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蒙小茶
父女俩坐下来,吴爷爷转脸看向大河,仿佛能感知到河的每一道波纹。
他告诉他们,这段运河开凿于明朝万历年间,那时候台庄是南北漕运的重要枢纽,码头上整天停满运粮的船只。
吴爷爷用竹杖点了点身后的石板路:
“听我爷爷说,他的爷爷说最繁华的时候,这一溜儿全是商铺。绸缎庄、茶叶铺、当铺、酒楼……到了晚上,灯笼能把运河照得跟白天似的。
但是清末后官府昏庸,导致运河年久失修,漕运被迫中断。好在这些年来政府牵头修了好多次,如今也是慢慢好起来了!”
苏渺望着如今静谧的运河,很难想象它曾经车水马龙的样子。
一只白鹭从芦苇丛中飞起,翅膀掠过水面,荡开一圈涟漪。
吴爷爷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三八年那会儿,鬼子打过来了,咱们的军队就在这儿跟他们拼命。运河的水啊,红了整整一个月……”
苏元正肃然起敬:“台庄大战是抗战以来,正面战场上取得的第一次重大胜利!”
吴爷爷点点头,布满老茧的手指抚过埙身:
“我那时候才二十多岁了,因着两个哥哥上了战场,我妈就不让我再去了。
惭愧啊!国难之际,我竟躲在自家地窖里,就听见外面枪炮声没停过。后来仗打完了,运河里漂的都是……”
他忽然停住,摇了摇头:“不说这个了。来,给你们吹个高兴的。”
悠扬的埙声再次响起,这次换成了一首欢快的民间小调,虽然埙的音色通常给人一种深沉、哀怨的感觉,但是吴爷爷却能将欢快的小曲演绎得很好。
几个路过的小孩停下来,跟着旋律拍手跳起来。
苏渺注意到吴爷爷吹奏时,脸上的皱纹仿佛都舒展开了。
第580章
又到夜晚,父女俩在讨论买股票的事情,听到有悠扬的风琴声传来。
苏元正笑道:“看来台庄人的音乐细胞真是不错,会的乐器也多。”
苏渺好奇地走出房门,从走廊的窗户往音乐声飘来的地方看,然后惊讶的说:
“爸,快来看,是徐爷爷。”
只见老徐独自坐在河边的一盏路灯下演奏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但某些音符总是突然走调,像被什么哽住了喉咙。
一首曲毕又是一首,引得同楼层的另外几位旅客也出来看了。
第二天早上,父女俩下来退房时,值班的是另一位工作人员,她说今天徐小红上晚班,并指她的家告诉他们。
父女俩去向徐爷爷和徐小红告别,可是徐爷爷又去和老周下棋去了。
临走时苏渺说:“小红阿姨,徐爷爷的琴拉的真好听。”
徐小红正在煎鸡蛋,油锅里"滋啦"一响,她低声说道:
“我爸以前留过洋,在铁路局做工程师,后来下放劳改,回来后眼睛就不行了,但是曲子是忘不掉的,也就剩这点念想了……”
她拿起锅铲给鸡蛋翻了个面,但是火太大了,鸡蛋边缘焦黑,像被火燎过的乐谱。
“啊!对了,这是我爸给你的。他眼睛看不见,以为你还是个小孩儿呢。”
徐小红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只铁皮青蛙,背上的烤漆泛着翠色。
父女俩出来时走过徐家的书桌,苏渺看到桌上有本翻开的《铁路职工手册》,扉页上有褪色的钢笔字:徐志远,临枣段0372号。
而那只铁皮青蛙,之后收藏在苏渺的书柜里很多年,偶尔上紧发条,依然能蹦出带着运河潮气的弧度。
父女俩再次启程,苏渺将脸贴在车窗上,看着运河渐渐缩成细线,这座小城留给她的不仅是埙声与故事,还有那些被岁月揉碎又重组的人生片段。
今天的路走得很顺畅,中午时分就到了金陵。
九十年代初的金陵正涌动着变革的浪潮,梧桐树影斑驳地洒在城市道路上。
新街口的霓虹与夫子庙的灯笼交相辉映,国营商店与个体摊位比邻而居,空气中漂浮着桂花糖藕的甜香和工厂车间的机油味。
即到金陵,最有风华的肯定得住在秦淮河畔,青砖黛瓦的旅店门前挂着褪色的灯笼,柜台后的老妇人用算盘噼啪打着住宿费用。
苏渺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楼,推开窗便看见秦淮河蜿蜒流淌,河面上摇橹而过的画舫,上头挂着的红灯笼轻轻摇晃,像是要晃进她的梦里去。
“渺渺,收拾好了吗?我们去夫子庙转转,刚才前台的同志建议我们尝尝鸭血粉丝汤。”苏元正敲了敲女儿的房门,进来后说道。
旅店的老式木楼梯在他们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柜台后的老妇人从老花镜上方瞥了他们一眼,手里的算盘珠子还在噼啪作响。
“晚上十点关门,过时不候。”老妇人用带着浓重南京口音的普通话提醒道,语调软软的,绵绵的。
金陵夫子庙,苏渺上辈子来旅游过,所谓的“夫子庙”并不只是一座庙,而是以祭祀孔子的孔庙为核心,向外辐射的一片旧城区商业街。
如今的“夫子庙”范围还比较小,街道两旁大多是一两层楼的民房,很多的一楼都做成了店铺。
一些像蘑菇一样从各个角落冒出来的个体摊位,卖雨花石的、卖仿古字画的、卖油炸臭豆腐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几家国营商店,橱窗里摆着落满灰尘的商品,售货员坐在柜台后打着哈欠。
不是节假日,人不算多,逛起来很惬意。
父女俩逛了一会儿,苏渺原本是想找上一世吃到的那家饭店的,可惜没找到。
那个位置现在还是私人住宅,苏渺心里想:
那家店说是百年老字号呢,若不是如今还在别处没有搬过来,那就是诓她的。
好在,来之前已经打听到了比较受本地人认可的店铺,他们问问路人找过去就行。
鸭血粉丝汤,用清甜的鸭汤煮出的鸭血、柔韧的鸭胗、爽滑的鸭肠、绵软的鸭肝,再配上口感十足又饱吸汤汁的粉丝,吃得两人“呼噜噜”。
千里迢迢来一趟自然不能只吃这个,老板推荐的盐水鸭也来了半只。
外形饱满,体表光洁,鸭皮白,肉嫩肥而不腻,香鲜味美。
可贵的是并不重口,可以吃到食材本来的鲜甜,这一顿是父女俩启程以来,觉得最符合自己口味的一顿了。
吃过饭,又开始漫步古城,在想抄近道,穿过一条小巷子的时候,一个细小的声音从苏渺身后传来。
“你们好!请问需要外汇券吗?”
她转身看见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穿着明显大一号的汗衫,手里攥着一叠花花绿绿的纸券。
男孩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像两颗被河水冲刷过的黑石子。
苏元正皱了皱眉:“小朋友,你父母呢?”
“我爸妈在上班。”
男孩机灵地转了转眼珠,问道:“你们是外地来的吧?用外汇券吃饭能便宜不少呢,去友谊商店还能打折。”
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男人往这边跑,看到小男孩的时候说:
“别卖了,市管来了!”
说罢,四散跑进不同的小巷子里去了。
突然间往这边跑的人多了起来,其中还有一些挑着货物的小摊贩。
男孩脸色一变,转身就要跑,却被人群推了一下,手里的外汇券撒了一地。
他慌忙蹲下去捡,却被一个匆忙逃跑的妇女撞倒在地。
苏元正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男孩,同时用身体挡住了可能踩踏过来的人群,苏渺也蹲下来帮忙捡拾那些散落的券票。
“没事吧?”苏元正把男孩扶到路边,发现他的手掌因为下意识的撑住地面,已经被擦破了皮。
男孩咬着嘴唇摇摇头,眼睛却一直盯着苏渺手里那叠外汇券,生怕它们飞了似的。
第581章
苏渺低头看着手中的外汇券,纸张比人民币更厚一些,正面印着“中国银行外汇兑换券”字样,背面还有英文标注“Foreign Exchange Certificate”。
五十元面额的券上,桂林山水的图案在斜射的阳光下泛起氤氲的青灰色光晕,漓江碧波与象鼻山的轮廓仿佛要从纸面流淌出来。
这是开放之后,我国为了方便来访的外国人、归国华侨、港澳台人士在涉外场所购买物品和支付费用,而实行的十分特别的货币制度,即人民币和外汇券同时流通。
在八零年授权中央银行发行了外汇兑换券,在原则上兑换券与人民币等值,共有7种面额。
为什么说是原则上呢?因为它具有特殊性和稀有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都觉得这张纸就是特权。
特别是前些年,市场供应还非常紧张,国内居民的日常用品(如粮油、肉、布等)还实行定量供应。
而拥有外汇券,可以到涉外商店购买当时人民币无法购买的紧缺商品。
比如不定量地购买粮油,难得的时髦服装和化妆品,还有最令人羡慕的是,可以不用凭票便能买到进口比如各种家电、瑞士名表等。
70,80年代的友谊商店和华侨商店,可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外汇券是流通券也是通行证。
想进去购物,得在门口出示外汇券证明实力之后,方可进入。
在市面上流通的外汇券主要来源于外国人、华侨和外交人员,他们入境时必须将外币兑换成外汇券才能正常购物,而使用不完的部分往往会流入黑市套利。
而正是由于外汇券能购买稀缺商品还能直接兑换外币,黑市上外汇券的兑换价通常比面值高两成至五成。
而在外汇券价格炒到最高时,与人民币的比率竟到达1:2,也就是说一块钱外汇券相当于两块钱人民币,这催生了无数铤而走险的投机者,不少人通过倒卖外汇券发了财。
“这是...真的吗?”
苏渺轻声问道,毕竟这男孩看起来也就十岁出头,这些外汇券加起来可是个不小的数目,估计也就像她爸这么宠孩子的家长,才会让他自己拿着。
男孩紧张地夺回外汇券,动作太急牵动了掌心的伤口,疼得他"嘶"了一声。
他警惕地后退半步,说道:“”当然是真的!友谊商店、华侨商店都能用,比人民币值钱,你们不识货!”
苏渺打开背包从内袋拿东西,这个动作让男孩眼睛一亮,直勾勾盯着她的动作。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取出的不是钱,而是一版创可贴。
这个创可贴还不是单支装的,一版连在一起,用可折叠的小剪刀剪下一枚,撕开贴纸粘上就行了。
“手伸出来。”
男孩犹豫片刻,慢慢摊开手掌,因为摩擦,一处的外皮都卷起来了,灰尘混着血丝黏在伤口上。
苏渺看了看,没有立马贴上去,又拿出小小瓶的备用碘伏和棉签给她消毒,这是她的出门常备。
碘伏接触伤口的瞬间,男孩浑身绷紧,却没发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