站,正在寒暄闲聊。廖祈福进来,里面静了片刻,一张张脸转向她,全是男人。火盆搁边上,围盆坐的那个是老资格,吞云吐雾的,回头瞧见她,笑说:“总算来了,就等你呢。你们都愣着做什么?快给廖帅腾位置。尽诚,你也别杵着,坐呀!”

  廖祈福摘下肩头的大氅:“外头风大,车坏了,就耽搁了一会儿,叫诸位久等了。”

  那老头笑眯眯:“瞧你,回回进来话都说这么客气,咱们也算老相识了,就是等你几个时辰有什么要紧的,旁的人就是想等,也怕没这个殊荣。”

  站着的一个说:“早听闻廖帅风采无双,没承想来京里见着真人了,倒真如圣上和杨相盛赞的,是位粉红巾帼。”

  杨相挪开烟枪:“你们别瞧她温文尔雅的,一打起仗来,可是位出名的活阎王。”

  坐桌边的道:“要不怎么说百闻不如一见,我看廖帅妙龄青春,真不似个久战沙场的猛将。”

  廖祈福背过一只手,指间还捏着香囊,闻言竟笑了。

  杨相说:“奉承的话不必多说,她不爱听。尽诚,你坐,今夜请你来,也是商议年底用兵。你久驻关口,京里来得少,还没见过这几位,这位是……”

  他一一引荐,有的是道员,有的是京官,但无一例外,都与岜州府用粮用钱有关。

  “乍然叫你,其实也有圣上的旨意,原定今年要给你封爵,让你在京里好好歇几日,但我怎么听圣上今日的话音,你请旨要走。”杨相关切道,“尽诚,我们熟悉,我也不同你虚与委蛇,只说一句,你别急着走。去年你们大捷,打得戎白人精锐尽折,我观他们今年的布兵动向,心已经散了,再成不了气候,你急急回去有什么意思?就安安心心地待京里,也给自己松一松。”

  边上的说:“杨相运筹帷幄,说得在理,北边今年安稳得很,就这几日,雪也该下了。廖帅,多少年了,也在京里过一次年吧,圣上敬爱你,你没来的时候,日日都念着呢。”

  又有人道:“就盼着场大雪,瑞雪兆丰年呀!我来的路上听内侍讲,东边州县里又有祥瑞现身,若不是太平盛世,哪能见着这么多喜事。廖帅,我走无骨河水路督查,只要来场大雪,明年狻猊军的军粮保准儿给你凑得满满当当!”

  他们你一言我一句,说得口干舌燥。杨相烟抽个不停,得空说:“尽诚,你也说个话么,大伙儿是来参酌商议的,有什么你觉得不妥,只管说,在这儿别拘束。”

  廖祈福道:“我说完了。”

  杨相说:“你在堂上跟圣上说的那些行不通,那个不能算。我晓得你,急着回去镇关,可是我瞧你手底下那些个军娘都很不错,能独当一面,你做大帅,不能一味擅权独断,也要给下头的小姑娘机会。仗么,能打一辈子?你也得为自个儿以后想想。”

  边上那个道:“杨相说的是肺腑之言,廖帅,依我看,不如趁此机会,把赤练军并起来,两军一体,男女作配本就天经地义。”

  站着的说:“早该如此了,廖帅,其实去年那仗打完就该合并了,若是两军合一,哪还会闹出第十三营的事?狻猊军只收女人原是好事,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岜州府那么多县,也没有多少女孩儿给你使,缺出的营总要补上。”

  坐桌边的刚刚得了便宜,一时忘乎所以,张口就道:“就是这个理,再说,龙生九子,狻猊排第五,本就该是个公的!”

  哐当。

  廖祈福落座,她向后靠,大马金刀抬起手:“你也一把年纪了,再抽一喉咙的痰,回头进堂见圣上,一张嘴怎么伺候人,熄了。”

  屋里静悄悄,她手指平移,接着指向适才说话那个:“论资排辈,我是你姑奶奶,妙龄你爹个头,站起来滚出去,没召谁准你在我跟前坐,外头自有棍棒候着你。”

  她手指下垂,落在桌面上,半个身体前倾。屋里灯烛摇曳,那光影投过来,在她脸上交错。她盯着站着的那个,缓缓抬高下巴,仿佛狮子醒神,一双眼深不见底,眼神好似在看蝼蚁烂泥。

  “龙生九子,”她语气狂放,不容置疑,“我廖祈福就要他由男变女。”

第60章 算中算

  四下落针可闻,杨相朝边上磕了两下烟枪,笑道:“打你进门,就等着你这顿骂,我还在心里盘算,怎么这回在京里待了几天,牛脾气也变软和了。好,好,现下总算是浑身舒坦了!”

  “我路上挨了冻,一时半会儿没缓过来,”廖祈福脸一转,气势就变了,“适才在门口就琢磨着怎么开口,哪想一进来就被灌了一耳朵鸟言鸟语。老辅宰,你是圣上的治国基石,朝廷万事都离不开你,这烟呼哧呼哧地抽下去,我瞧着真心急。”

  “我这位置坐久了,身边有几个人敢像你一样直言不讳,平日就是随便问个什么,底下都答好好好,跟个糊涂虫似的,气魄胆量全没有。”杨相把烟枪递给侍从,吩咐道,“去,赶紧把这东西拿外头去,帘子也掀起来,散散味儿。尽诚,唉,尽诚,我真怕咱们生分了!”

  廖祈福是个丹凤眼,不睨人的时候也留有几分威严,又因为有些年纪了,正儿八经地坐在这里,全不似柳今一那么孟浪轻率。她叫侍从过来倒茶,说:“生不生分不在我,从前我进来,热茶点心全都有,如今我进来,喝口热的都得自个儿叫。老辅宰,廖尽诚高攀你了!”

  杨相原先只管笑,后来又摇头感叹:“我怠慢谁也不敢怠慢你,人老了,记性不比从前,总忘事。昨个卯时,我本打算在这儿见一见福州来的地方官,结果案头的折子还没看完,事就给抛到脑后去了,叫人白白在门口空等了一个时辰。原来跟在边上伺候的都是老人,用惯了的,知道我办事章程,后来也是年纪大了,都散了,换上这些年纪小的,结果连看茶倒水都做不好。”

  那几个官员去门口立着,帘子掀起来,屋里的烟味总算散了。火盆子噼啪烧着,廖祈福捧着热茶,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这里里外外全是内侍,从前伺候他的心腹都没了,可见他在这里栽了跟头。至于是栽谁手里了,廖祈福心知肚明。

  如今坐在九重上的是个小皇帝,小皇帝不是老皇帝的种,而是他兄弟,原放到东边的意王的儿子。当初老皇帝暴毙,杨时风拿遗诏,说传位于三皇子,结果三皇子诏书还没捂热,就赶在老皇帝下葬前一块死了。

  那段日子京城戒备森严,一会儿说禁军当值,一会儿又说内卫轮替,反正闭紧宫门,在里头刀光剑影血溅宫墙,最后又是杨时风胜出,他根据祖制,从外头把意王的儿子迎回来,本以为这下应该就此稳坐钓鱼台了,谁料小皇帝登基没多久,就厌烦起杨时风,转而宠信起太监。杨相还是杨相,可是对门多了个九千岁,两个人明争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