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珉王一夜没睡好,哈欠连天的坐在脚踏上守着,除非有八百里加急的军报,辰时之前,只字片纸也别想递到父皇手里。
皇帝一早起来就怒腾腾的,头也不疼了,身上也不热了,这要不是亲儿子,早把他胳膊腿都卸下来了。
太医来时,惊讶地发现陛下退烧了,人也通透畅快了很多,他这次病得凶险,他们都已想到最坏的结果了,谁知过了一夜,居然好了大半。
皇帝靠在病榻上幽幽一叹:“病案里就写,朕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被这逆子气活过来。”
“父皇这样说,臣风评都受损了。”珉王不满道。
“你还知道风评?!”
他指着珉王还想再交代几句,竟想不起要跟他说些什么,那就算了,反正一时半会应该死不了了……
又经过旬日的调养,圣躬总算痊愈了。
病一好,就撵着珉王去文华殿读书,一道三百余字的奏疏,读出八个错别字,真想拧着他的耳朵问问平时都在干什么。
“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珉王咕哝着这些典故,证明自己的实力。
又险些被卸下一条胳膊来。
……
平安一觉醒来,窗外亮堂堂的。
倒不是因为起晚了,而是漆黑的黎明被大雪映得通亮。
阿蛮一大早被叫进宫里陪公主嬉冰,直到宫门落钥之前才回来,还带回一袋合浦珠子,平安打开一看,登时惊叹一声,颗颗正圆饱满,炫彩夺目。
“杨公子册封驸马都尉了,这是公主殿下给的谢媒礼。”阿蛮笑道。
“殿下真是出手阔绰。”平安道:“来,咱俩分赃。”
阿蛮哭笑不得:“这是给你一个人的,我有另外的赏赐,我说喜欢看书,公主殿下赏了我这个。”
她拿出一个绒布袋子,里面是一册厚厚的古籍,扉页已经缺失的看不到书名,但看内容,是一本关于岭南各地的图志。
当中记载了岭南一带的土司、人口、沿革、河流、丘壤……每地都有详尽的地图。
平安走马观花的翻阅着。
阿蛮又道:“那杨家,是京城最大的书商,还给司经局供书呢,杨都尉请我去他们家书铺的库房里任我挑选,我就找到了这本,真是太幸运了。”
平安不解道:“虽然珍贵,但为什么选这一本?”
“因为大爷最近在研究岭南一带的土司,大爷和大奶奶对我们那么好,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回报的,希望这本书可以帮到他。”阿蛮说着,又笑道:“其实我自己也很想看。”
“好吧,我是俗人,你们都看完我再看。”
平安说着,揣上他的一兜珍珠跑去找他娘,打算去宝饰坊看看有什么时新的款式,打两套珍珠头面,一套给娘亲,另一套捎回老家给祖母,当做新年礼物。
……
郭恒终于还是推脱不过,安排陈琰到璐王府去讲《礼记》。
当晚,璐王府便赐下一筐岭南进贡的柑橘。
曹妈妈捡出二三十个黄灿灿的柑橘擦净了放在八棱盘里,一起端上食桌。
平安边吃边想,璐王这个人奇奇怪怪,他家的橘子倒是很甜。
不过说怪也不怪,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皇子不想争皇位,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次日临行前,郭恒反复交代,让陈琰只做好分内之事,切忌交浅言深。
“还记得约法三章吗?”
陈琰道:“不结朋党,不近皇子,不惹是非。”
郭恒点头道:“去吧。”
陈琰朝郭恒深施一礼,离开翰林院,登上璐王府派来接他的轿子。
一个稚嫩的声音幽幽传来:“二师祖,今天中午咱们出去吃饭吧?”
郭恒低头,才发现平安坐在一旁剥柑橘——哦,走得挺潇洒,又把孩子扔给他了。
平安笑嘻嘻的,将拨开的橘子递到他手里:“我最近发了一笔横财,请您去状元楼吃炙羊肉吧?”
郭恒默默拿出字帖:“你就算请我吃龙肝凤髓,今天也得把三篇大字写完。”
第93章 有这么哄小孩儿的吗?……
都说璐王平日里勤俭克己,礼贤下士,不贪图享受,不耽于美色,就连到手的贡品都随意赏人,鲜少自己享用,而且每遇天灾,都会主动带头捐银赈灾,在朝臣中名声极好。
陈琰从前对他的印象不多但是尚可,国有贤王,是朝廷之幸,百姓之福,可自从出了刘平安事件,他便开始思考礼贤下士与邀结人心的区别。
固然,他一向理解任何人争取权力的行为,就连平安都知道,皇子不觊觎皇位,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可他把主意打到平安头上,那就是两回事了,平安只是个单纯无辜的小孩子,哪经得住他们玩弄算计。
正在出神,轿子已经在朱漆碧瓦的王府门口落下,陈琰随着太监的引领进入仪门。
甫一进正殿,就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朴素气息。
殿内所有的陈设、花木、字画和摆件,都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凡品,陈琰甚至觉得自己的生活都要比王府奢侈的多。
传闻璐王妃勤俭持家,一份岁禄养活两个侧妃十个孩子,年节赏赐的金银、丝绢、纱罗等,还能攒下来周济灾民,去年王妃三十岁寿辰,璐王送给她的生辰礼竟是一架织布机,被传为一段佳话。
陈琰不敢想象妻子过生辰,他送一台织布机会是什么下场,别说佳话了,只怕家门都进不去了……更何况他根本不会做这样败兴的事。
璐王及几位王府属官已经等在正殿,陈琰一撩袍襟,大礼参拜。
“陈学士,快快请起,不必多礼。”璐王还是惯常的谦和有礼,亲自扶起陈琰。
这时宫人上前,接过他脱下的大氅、耳暖,还用小掸子将雪清扫干净。
陈琰也见到了他的本家亲戚——陈三爷的四叔陈敬茂。
这就有点尴尬了。
陈琰这“后学末进”已经官至五品,而陈敬茂在京多年仍是六品长史,不过《会典》中载有明文,衙署之中,有亲戚关系的上下级应遵从私礼,因此陈琰还是给他行了一礼。
陈敬茂颔首答礼,笑吟吟邀他平日里多走动。陈琰只是应着,横竖他如今真的很忙,随口应下的邀约太多了,出了这个门根本记不起谁是谁。
陈琰又对璐王赏赐贡橘表示感谢,但眼下入冬,运河上冻,转运京城的贡品更加珍贵,太过奢靡,希望璐王今后不要再赏赐了。
璐王笑道:“陈学士有所不知,宫里赐下的贡品,本王都会转送给各位师傅,倒不是拉拢人心之意,只是不想让府中王子、郡主们养成骄奢之气。
“本王听说,这柑橘已是代价最小的贡品了,每年入夏,转运新鲜的龙眼、荔枝,要将整棵树移栽到巨大的花盆之中,走水路运抵京城,数十年长成的荔枝树只采摘一次就尽数枯毁。本王还听说,江南每年征发民夫捕捞鲥鱼,进鲜船沿着运河全速行使,一路不断补给冰块,星夜兼程的运送进京,供京里的达官显贵尝个新鲜,本王正打算劝谏父皇,这等劳民伤财的贡品带来了太多征敛和劳役,理应趁早取缔,与民休息。”
“殿下力求节俭,体恤民生,乃万民之福,百官之幸。”陈琰俯身一揖。
如此温良恭俭、体恤黎庶的贤王,完全符合士大夫心目中圣君明主的形象,假如没有“刘平安事件”在前,陈琰也会为之动容。
璐王虚扶他一下,甚至平易近人到与他序了年齿,得知陈琰今年二十六岁,比他还年轻三岁,不由感叹道:“陈学士弱冠之龄就位居国子监司业了?”
陈琰道:“微臣朴拙之质,实乃陛下破格超擢。”
璐王温和笑道:“陈学士过谦了,你殿试和朝考的文章,孤都有幸拜读过,本王相信父皇的眼光,也认可你的人品才学,因此你我虽是初见,也算神交良久。”
两人一前一后绕过屏风,往书斋走去。
……
“为什么是三张?!”平安惊慌地问。
“你拉大旗作虎皮荒疏了那么久的功课,不要补回来吗?”郭恒问。
“每天多补一张就好了。”
“欠债付息,天经地义。”郭恒反问。
平安满目惊讶:“我宽厚仁慈的二师祖怎么能说出如此冰冷的话呢?”
郭恒不为所动,只冷冰冰说了句:“眼看过年了。”
你爹又要往大门上贴春联,这笔字再不长进,你宽厚仁慈的二师祖的招牌都要被你砸烂了。
原本想找他拜师的人可以排到西直门,现在只能排到西安门了。
平安见逃不过,只好唉声叹气地研墨。
“师祖,我那天看到璐王了,高高的。”他说。
郭恒乜他一眼:“你看谁不是高高的?”
“……”
平安气道:“人艰不拆,您这样很容易失去朋友。”
“又乱造成语。”郭恒道:“圣躬有恙,璐王进宫侍疾。”
“唔——”平安问:“他很孝顺?”
“是啊。”郭恒道:“陛下和娘娘身体抱恙时,他都是衣不解带昼夜侍奉。”
“既然这样,您为什么不让我爹跟他走得近?”平安反问。
郭恒告诉他,君子群而不党,为人臣子应该事君以忠,但更重要的是辅佐皇帝使社稷稳固、百姓安乐,身为臣子,连皇帝都不该太过亲近,亲近一个皇子做什么呢?
平安点点头,因为前世对父母的渴求在这一世得到了充分满足,平安对孝顺的人天然带有好感,甚至觉得一个人只要足够孝顺,大概率坏不到哪里去。
如此贤明、仁厚、孝顺的璐王,为什么没能成为储君呢?
杨贯是这样记录的,陈琰登顶首辅后,联合吏部尚书郭恒将璐王赶出京城,而后党同伐异,但凡亲近璐王的官员轻则外放重责罢免,并在景熙皇帝大行之际,共拟诏书,意图将皇位传给刚满三岁的五皇子,从而长久的摄持朝政。
而这个五皇子,目前还未出世。
通常储君为大行皇帝守孝,以日易月,要守满二十七天才能登基。
谁知在景熙皇帝驾崩的第七天,璐王发兵戡难,占尽天时人心,一路披荆斩棘直取京城,在二十七天之内便取幼弟而代之,请垂帘听政的尹太后从慈宁宫移居宁寿宫“颐养天年”,陈琰权摄朝政的时代也因此落幕。
或许是为了稳定朝局,新登基的璐王没有立马清算陈琰,只派了个旧邸官员到开源府任知府,几个月后,该官员上书揭发陈氏族人的罪行,一石激起千层浪,言官弹劾的奏疏如雪片般飞入内阁,罪名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重。
树倒猢狲散,当门生故旧看清了形势,为求自保,争先恐后上书揭发陈琰的罪行,唯恐落于人后被一同清算。
平安小小的身体抽动一下,从梦中惊醒,一边发抖,一边喘息。
这段记载是潜藏在记忆深处的,他原本没什么印象,不知为什么会出现在梦里。
之后就是他最不愿回忆的一段文字,他在一夜之间失去双亲和祖父母,随着犯罪的族人一起被充军流放,小叔公没有受到牵连,但他变卖了所有产业,揣着巨额汇票一路跟随,打点押送的衙差,才使他活着走到了大雍的最北边。
平安惊魂未定,就看到郭恒带着关切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