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追云
他本该直接带着怜妫入宫面见楚王,可回到郢都后,他却先将她安置在了自己的府邸内。
“你暂且住在这”,巫阖取下阿怜眼睛上蒙着的锦缎,那上面带有她的余温,被他随意塞进袖中。
“这是哪?”不熟悉的环境让阿怜有些惧怕。
她朝着巫阖离去的背影追了几步,“我一个人住在这?”
巫阖止住脚步,回头看她,“你还想有谁?”
他的眼珠很黑,目光总是平静无波,像藏着许多秘密,阿怜心里发怵,不再看他。
整衣肃冠踏出府门时,巫阖目光沉沉。
遇见怜妫以前,他总是思考后再行动,遇见她以后,已有多次是行动后再思考,显得有些多余和荒谬。
他刚刚出门前竟想着,楚王好细腰,他此举是要将怜妫放在眼皮子底下,养得圆润些,再让她和楚王见面。
若是楚王被她迷了心窍,绝对不利于他抗秦的计划。
“怜妫?是那个亡陈的公主?”楚王昶对她是有几分印象的,本也对那第一美人的传言嗤之以鼻,可怜妫成为秦王宠姬后,他却生出了几分好奇。
往日秦楚交好,互为姻亲时,他是见过秦王煦的,小时候他们打过架,如今他们以国为重,互为对手,能迷住秦王的,楚王自然想瞧瞧。
“她现在被臣关在巫府,”巫阖语调沉稳,似深思熟虑道,“从探听到的消息来看,她对秦王煦而言十分重要,必要时可堪大用。”
“不过她现在还不知道是被楚掳来的,王上还是先不要见她来得妥当。”
“也是,还是你考虑的周到,”楚王昶认同地点点头,转而谈起祭坛刺杀的成果,“探子说秦王煦背后中了一刀,这可是真的?”
“确为真,”巫阖顿了顿,据实说出自己的猜测,“不过短刀难以伤及肺腑,那一刀恐怕要不了他的命”
楚王昶拍拍巫阖的肩宽慰道,“寡人也没想这一次就能成功取他性命,这实非易事。你能不顾危险,亲自带人深入秦国腹地,已十分英勇”
楚王昶此话非虚,楚国乃大国,招揽客卿无数,可这群客卿里,打得过巫阖的智谋远远不及他,智谋在他之上的又接不住他哪怕一拳。
这样的文武兼备,才是他对待巫阖如此宽容的深层原因。
他确信,巫阖无论到了哪国,都是一大助力,因此他绝不会轻易放巫阖离开楚国,哪怕横尸一具,也要葬在他楚国的地界上。
终于不再是摇晃的马车,阿怜躺在柔软的床榻上昏天黑地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光已经暗沉下来,屋内的圆桌上备着几份点心,她揉揉空荡的胃袋,下床就着茶水吃了几块。
许是听见屋内有了动静,清脆的敲门声后,一个模样伶俐的婢女探出脑袋,藏不住心思地瞪大眼睛,和阿怜对视好一会才道,“夫人,你醒了!奴已叫人备好饭菜,这就去让他们送来”
巫府乃楚王钦赐,因巫阖自身喜静,少有下人。
她是巫阖午时买来带回府的,名叫元佑,雇农之女。
爹娘耕作劳苦,不想她也这样,便凑钱送她来郢都,进了奴司房受教导,专供楚国贵人们选作家仆用。
要是成了,她家此后世代也作大户人家的家仆,不再受那体力之苦。
身为楚国人,她自然知道声名远扬的巫府,越想越觉得自己走了大运,一举进了这样有地位的宅邸,跟打了鸡血似的,干劲十足。
看到门内夫人的刹那,她更是打心底里欢喜,她往常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脸白似豆腐,发多如棉絮,唇似月季花瓣,整个人仿佛都透着幽香。
她下意识把容貌非常的阿怜当作了巫阖的夫人,想到巫大人此前郑重其事的叮嘱,转瞬又疑惑地皱起眉,为什么巫大人不
让她向夫人透露他们在哪呢?
难道夫人是被强迫的?
在回到怀月苑被阿怜不断追问时,她越发确定了这个猜测。
夫人连这是巫府都不知道,可不就是被掳来的?
心里同情之余,她却无可奈何,她只是个被巫大人买来伺候夫人起居的,不想搞砸这份美差事。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劝阿怜回心转意,接纳现状。
“夫人,你就安心在此住下吧!”第一次做这事的元佑有些词穷,她指着满桌美味菜肴,“以大人对你上心的程度,诸如这些,样样都不会缺了你的!”
她把自己当作巫府的下人,本意是想说好话,告诉夫人巫府颇具实力,逐步劝阿怜接纳巫阖。
可听在心境迥异的阿怜耳中,却是巫阖好吃好喝地将她供着,未到用她的时候,便不会轻易动她。
她是秦国夫人,想也明白巫阖一个非秦之人想用她来做什么,无非作威胁或是诱饵。
想到因护她而中刀的嬴煦,生死未卜的公子昭和一岁大的儿子嬴珵,阿怜的眼神更加冷沉,一时连饭都不想用了。
元佑有些不安地退下,不知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
思考了半晌,她一敲脑袋,她干嘛只提平平无奇的吃食,不提女子普遍喜欢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
作为府内为数不多的婢女,元佑的话语权出乎意料地比寻常刚进府的奴婢大上许多。
第二日,她带着绣楼的人到怀月苑。
绣楼的人一字排开,为阿怜展示精美的成衣和多色织锦罗缎。
“夫人,你看看喜欢哪些?”
阿怜眼神复杂,她看向元佑,“这是谁的意思?”
元佑被这问句问到了,脑筋飞转,笑道,“自然是大人的意思!”
他的意思?
阿怜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他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目的。
随意挑了几件后,绣娘便来量她的尺寸,她们动作熟练一言不发,量完就被元佑带走,徒留阿怜一人思绪万千。
巫阖这几日公务繁忙,只每日回府时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听闻一切正常便不再多问。
上次府中掌事欲要多言,却被他打断,“不用说其他的”
掌事退下后,他忽然觉得方才的话有些刻意,可已经说出去的又没办法收回来。
他心有燥火,拿着黑白子在棋盘上跟自己对弈,棋行一半心里才安静下来。
这日怀月苑的婢女来找,巫阖立即叫人放了进来。
他记得这婢女名叫元佑,身上有着股机灵劲儿,是早些天他亲自带回来的。
元佑有些紧张地吞咽口水,禀道,“巫大人,夫人被锁在怀月苑心情难免烦闷。不知能否应许夫人在府内活动。”
巫阖闻言皱眉,元佑察言观色,即刻补充道,“不带夫人去前院,就在后院。花园,亭桥之类的即可,只是让夫人多些散心的地方。”
看到巫阖的眉心舒展开,元佑暗暗松了口气,巫大人怎么这样,竟想一直把夫人囚在府里,一丝逃走的机会都不给。
得了巫阖的应允,元佑欢天喜地地回到怀月苑,告诉了阿怜这个好消息。
没在阿怜眼里看见喜色,她有些错愕,只道巫大人要走的路比想象中还远,怕是做下了什么让夫人厌恶的事。
绣楼的衣裳很快送来,元佑挑了个阳光明朗却不灼人的好天气,劝阿怜去外边转转。
近乎一月的相处让阿怜熟悉元佑的性格,她机灵活泼,心思转得快,仿佛将逗她开心当作了必须完成的任务。
亭桥起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横跨湖面的廊桥连接着位于湖心的亭子。
这人工挖凿的湖自然没有外边的大,看起来却也不小,饶是阿怜对巫阖印象不好,也无可否认这处宅邸的气派阔绰。
他似乎有着不小的官职,为什么要亲自去秦国做刺杀这种极易送命的活呢?
被传召去楚王宫的巫阖乍一看到走在湖面廊桥上的阿怜,大而快的步履骤然一顿,黑漆漆的眸子锁定了那一抹姝色。
虽然怜妫就住在巫府中,可他却近乎一个月没见过她了。
他自认公务繁忙,不必专门抽空去看她,到能用她时,他自然会过去请她。
可说是公务繁忙,他本可如其他客卿一样,留宿离楚王宫更近的金羽台,他却日日回府,歇在紫竹院。
他又道是因为紫竹院清净,又有藏书棋盘无数,比金羽台更能让他静心思索,谋划天下布局。
可有时他手里握着圆润的棋子,思绪却远远飘到怀月苑。
他迟迟没安排楚王见她,楚王也似忘了,没向他提起过此事,或许是觉得他有单独的考量。
一重矛盾接着另一重,行为与认知错位,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只知道症结所在必是怜妫。
她在廊桥上悠闲地走着,穿一身冰蓝色的短襦长裙,裙上绣有蔓草,走动间如风扶柳,裙摆似柔软的波涛。
想不到她穿起楚国的衣裙来别有一番风味。
见她侧身,巫阖心里一惊,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躲在高大的芭蕉叶后,目光却是不动。
她正面着这边,因此巫阖看清了她上身短襦的样式,比之肃穆的秦衣,楚衣的衣领较低,露出一片晃眼的白。
他呼吸一重,不禁有些怀疑起她的企图来。
这楚衣是哪来的?
要出怀月苑,是她的意思,还是元佑的意思?
见她沿着廊桥往这边走,巫阖四肢僵硬,脑中一片混乱,只剩楚王召他这一个救命似的念头,带着剧烈跳动的心抬脚往府外走去。
殿内,楚王负手而立。
巫阖踏入殿门,沉稳作揖道,“王上急召臣来,所为何事?”
楚王转过身,面有复杂的喜色,“秦王煦薨了”
此话一出,瞬间让巫阖变了脸色。
第93章
暮霭沉沉,孤鸦飞过,今夜的秦王宫格外寂静。
宫道来往的侍中婢女拢着袖子行色匆匆,肢体多小心紧绷,就算与住在一间屋的亲近之人交谈,也无半分轻松之色,活似宫中有个看不见的吃人怪物。
君王卧榻侧,侍医跪了一地,年迈的跪在前面,年轻的跪在后面。
一片寂静中,为首的侍医似下定了某种决心,抬头看向愣愣站着,垮了肩膀的丞相侉伯。
若细细看去,侍医银白的须髯竟在细微地颤抖,“王上及冠后多番征战,本就暗伤累累,加之日夜勤勉于政,身体愈加亏空。”
“此次被刺,伤了气血,又惊闻怜夫人被掳的消息,气急攻心以致昏厥,怕是……怕是……”,他半晌没能把那个刺耳的词说出来,叹了口气重新趴伏下去。
榻上的君王已不复此前意气风发的模样,烛火下,他硬朗的双颊变得瘦削凹陷,脸色和唇色像是烧过的草木灰,透着一股沉闷的死白。
侉伯似被抽干了精气,驻在榻侧看着昏迷不醒的嬴煦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