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追云
“从前你欠我一诺,我要你答应我,不要再问我其他的事了。”
第144章
永泰九年春,英国公世子谢琅接替其父谢猷率军前往北疆驻守,至今未归。
据说临行前他曾数次拜访右丞府,欲要退掉官家赐给两家的亲事,奈何右丞极为宠爱其嫡女,依其心愿,直至谢世子挂旗出京,这婚约都未能成功作罢。
眼见着右丞嫡女到了许配的年纪,却依旧苦守着个归期未定之人,京中风向逐渐变了味道,当初的羡慕大多已转成了意味不明的惋惜和嗟叹。
惋惜嗟叹之余,有庄家就此做下赌局,就赌那毫不留情,一走了之的谢世子何时才会归京。
此事传到江南后,不少人跟风下注,年年初秋翘首以盼,一连盼了两年都没把谢世子盼回来。
时间一晃而过,如今已是第三年的初秋。
江南淮州水网纵横,交通发达,汇聚了走南闯北的各路人马。
此时的淮州城夜幕低垂,繁星初上,主河道两侧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来往行人摩肩接踵,张袂成阴,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其热闹程度比之白日丝毫不减。
以酒酿闻名江南的广缘斋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
不少宾客慕名而来,在此酣畅豪饮,唏嘘古今,尽兴之后往往要有人扶着才能回去。
“谢世子到底何时才会回京?”酒楼内,一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打了个酒嗝,拍着桌子摇头道,“真可惜了我的百两银子!”
坐他对面的郎君满脸诧异,“嚯!文兄行商分毫必争,居然也为此下过赌注?还是百两之多?”
那被称作文兄的郎君沮丧地摆摆手,“两年前我刚从北疆出货回来,深知北疆的荒凉贫瘠,料想那生在富贵乡的公子细皮嫩肉,怎么也待不长久,因故酒后被人拉去做赌时,便赌他一年就回。”
“第一年我只赌了四十两,”他将右手拇指撇至掌心,往前推了推,“输了之后不甘心,想着这第二年,他无论如何都该回了吧,于是又压了六十两,谁知他第二年也没回!”
“诶,这就是兄台你的疏忽了。”隔壁桌的郎君听了许久,忍不住探过头来加入讨论,“那等金贵人物哪能跟咱们四处行商的赤脚客比?就算生活在北疆,他也吃不了什么苦头的。”
“依我看,他应是怕回京后被逼着完婚,这才一直待在北疆不回来。据说他被赐婚前就已心有所属,那姑娘好像是……好像是他的表姐,出自咱们江南姜家,曾在英国公府上住过一段时间。”
文兄听此,放下酒杯一一反驳。
“北疆人烟稀少,物资匮乏,有银子都用不了,条件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
“再说了,”他环顾一周,“诸位可听说过那表小姐对他有意?”
“这个嘛,”周遭食客缓慢摇头,“倒真没听说过”
文兄满意笑道,“这就对了,谢世子是单相思。”
“为了一个随时可能另嫁他人的女娘坚守苦寒之地,拒不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诸位设身处地地想想,你们能坚持几年?”
一阵
沉默之后,众人陆续发表意见。
“大约只能坚持一年吧。”
“一年,最多两年。要是她一点回应都不给,又何必为其耽误终身大事?”
“是啊,天涯何处无芳草,更何况以谢世子那样的身份,要什么样的女娘没有?”
见大家纷纷认同,一食客冷不丁问道,“那今年你们还下注吗?”
文兄的兴致被推到高处,当即应道,“下!怎么不下?我就不信了,他第三年还不回来”
二楼靠窗处,桌上的账簿已在同一页停留了许久。
阿怜心跳迟缓,手脚僵硬,眼中之景失去了色彩,变得灰白、聒噪、恼人。
谢琅也会这么想吗?
即使他们有过不为世人所知的亲密,即使她留下了贴身的帕子暗自表明心意,她还是免不了担心。
担心当初突兀的离开和模棱两可的话令他低估了她对他的情意,担心他如旁人所说的那样,在她离开后选择放下她重新开始。
按理来说,他待在北疆,移情他人的可能性便小了很多,她应该放心才是。
可三年没有任何书信往来,她对他的真实状况一无所知,不清楚他的心思是否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于是她无法自抑地感到不安、焦虑,最近总重复梦到分别时的情景。
梦中他横马拦在路中央,脸上满是痛苦乞求之色,哀哀唤着她表姐,求她不要走。
许多次她夜半惊醒,再难入眠,即使点上安神香一觉睡到天亮,醒来之后依旧怅然若失,无法提振精神。
而今三年之期将满,似有一柄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要被移开,或者直直落下了,对此她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被动等待。
他会在今年回来吗?
若是回来,他会如约来橘亭找她吗?
若他来橘亭找她,他对她的爱意也会如三年前那样纯粹炽热吗?
她尚且不知道谢琅的答案,只知道于她来说,对他的情没有被时光和距离消磨,反而愈加浓烈。
她无法接受失去他的结果,无论以哪种形式。
……
烈阳将落,远处无垠的黄沙与漫天霞光相接,稷山脚下四野无遮的军帐连绵起伏,被染成一片昏黄的橘色。
刚刚结束了今日操演的谢琅正从校场赶往主帐。
沉重的铁制护具在他身上轻若无物,护甲上的铁叶随着他大步往前的动作相击作响,发出规律的凛凛声。
历经三年北疆风霜的淬炼,他本就宽厚的肩背越发挺阔结实,五官的线条也变得更加锋利鲜明,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头下压,眼尾上扬,眸光深邃,如同藏着漩涡的漆黑静潭。
到了主帐,他熟练地卸下满身甲胄,褪去被汗水浸湿的里衫,等汗一干就踏入了提前准备好热水的木桶中,清洗满身汗液灰尘。
换了两次水后,他照例倚在木桶边缘闭目回味,忽听一道怯怯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世子,需要我帮您揉肩吗?”
谢琅幽幽睁眼,气息陡然变得森然冷沉。
未经他允许,那女子便绕过屏风,得寸进尺地向他靠近,眉眼含情,言语蛊惑,“世子,我来帮你松快松快吧”
模样有六分像,加上姿态神情与她像了七分,就连声音都有些类似。
这些人可真舍得下功夫。
然而他只会感到恶心。
“滚出去,”他淡淡道,“再靠近,我就削掉你的脑袋。”
擦干水珠和衣而出后,他不紧不慢地坐至主位,冷眼睥睨伏在地上请罪的人。
“是谁派你来的?”
“是……是刘守城。”女子已怕得两股战战,脸上泪痕斑驳。
两年前刘守城招揽了好些模样相似的女娘加以培养,她是当众最出类拔萃的那个。
被选中送至军帐时她既喜又忧,为了往后富贵出卖色相固然有些怅惘,可见到那沃于水中的将军时,她所有担忧顾虑都散去了,这副天人之姿,就算没有钱财权势也多的是人想扑上去尝尝味道。
思及刘守城的嘱咐,她不由双颊生晕,想着等她迷住了眼前人,自然会为刘守城说上几句美话,可她没想到,这神仙似的将军张口便要削她脑袋。
那股冰冷的杀意迎面而来,几乎让她魂飞魄散,一瞬间筋骨软得都找不着腿了。
见她哭得涕泗横流,满口求饶之语,谢琅心中厌恶更甚,即刻唤人来将她送走。
既然她识趣交代,他也没有胡乱取她性命的道理。
等这聒噪远离,他已回到榻前,将那绣着莲花纹的手帕抵在唇鼻处又嗅又亲,闭着眼,将这柔软的帕子想象成她温润柔软的肌肤,又是好一会的流连忘返,情难自抑。
“表姐”,他动情的呢喃穿过帕子,透着闷闷的潮热。
北疆的三年,他靠着回忆从前的厮磨聊以慰藉。
要不是她留下的这方帕子和外祖转交生辰礼时交代他的一番话,他本打算不管不顾追她到江南去的。
“你每次夜来崔府都宿在她院里,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事?”
“她此次离京仓促怪异,辞行时多有委屈神色,像是不得已而为之,与你许下的三年之约或许是她能想到的最周全的办法。”
“现今官家态度微妙,你何不去北疆蛰伏三年,等掌权承爵再论其他?”
这三年,他已乖乖顺她心意,不与她书信往来,不派人去打搅她了。
如今请旨回京的奏折已在路上,不日便能回去找她。
若是回去发现他会错了意,或是她转而心系他人……
谢琅捏紧了手中帕子,目光幽深邪肆,透着隐约的疯魔之色。
他便将她抢来,囚于榻上,日夜索欢。
若是表姐因此哭泣,那他大概只会一边心疼,一边兴奋。
反正表姐于他,已是融入骨血,再也分离不得了。
……
永泰十一年冬,英国公世子谢琅自北疆还朝。
早两月消息传到京城时,最高兴的莫过于英国公府和右丞府,其次便是那些下了注的赌徒们。
“小姐!”莲月举着书信欢天喜地地跑进她的院子,“世子要回来了!”
阿怜接过书信,将‘请旨回京’四个字反复看了好几遍,才红着眼眸颤颤念道,“快收拾行李,我们即刻启程去橘亭”
谢世子归京那日,几乎引得全上京人前去围观。
厚重的城门完全开启后,那三年未见的谢世子骑着高大的骏马缓缓走入众人视野。
他身披铁甲,单手控马,上身随着马匹的移动规律起伏,目视前方下巴微扬,似带着几分北疆的野性,比之从前更加丰神俊朗。
人群的欢呼静默了一瞬,而后又十分默契地变得更大更热烈。
站在二楼窗后的叶文茵呼吸急促,心跳再次失控。
她目光复杂,静静地看着谢琅越走越远。
来京数年,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只从前倾慕之意依旧不改。
两年前,她鼓起勇气脱离兄长单干,却被兄长出卖。
不可置信地痛哭一宿后,她下定决心跟他断绝关系,却被他倒打一耙,说她不顾爹娘遗嘱,置叶家酒楼于不顾,要以祖宗名义将她除名。
自那之后她改姓为姜,现在名为姜文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