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原来是小张先生,他朝林月白行礼,林月白也微福了福身子。
老张吃了瘪,气鼓鼓地对小张道:“你来的正好,怎么能将祖业卖给这样的人家?”
小张小声道:“什么人家,她丈夫可是一省解元。”
“啊?”老张整个人都瘪了下去。
平安看着就觉得好笑,他扬起小脸,攥起拳头:“大叔,商人家也能出解元,要加油哦。”
老张又鼓了起来,像河豚一样变化自由。
小张先生忙转移话题,谈起正事。
商行的账目乱得一塌糊涂,还不上的欠条,收不回的外债,贺掌柜和小张先生光是理顺这些账目就花了小半天功夫。
林月白坐在一旁盯着账,平安爬到银柜上坐着,与老张先生对峙。
“你这小儿好生无礼,怎么坐在人家银柜上?”
“这以后是我家的银柜了,谁让你不珍惜。”平安说着,还晃晃脚。
“我本就不屑经商,何足惜哉。”老张给了他一记白眼。
“你祖上做生意供你读书,你却瞧不起商人,实在是数……”平安回头问林月白:“娘,数什么来着?”
“数典忘祖。”林月白道。
“对!数典忘祖!”
“你懂什么,经商不过是权宜之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如果这世上的人都去读书,你连大米都没得吃,也不用穿过冬的衣裳,更买不到纸笔,最后得去森林里当猴子。”
老张先生没读过《进化论》,不明白为什么是当猴子而不是当野兔,只知道再跟这孩子纠缠下去会得心疾。
平安觉得这老头儿实在太迂腐了,这么迂腐的人……很适合去陈家巷当先生啊!
于是他放缓了语气,对张先生说:“大叔,其实你并没有错,都是别人坑你的,欺负你不懂做生意。”
老张先生一脸莫名其妙。
“但是你一直读书,也是家里的拖累,不如来陈家巷当塾师,每月有三两银子哦~”
老张先生一愣,看向林月白,后者只朝平安笑了笑,便又去看账本了。
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有些心动。
他也不想成为家里的负担,可他实在不善经商,从前家里殷实,他只读书不参与生产,从没想过赚钱有这么难,束脩三两,在塾师行当里实在算是高薪了。
况且教书育人,教学相长,总比整天与奸猾商贩之辈打交道要好得多,孔夫子坐拥弟子三千,最终成为了至圣先师,足见教书是一场盛大的修行!
可看着银柜上的嚣张小孩,他又有些犹豫,这孩子才四五岁,就这么难对付了,他的兄弟们得是什么样?难怪儿子坚持不到三天就辞馆回家了。
平安又道:“大叔,你不会是不敢去吧?”
老张先生两眼一瞪:“这有何不敢?”
有道是有教无类,真正的强者不会抱怨生源质量。
平安心里暗笑,娘亲教的“损友三招”可真好用啊,先认同对方让他放下提防,再抛出诱饵让他放弃本业,最后一招激将法直接打包带走。
“什么时候立契?”平安反问。
“现在就可以立契,只是你说了算吗?”老张先生问。
平安问娘亲:“娘,我说了算吗?”
林月白笑道:“算,只是没带契书。”
“我现写就是了。”老张先生说着,铺纸研墨,拟好了一份契书。
平安观察了一下,字还挺好看的,文采也流畅,教陈平继几个足够了,本来要求也不高,能约束他们别闯祸就行。
“娘,来画押~”平安道:“老张先生也是咱家的人啦~”
老张先生听着,怎么那么别扭呢……
另一边,林月白与小张先生也交割完毕,签好了过户文契,由贺掌柜和小张先生一起,去县衙备案,并要做东请客,打点好县衙上下的官吏,尽快拿到执照文书,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在盛安县立业,黑白两道都要打点妥当。
执照上不能体现近亲的名字,要找一个可靠的族人做名义上的东家,以免影响陈琰的仕途。
收完铺子还要装潢、雇员、铺货,大约要等到年后才能开业。
她暗自庆幸丈夫如今有了功名。毕竟白霜糖生意利润实在太高,很容易惹人眼红,寻常百姓家根本接不住这泼天富贵,甚至有可能招来灾祸。家里有举人,且是解元,那就完全不一样了,举人随时有可能考上进士,跻身士大夫阶层,只要他们做的是正经生意,不违法乱纪,就没有人敢恶意骚扰。
老张先生此时已经瞠目结舌,难怪他将家产败了个干净,做生意的门道也太多了。
他帮不上任何忙,只能签个卖身契……呸,是塾师的聘书,聘期两年,束脩三两,包食宿。
……
回到家里,陈琰看着一式两份的契约有些发懵:“虽说咱家急需塾师,可你们这样满大街地抓,未免也太草率了。”
“我觉得我儿此举颇有些道理。”林月白道:“这位张先生虽然不太聪明,但是他迂腐啊,正好跟这些孩子们中和一下。”
“……”
既然都这样说了,那就只能看张先生的表现了。
第36章 听平安的,以毒攻毒!……
半个月内,孩子们拜了三次师,早都拜腻了,极其敷衍地完成所有礼仪,分别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
陈琰不放心,坐在院子里听了半日,出乎他的预料,张先生教学居然很有章法。
他上午给进度不同的学生单独指导,下午统一讲经学,给年纪稍大些的孩子听,蒙学的孩子也可作为熏陶,虽然并不精深,也没有独到的见解,但对于这个阶段的孩子,完全够用了。
照说这个年代,殷实人家的私塾,多是以培养学生考取功名为目的,就像北陈家的周先生,对那些冥顽不灵的学生几乎放任不管,只要别在他的课堂上捣乱,逃学请假一概不理,只着重培养那些聪慧懂事的学生,这也是导致陈平继等人更加顽劣的原因之一。
老张先生则不然,他坚持秉承“有教无类”的原则,要求所有学生,除了生病和家里的婚丧大事以外,概不许请假。
前些天经过平安的一顿抢白,他如醍醐灌顶好。
以他本人为例,不适合读书科举的年轻人真的太多了,读书需要天赋,经商也需要,可没有天赋的人却占据了大多数,难道都要躺在家里靠祖业养活?
“读书不但能科举,还能开智,读过书的人不至于昏聩无理,做出毁家灭族之事。再者能写会算,也可以让不考科举的年轻人好好打理家业,莫要走我的老路。”
赵氏听其言而观其行,险些感动地落下泪来,她的孙儿果真是“兴家之子”,大街上都能捡回一个这么好的先生来。
总而言之,陈家找到了合适的先生,老张先生也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
……
南陈家的孩子们比较尊老,看在他人到中年,不会在体力上折磨他,依旧是老套路,变着花样请假逃学。
张先生又是个很固执的人,这种固执体现在工作岗位上,就显得极为负责。谁敢逃学,他可以扔下所有学生,满巷子找,直到抓回来为止。
这天平安坐在家门口的门槛上,正揣着手手跟几个婶子聊八卦呢,就见陈平继从巷头跑到巷尾,老张先生在后面穷追不舍。
“陈平安!”陈平继也看到了平安,怒气冲冲地朝他冲过来,大有一种你死我活同归于尽的架势。
平安拔腿就跑。
可他人小腿短,没跑出几步就被捉到了。
陈平继抓着他的肩膀一顿猛摇:“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哪里得罪你了?找个阴魂不散的家伙来折磨我?!”
平安差点被摇吐了,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平继哥,人和人是相互的,你对我好,我也要对你好哇!”
陈平继咬牙切齿:“谢谢你!”
好在老张先生匆匆赶来,擦着额头的汗,吐了几口白气,殷殷劝道:“陈平继,古人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读书贵在坚持,重在积累,最忌一曝十寒,快跟我回学堂吧。”
说着,他将陈平继从平安身上抠下来,连拖带拽的回学堂去了。
“陈平安,我跟你没完!!”陈平继的声音回荡在巷子里。
可是陈平继抓回去,其他孩子又跑了,老张先生只好挨家挨户的“家访”,反反复复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的父母,要重视孩子们的学业,积极配合教学工作,“家塾联合”,把学生的人品和成绩提高上去……
南陈家几乎所有人,都被他的职业精神所感动,每天将孩子们“押送”到学堂,反复叮嘱他们好好读书,别给老张先生添麻烦,他真的太不容易了。
可是送到学堂又如何,这些长期放羊的孩子根本坐不住,安分不了几天就乱跑,老张先生只好再来新一轮的“家访”。
寒冬腊月里,老张先生奔波在家塾之间,苦口婆心,循循善诱,希望把孩子们拉回正道,经常被折腾出一身热汗,又一头扎进刺骨的寒风。
半个月后,他终于……病倒了。
赵氏和陈老爷带着礼物、现银以及深深的歉意,亲自去张家探病,老张先生得了很重的伤寒,沉沉咳嗽,高烧不退。
即便如此,老张先生固执依旧:“扶我起来,我还能教!”
小张却不得不将他按回床榻上,还教,命都要搭进去了。
赵氏哪敢让他这样回陈家巷教书,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是作孽吗?
于是同他商量道:“张先生,您先安心养病一段时日,容我们回去再想想办法,把这些离经叛道的孩子们捋捋明白,到时在请您回去,您看如何?”
老张先生点点头,反复叮嘱:“一定要让他们读书明理,不能放弃啊!”
回去的路上,赵氏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一拍车壁,吓了陈老爷一跳。
“就听平安的,以毒攻毒!”赵氏道。
陈老爷张口结舌:“什……什么?”
……
这天晚饭时,全家人一边吃饭,一边开家庭会议,主要商议两件事:
第一是陈琰春闱。
陈老爷和赵氏倾向于放弃,林月白表示中立,平安因为前科过多被剥夺投票资格,最终以多胜少,决定让陈琰暂避锋芒,下一科再考,毕竟今年新皇登基,后年极有可能加开恩科,不必再等三年。
第二是请陈敬时回来教书。
正好小寒要到了,盛安有小寒团聚吃糯米饭、喝羊肉汤的习俗,陈老爷便让陈琰去瓷坊街,请陈敬时回来聚一聚,顺便提出让他回来教书的事。
陈琰直白地说:“请过好几回了,他不想回来,他说一回到陈家巷喘气都费劲。”
陈老爷喘了一大口气:“喘气有什么费劲?”
赵氏也道:“你去都不去,又怎知人家不来?明天就去,你们夫妻一起去。”
陈琰敷衍地应着,对平安道:“明天你带着阿蛮、小福芦一起去,把你小叔公请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