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有。”
“将此人暂且收押,待赖三归案,再行定罪。”孙知县道。
“孙知县,你还真是疯了。”
蒋员外将外袍一脱,里面竟穿着一身麒麟纹样的飞鱼服:“我看今日谁敢动我?!”
衙役们登时被吓软了腿,锦衣卫啊,活的!
百姓们久闻锦衣卫凶名,纷纷噤若寒蝉,却听人群中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我。”
“何人胆敢狂吠?!”吴佥事回头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排众而出,一袭寻常的青布道袍,方脸阔口,胡须浓密,目光锐利。
陈琰恭敬行礼:“师叔。”
堂外的平安扯扯祖父的袖子:“我爹哪来的师叔啊?”
“他们读书人之间很会攀关系的,哪天攀到皇帝老子头上,我都不奇怪。”陈老爷道。
堂中众人面面相觑,这又是何方神圣?
来人朝陈琰略略颔首,径直朝着蒋员外走去:“蒋钰,锦衣卫世袭百户,我知道你。”
说着,自袖中掏出一份官凭,递到吴佥事手中,目光灼灼,依然在跟蒋员外对峙。
吴佥事打开官凭一看,登时倒吸一口冷气:“下官拜见臬台大人。”
在场众人无不作揖行礼,如果没听错的话,这位就是新上任的提刑按察使,顾宪顾臬台。
“臬台大人请。”孙知县也不装铜豌豆了,殷勤地将“明镜高悬”匾下面的位置让给顾宪。
顾宪也不推辞,兀自在大案后落座。
孙知县朝做笔录的书吏使个眼色,便将一应口供、证词呈上来,双手俸给顾宪。
顾宪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翻阅完毕:“这么看来,确实是府衙判错了案。”
郭知府额角一颗豆大的汗珠滚落。
“但此案经过分巡道审决,按察使司也无权翻案,”顾宪道,“这样吧,你速将卷宗整理完毕,送至按察使司,再由按察使司送至刑部,请旨重审,其余人等暂时扣押在盛安县,听候上谕。”
“是。”孙知县道。
顾宪又对堂外百姓道:“今日堂审就此结束,诸位都散了吧,朝廷必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百姓们一边窃窃讨论着复杂的案情,一边沿着衙前街四散开来。
顾宪面上带笑,目光却十分锐利:“蒋百户,孙知县无权拿你。但你得跟我去按察司走一趟,我还有些旁的事体要问你。”
蒋钰哪敢拒绝三品衙门的传唤。
“贵县公务繁忙,我就不叨扰了。”他对恭立在身后的吴佥事道:“咱们回吧。”
吴佥事唯唯应是,带着手下衙差,“护送”着蒋钰一起往外走。
孙知县和郭知府一并相送。
送到仪门之外,临上马车的时候,顾宪伸手拍拍孙知县的手臂:“你是个好官。”
孙知县鼻头一酸,眼泪险些掉下来:“大人谬赞。”
“彦章。”顾宪在人群中梭巡。
陈琰走近前来,执弟子礼:“师叔。”
顾宪道:“我过几日再来,春闱将近,你小子低调一点,不要再抛头露面了,待这件案子审结,我自会派人去叫你,有些话要叮嘱你。”
“是。”陈琰道。
一旁的平安又扯扯陈老爷,小声道:“他敢叫我爹是‘你小子’。”
“那怎么了,我也敢。”陈老爷道。
“四舍五入,您也是大官。”平安道。
“嘿,没错。”
顾宪说完,竟是理也不理郭知府,径直上了马车。
回到府衙内堂,亲随侍奉他除去公服,换上常服,骤然放松下来,满身骨头都在咯咯作响,像是随时要散架。
孙知县忽然叫道:“诶!右边那只袖子不要洗。”
长随愣了愣,不怕再长绿毛吗?
第31章 盛安县陈平业杀妻案重审……
衙门外看热闹的百姓渐渐散去,只剩零星几个吃饭都不用放盐的闲汉,揣着瓜子侃大天。
陈琰登上马车,觉得不对,撩开车帘一看,一老一小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混在闲汉之中,聊的热火朝天。
他叹了口气,令马车停一停,跳下车去对“老闲汉”道:“爹,您怎么又带着孩子来凑热闹?”
老闲汉“嘿”一声:“你娘担心你。”
小闲汉也“嘿”一声:“我娘也担心你。”
陈琰一脸无奈,将平安抱上马车,又去搀扶陈老爷:“走吧,回家。”
“玉官儿,虽说孟家姑娘嫁的是北陈家,可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她死的那样惨,也是咱家的罪过。如今让你袖手旁观,你只怕不肯,我跟你母亲是这样想的,你帮孟家打完这场官司,今年的春闱就先不要去了,暂避锋芒,韬光养晦,咱家这些家业,以后也要人打理。”陈老爷道。
平安也很郑重地点头。
陈琰觉得好笑:“你听懂了么,就跟着点头?”
平安总结道:“爹爹别去考试做官了,咱家有的是钱!”
陈琰忍俊不禁。
陈老爷又道:“话糙理不糙,再不济还有平安呢,平安长大接着考就是了,是不是,平安?”
平安:??
陈老爷朝他眨眨眼。
平安立刻道:“平安将来必定考个状元回来!”
“状元太惹眼,探花就行,咱也别累着。”陈老爷道。
“行吧。”
祖孙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陈琰心里五味杂陈,他自来觉得父母更关心自己的学业和家族的荣兴,如今竟为了他的安危劝他放弃科举。
可他十年寒窗付出的心血,又怎么甘心放弃呢?
……
冬至过后,地处江南的盛安县难得飘了几片雪花,一觉醒来,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积雪。
平安带着阿蛮、小福芦在院子里堆了个巴掌大的雪人,不到半个时辰就融化了。
阿吉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留下一串串梅花印,刘婆婆包了马蹄鲜肉的馄饨,还特意包了一碗小小的,平安也能一口一个。
盛安县自古有“晒冬至”的习俗,冬至前后,逢天气晴好,人们会将家里的被褥枕头挂在院子里晾晒,挂满整个院子,小孩子们总喜欢钻来钻去捉迷藏,一不留神推倒一片,就能得到一个完整的童年。
河道的清淤工作终于接近尾声,民夫开始撤出陈家巷,河道女尸的话题热度渐渐降下来,人们要开始忙碌着为入冬做准备了。
阿蛮出门帮阿娘买针线,从外面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说:“我看见几顶官轿朝衙前街去了,跟上去一看,几个红袍高官进了县衙,还有兵丁护送,仪仗甩了半条街,可威风了!”
平安第一时间拽上祖父跑去县衙看热闹,去的有点晚,县衙栅门外已经被围观百姓堵得水泄不通。
原来热度还在。
陈老爷只得再次将平安扛在肩头上。
“听说此案上达天听,圣上震怒,特地派来钦差重刷案卷的。”四下百姓们议论纷纷。
平安借着身高优势,看到堂上几个红袍高官有条不紊地查看卷宗,审问嫌犯,从容有度,不怒自威。
他们不用像老爹那样奔走呼号,不用像孙知县那样装腔作势,就能将案情梳理的明明白白。平安看呆了眼,原来这就是权力的力量。
他还天真的以为,只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尸体重见天日,在老爹和孙知县的帮助下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原来还是要依靠朝廷大员的助力。怪不得小说话本儿里常写,冤案想要翻供,要靠皇帝派来的钦差。
县衙门外的百姓来来走走,直到晌午,才有兵丁一边维持秩序,一边将一张巨大的布告贴在告示墙上。
一个生员自发站出来为百姓们诵读。
盛安县陈平业杀妻案重审结果如下:
陈平德调谑长嫂,致其自尽,禽兽行径,泯灭人伦,拟判绞监候,以其年幼,听候圣裁;
陈平业意图阻拦妻子自尽,不慎将其误杀,以过失杀人论,本应轻判,然其诬告孟氏通奸,依律反坐,且罪加一等,拟判杖责九十,发配三千里;
蒋氏为掩盖其子罪行,教唆沉尸、盗尸、买通仵作调换尸体,制造伪证,铸成冤案,至三人命丧,罪大恶极,拟判斩监候;
陈琦知情不报,捏造伪证,为家人开脱,拟判杖三十,徒三年;
赖三于前日归案,因贪图钱财,杀死孕中妻子,罪大恶极,拟判凌迟;
刘仵作收人钱财,通伙作弊,判杖责八十充军;
郑仵作于前日归案,因其杀人灭口,埋尸潜逃,虽死莫赎,拟判凌迟;
陈家男仆黄忠,为虎作伥,掩盖真相,拟判杖责八十充军;
讼棍冯文杰,助纣为虐,编织谎言为恶人开脱,罪同共谋,着即上报提学道,开除学籍,拟杖三十,徒三年。
知府郭源、按察司佥事吴用,勾结巨室,沆瀣一气,酿成冤案,即日起解除官职,押往都察院待勘。
孟家幼女,贞烈守节,特批字旌表,着盛安县为其修建牌坊,以表其贞烈;
盛安县刑房书吏刘贵,奉公守法,刚正直言,实为良吏,却惨遭杀害,着本县厚葬优抚;
仆妇郝氏无辜惨死,着令蒋家纳银百两厚葬抚恤。
秀才念完告示上的内容,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为冤案得以昭雪而欢呼。
……
“小叔公呢?”平安还以为自己听漏了:“小叔公的学籍不能恢复吗?”
陈老爷也皱眉道:“不应该啊,回头让你爹去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