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白木
知珞:“反正今天不要跟着我,明天才可以。”
燕风遥:“……”
他没再说话。
知珞收回剑柄,看一眼燕风遥,他情绪外泄,眉眼流动着露出她看不懂的神情,像是易碎的透明玻璃似的好看,她不由得多盯着看了几眼才离开。
……
知珞去了信中所说的地方,是一处染布坊。
有人早就等在门外,一见到御剑落地的知珞,就弯腰迎上来:“请问是红婆婆邀请的仙人吗?”
知珞点了点头,跟着小厮走进去。
五颜六色的染布挂在大院内,被风一吹,仿佛五彩的云,编织出流动的布,美不胜收。
知珞跟着他七拐八绕,终于到了一处厢房,在门外有一众或年轻或中年的人等候着,有人面露悲戚,有人也掩面垂泪,弥漫着一股哀伤,久久不散。
“见过仙师…”有人看见她,勉强行了一礼。
知珞在一众人目光中推门而入。
门在背后关闭,屋内只有她,还有一个呼吸微弱的凡人。
床上躺着的人似乎是感受到她的到来,想要撑起身子,却使不上劲,很是吃力。
知珞停在几步远看着她,没有像平常人一样去扶一把。
床上的人也并不在意,实在撑不起身,就无奈放弃,笑道:“抱歉了……实在起不了身,不能亲自去迎接你。”
她的声音如同虚弱的将死之人,年老又有气无力。
知珞定定地凝视老人的面容:“你是红妍,还是张静淑?”
“咳咳,”老人咳嗽几声,说道,“我是红妍,认不出来了吧……”
知珞这才上前,站到她床边。
老人的面容是松弛的、布满皱纹与暗斑的,当年在员外府内长相美艳的小妾,已是垂垂老矣。
红妍:“张静淑比我走得早……她离开时,你还没有出来,她总是念叨你不会像其他人猜测的那样死掉,我想……张静淑比我聪明得多,她肯定是对的……”
当初这两个女人杀掉张员外后就假死逃了出去,无人发现她们两人是凶手,只当张员外的妻子和小妾跟着他死了。
她们四处流浪,最终在这里定居。
张静淑曾经是名门望族出身,她比红妍懂得更多,这个女人骨子里是有傲气的,也是坚硬的,在处处碰壁后,接手了一家染布坊经营。
红妍什么都不会,她怕张静淑丢下她不管,自发地去学染布的技艺——可是这个从小就没怎么学东西,一身本事全是讨好别人的女人,骤然学起这活,十分吃力。
张静淑依然保持着大家闺秀的端庄,却多了几分当家的沉稳,她没有多言,只是在一天的末尾,别人休憩时,她教红妍算账识字,如何分辨周边的所有布庄的经营好坏,言语陷阱。
红妍那时候才觉得,自己似乎终于接触到真实的世间,不是蒙昧无知,而是掌握住一些东西的沉心。
她们收留伙计,还收留了几个孩子,将染布坊一步一步发展下去,虽然不足以说是富贵,但也可以说是安家乐业。
在这里立足,吃了多少苦,唯有红妍自己知道。
张静淑这个人,吃的苦比她还多,周身却能一直保持住如她名字般淑善的宁静,让人产生一种她与印象中的大家闺秀并无不同的念头。
过了几年,时刻留意十二月宗的红妍听闻知珞很大可能死亡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震惊悲痛。
红妍在一旁抹泪,痛骂老天爷不知好歹,不识好人,迟早要下十八层地狱。
什么话都来,本来就不是什么娴静又聪明的女子,她跳得很,悲伤完就生起老天爷的气,在房内左右踱步,胡乱咒骂。
红妍骂到一半,见张静淑稳稳当当地坐在桌边看账本,口不择言道:“张静淑,你难道不伤心吗!那是我们的恩人!”
张静淑垂着眸,闻言抬起,依然是那张安静又端庄的脸:“我想恩人定还活着,不必在意这些流言。”
她低下头,重新看账本,半晌却没有翻动一页,似是自言自语:“像我这种人都能挣脱泥潭活下去,恩人自然也能……”
红妍不说话了。
第二天她才别扭地去给张静淑道歉。
张静淑那么聪明,她说恩人能活下去,恩人就一定能活下去。
红妍这么想到。
红妍:“我们该怎么做?”
张静淑:“我们只能等。”
红妍:“好,我等。”
凡人等一个修仙者,无异于蚍蜉撼树,是充满无望的等待,可她们还是这么等下去了。
在张静淑老死在椅子上时,她还是在等,她有自己的生活,也并没有太过哀伤,她仅仅只是有点遗憾,遗憾于不能再见恩人一面。
那个在她一生中惊鸿一瞥的少女,那个挣脱世俗、无畏任何言语规则的少女。
她的一辈子里,就只见过知珞那唯一一个可以令她产生“世间原来如此广大,广大到还能有恩人这种人”的少女。
在知珞眼里,那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任务。
在张静淑眼里,那却是她这一生再难以窥见的风景,就算再次见到十二月宗的其他修士,也再难产生相同的感受,甚至感到奇异。
那些修士似乎与凡人并无不同。
她还以为,修士人人都似知珞。
“……她一直想着你,”红妍在床上费力吐露着言语,“我们把日子过得很好……我都快以为她忘了你……可是她都六十岁了,还能将你分毫不差地画出来……咳咳,幸好你回来了。”
知珞坐在她床边,看着老人。
她当然见过老人,但却是第一次将老人模样的人看清,第一次停下看见生命的终点。
知珞顺从心意地、好奇地伸手,掌心触碰到红妍的侧脸。
红妍的眼睛半阖着,精神不济、昏昏欲睡的模样。
掌心下的皮肤松弛冰凉、有皱纹的起伏,像是生命力溜走,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脆弱的骨。
这就是年老。
如果是上辈子,这就是知珞的目标。
红妍混浊的双眼望向她:“你还是那个模样……真好看,特别是你的眼睛。”
知珞在顺着她脸上的一道深深的皱纹触碰,红妍笑了笑,皱纹更深。
“……我这样,只有你记得我年轻的样子了……你记得吗?”
知珞诚实道:“很模糊。”
她又说道:“不过你年老的样子我记得住。”
因为她就没仔细留意过老人的模样,这是第一个。
皮囊的老去,生命的逝去。
红妍:“欸,我老了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
“因为这是我曾经的愿,”知珞想起从前,平静地说,“是想要到达的地方。”
“………”
红妍久久不语,直到知珞面露疑惑,她的眼角才湿润了一些,语气却故作调侃。
“恩人,我这种凡人……也能到达你的志,也能完成你想要达成的愿……”
红妍当知珞是天上的月,不可追逐的月,可时间太久,她都快忘了月亮的模样。
不是长相,而是知珞这个人的“模样”。
没有人会像对待一个年轻活着的常人一样,对一个将死的老人。
也没有修士会好奇地抚摸一个老人的脸,似乎在感受年老、生命的流逝。
更没有一个修为很高的剑修,对一个老人说你的模样就是我曾经的愿。
没有过多的感伤,也没有其他人那般诉说遗言、承诺定会实现。
红妍感觉自己就像是回到了从前,就这么面对着知珞,然后说说话,心绪变得更加宁静。
以前那个在她人生中一闪而过的少女,似乎在变得愈发清晰。
红妍感受到她还在摸自己的脸,笑道:“…你在好奇我的脸吗?”
知珞问:“嗯,老了什么感觉?”
红妍:“外貌是最不需要在意的一点,其实我最讨厌的还是不能跑来跑去,很多有趣的事都不能做了,恼人得很。”
“原来如此,”知珞不知何时直接坐在地上,手肘靠在床沿,撑着下巴,一双杏眼看着她,“确实很麻烦。”
“你喜欢吃什么?”
红妍说完就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修士早已辟谷了才对。
知珞却直说:“桂花糕,还有甜的,辣的菜。”
红妍一愣,顿时笑道:“我也是,我特别喜欢那道甜腻的菜……”
……
阳光倾斜,她们随意聊了片刻,老人的声音逐渐减弱,最终消弭于唇畔。
知珞看着她,修仙者耳清目明,知晓眼前的人已然死亡。
知珞继续自顾自讲没有说完的话:“我才不喜欢吃酸的果子。”
随后陷入安静。
知珞再捏了捏她的脸,握了握她粗糙的手,起身走出房间。
也许是红妍嘱咐过,没有人打扰知珞,全都痛哭着挤入房间,让知珞得以一路通顺地走出染布坊。
在她踏出大门时,门前已经挂上白布,传出哀讯。
那显然是提前准备好了的,就像每一个有将死之兆的老人的家,仆人管家大多会提前打点好部分东西,或许红妍还参与过,指挥要怎样布置。
知珞望了望飘荡的白布,又看向小巷街道,无数人在吆喝行走,面上有各色各样的神情。
鲜活流动的生命裹挟着逝去的灵魂,安然地在世间继续生活着。
知珞看了半晌,才从红妍的寿终正寝中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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