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夜载月
皇上摩挲着她冰凉的手,把原先想说的话咽了下去,临时换成了这一句问候。
岂料攸宁似乎并不领情,只有声音柔和:“我觉得还好。”
皇上并不大相信,抬眼细细瞧她,仿佛要从她表情找到什么破绽来:“真的?”
攸宁终于有些放弃:“我吃到了教训,总算是明白过来了,这下你总舒服了吧。”
这话说出口,反而打破了两人一段时间不见的生疏,攸宁始觉放松。
皇上自是摇头:“我是担心你。”
攸宁不信,道:“那你方才原本是要说什么话?”
她刚才只看皇上的神情,就知道他原本想说的不是关心她的话。不过她倒也不在意这个,寻常人得了皇上关心几句,自是视若珍宝,感恩戴德。于她,还不如赏些货真价实的珍宝来的有用。
皇上亦然清楚这些,即便是这时候也是一样,与其要那三两句客套的关心,倒不如逗逗她,令她对自己不那么生疏。
他笑:“原本便是打算问你,可吃到教训了没有?”
攸宁轻轻瞪他一眼,不说话。
皇上:“不过病了一场就是这样,将来我要是死了,你还不知要怎么样。”
攸宁只觉得他真的比从前瘦了许多,连手上的骨头都开始硌人。
她:“这次病得这么重,嘴上也不知道忌讳些。”
以前在宫里的时候,“死”之一字连说出口都是忌讳,莫说宫女太监们在主子跟前,就是嫔妃大臣在皇上面前,也很少直接说出口,觉得不吉,皇上自己也基本不说。
然而病了这么一场,他仿佛有些了悟了,叹道:“人终有一死,再避讳也是枉然。”
然而见攸宁微微皱眉,实在是不喜欢这个话题,他才终于止住嘴。
攸宁握住他的手:“还是活着比较好。”
皇上看着她笑,连声应和:“是啊,是啊,还有许多难以割舍的东西。”
攸宁深以为然:“是啊,我这还有事情要劳烦你善后呢。”
说着,见他精神似乎不错的样子,便将此前的事情一一道出。
皇上此前已经从梁九功那听说此事,听他说得倒是有诸多险情,如今听攸宁淡声复述,便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他听罢,正色同她说:“这事是太子的错。”
攸宁心道他总算是没偏心到那地步去,面上神情却明晃晃写着“我可从没说这是太子干的”。
皇上只觉好笑,没有点破,心中却有些沉郁。
攸宁如此得他喜欢,虽然行事上没有变得骄纵,可在他面前却已经渐渐放松自在了,饶是如此,也不愿在他面前谈及太子的半句是非,可见她眼中,太子是极为得宠的,自己完全不可与太子相提并论。
连她都如此作想,外头那些人连同太子自个儿,恐怕也都是这样想的。
否则但凡他有半分谨慎,也绝不会在他病重之时,如此放纵身边之人。
太子未必有这心思,他身边的人却一定会有,当他麾下之人尽存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思之时,太子便是没有这样的想法,也该有了。
且病了这一场,皇上方觉出自己已不再是年轻力壮之人。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要么不怕死,要么更加怕死,皇上到此刻方觉得,原来自己也不过是凡俗之人。
门外,太子目光沉沉,他在得知皇上清醒过来先见了大臣,却并未第一时间召他入内时,便开始在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事情了,到如今也算是胸有成竹。
心中放松片刻,他又有些羞愧不安,自己此番行事有不周到的地方,恐怕要令汗阿玛失望了,这才迟迟不肯见自己,自己日后定要注意才是。
第九十章 打卡第九十天
皇上的身体底子还是好的, 虽是大病一场,损了些许根基,但好转的速度也不慢。
攸宁本以为他要花费一些时日处理太子的事情, 又或者是早日启程回京, 稳定大局,熟料他只是将太子遣返回了京城, 自个儿仍旧优哉游哉住在行宫,美名其曰修养身子。
这次,不光攸宁猜不出来皇帝在想什么,外面的大臣们也揣摩不出来。
又因为先前“假传圣旨”一事,处置最重的是东宫一众随从及太监, 牵连出来的索额图连带着一群大臣,也都是站在太子身边的, 外面的人便理所当然,把这当做了攸宁的胜利果实。
于是, 这些日子以来,她收到了不少人明里暗里的试探和送礼。
对此,皇上叫她只管收下,就当做是他们前些日子对她视而不见的赔礼。
攸宁了然, 他们这是怕她还怀恨在心,会对皇上吹枕头风,故意针对他们。
皇上任用大臣,大多数时候是看其才干的, 但若是候选人全都合适,他自然优先照拂自己印象好的,或是沾亲带故的,或是从前没有作奸犯科的。
能走到御前来的大臣, 自是不用担心自个儿的官位,但若是他们的亲眷子孙便不一样了,每个人家里总有那么几个败家子儿。
想通这些,攸宁心安理得只收钱,不办事,充实了一波自己的库房。
她也能看出来皇上暂时还不想提及太子,于是很识趣的不提。
反正皇上自个儿会想通的。
皇上在第三次提起假传圣旨一事,顺带着解决爱妃与太子间矛盾,结果发觉攸宁又持逃避态度时,终是忍不住了,一把拽住她不叫她走。
攸宁扭头,他就把她又转回来。
皇上十分费解:“你很厌恶提及太子吗?”
他能够理解攸宁到如今还惊魂未定,因为此前审问太监时,曾有人不堪拷打,将自己心中所想全盘托出。
也就是说,那时候的攸宁是有生命危险的,但凡那太监发一发狠,她也许都活不到今日。
也是为此,皇上叫人审理此案时,定罪要从重,又令身边的太监们皆去观刑。
除此之外,他对张焕几人的赏赐也极为丰厚,不仅将几人调成了御前侍卫,还追赠张焕亡父三品官职,亡母追封诰命,又赏赐了百两金。
一面是为安抚攸宁,一方面则是震慑众人。
至于此事与太子的干系,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太子没有这个意思,但他身边的都是聪明人,察言观色之下,觉着这么做能够讨好主子,又或者主子不会生气,那便很值得去做了。
皇上自是深恨这些小人曲意逢迎,也对太子颇为失望,认为他识人不清。
他以为攸宁是把太子当成了罪魁祸首,又担心他偏心太子,所以不愿多提此事。
故意把话说重,也是知道她肯定会为此出言分辩,不知不觉便会说出真心话。
攸宁果然摇头:“不是这样。”
......
皇上静等着她说出后半句,可是迟迟未等到,观她神色,也不像是愠怒他没有处置太子,更没有对太子恨意难解的样子,反而有些不安。
他一时了然:“你是怕太子记仇?”
皇上看她没有第一时间说话,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先有些不可思议,然而再一想,以自己和太子的年岁,约莫再过十多年,至多二十年,太子应当已经登基了罢。
他从前想到此处时,心里多少会有些怅惘,可更多的是对太子的期许,欣慰。
如今真切体验了一把生死关头,看到太子独自处理事务的本事后,他心中的忧虑却添了几分。
皇上面上却不显露分毫,沉吟片刻,对攸宁道:“要不然我下旨,叫这件事永不许翻案,原定涉案之人斩首,三代内不许为官,改为诛其九族,就是将来我死了,太子即位,也没法儿为这些人平反,如何?”
他看起来不是没有那个意思的。
攸宁却推了他一下:“哪有你这么朝令夕改的?”
至于后面的什么死啊即位啊的,她只当做没听到。皇上对病重一事颇为感触,这几日嘴上总挂着些死啊活啊的,一副自己已然看淡了生死的样子。
皇上被她推了也不恼,继续道:“那不然我死后,留下遗诏让嫔妃们去子嗣府中居住,你不在宫里,也就不用看新帝眼色行事了。”
攸宁道:“这话还像样些。”
只是她神色仍是怔怔的。
皇上等了几息,欲要开口,见她抓着袖子开口:“要不还是我死在你前头?”
......
皇上愣住憋笑,不意她认认真真思考出来的对策是这个。
还以为她会趁机进太子谗言,或是央求他将的罪过她的人一网打尽,又或是提前为胤禩求个王爵。
没等皇上笑出声,攸宁终于从他连日来念叨着的“死”字里回过神来。
她长叹一口气道:“还是别死了,尤其是你,起码活到七十岁吧。”
最后一句话尤其诚恳认真,又带着点儿笃定。
皇上心里震了一下,有点唏嘘:“人生七十古来稀啊。”
七十岁,也亏她敢这么想。
先帝与他的亲生额娘,二人皆是英年早逝,料想自己这个为人子寿数也不会太长。
攸宁却是与他认认真真地掰算起来了:“从古至今来看,活到七十岁的人固然不多,可总比当了皇帝的人要多得多罢?当皇帝的人里,像你那么大的年纪登基,还能够坐稳皇位的,更是少之又少,再者你幼时得了天花......这么少见的事儿你都占了个这么多,足见你的运道好,活到七十岁也不难!”
皇上笑着看她,被这话恭维得有些高兴。
到末了,心里更有了些感触,他幼时虽失去双亲,可有幸得太皇太后尽心抚育成人;虽罹患大病,却也侥幸撑了过来;虽有权臣当道,最后也被他处置了,那时候年轻,行事不大周密,也有人跟在后头收拾烂摊子......
这样一想,他的确是个极有运道的人。
这些日子夜夜缠绕在心头的,挥之不去的忧惧,恰恰在此时散去了。
皇上握紧了攸宁的手,眼神停留在她不时扬起的唇角,时不时笑着应和她说的话。
第九十一章 打卡第九十一天
皇太后没有在行宫待太久, 一则是先前出了那些事,最后虽是有惊无险,可她也没有了玩乐的兴趣。二则是太子遭了训斥, 她放心不下, 也赶着回京了。
唯一一个还能劝着皇上的人走了,皇上也彻底不顾虑, 干脆把外头的大臣们抛下了,带着攸宁把行宫周边上上下下都玩了一圈,直至攸宁尽兴了,腻味了,才预备起归京事宜。
同时, 攸宁对外面送礼的一概是不理的,皇上寿命且长着呢, 胤禩也还小,她这个口子要是开了, 后头几十年怕是不得安稳了。
皇上得知后就笑了,尤其觉得她坚持认为他能再活几十年的这句话可爱。
笑过之后,就告诉她事情不是这么办的。本朝的嫔妃除勋贵出身外,鲜少有掺和这些事的能力, 内宫外朝隔绝得很,便如先前的攸宁,即使得宠,可是遇到事情的时候, 没有人会主动帮她。因为她的出身摆在这里,顶尖的这一波臣子里,没有那个与她沾亲带故,利益相关。
而素日里隔三差五上门和瑚家打交道的, 多是没有能力,家世不显,只有钱的人,只有这些人才会寄希望于外戚。
这些人只能是小喽啰,一辈子也站不到朝堂,更到不了皇上身边,对攸宁一点儿帮助都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