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千重
虽则对方是个年近古稀,德高望重的老医家,话也说得很隐晦,还是自己主动向他问起的,林谨容还是觉得脸都热了,目光根本不敢往旁处看,只死死盯着窗外远处桂圆的背,低声道:“如此有劳先生,我先告辞了。”
水老先生微微颔首:“我就不送你啦。”
林谨容行了个礼,默默转身出去,忽听水老先生在背后低声道:“你比我重孙女儿大不了几岁,一直得你们母女尊敬,我便倚老卖老地说一句,女儿家身体金贵,爱惜自己一点。”
林谨容的眼睛又酸又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步履匆忙地走了出去,豆儿和桂圆正低声说笑,见她匆匆走出来,神色不虞,便都迅速敛了笑容,忐忑地对视了一眼,快步追了上去。
林谨容回了自己出阁前住的院子,在灯下一坐就是半个多时辰。桂圆小心翼翼地捧了药碗上来:“奶奶,是刚送来的药,太太让您趁热喝了。”
林谨容坐着不动,仿佛不曾听见一般。
豆儿在一旁铺床,见状担忧地看过来,桂圆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含了柔柔的笑,劝慰道:“奶奶,这医药若是不成,还有神佛。后日不是还要去平济寺么?您这么良善,菩萨怎么也得给您几个宝贝呢。”
话音未落,就见林谨容猛地抬起眼来看着她,眼神凌厉之极。桂圆抖了一抖,面上闪过一丝惊慌之色,立即矮了身子赔罪:“奶奶,是奴婢多嘴了。”
“你的确多嘴了。”林谨容的神色渐渐缓了下来。桂圆如此劝她,大概是自作聪明的以为,白日水老先生当着陆缄的面说的是假话,目的是为了稳住陆缄,稳住陆家,真实的情形是,她其实有了大问题,所以才会在与水老先生单独交谈之后这般不自在,这般难过。
桂圆的小聪明还在,傲气却已经被打磨得差不多了,闻言立刻跪了下去,低声道:“奴婢没有规矩,请奶奶责罚。”
林谨容沉默着将汤药饮了,起身行到窗前,命神色不安的豆儿:“打水与我净手。”
豆儿忙放了手里的活计,问外头伺候的小丫头要了热水,亲自试过水温,捧到林谨容跟前伺候林谨容净手。林谨容净过手,方看向还在地上跪伏着的桂圆:“去那只黑木箱子里取我的埙出来。”
桂圆松了一口气,低低应了一声是,从地上爬起来,洗过手才敢去开箱子。豆儿觉着气氛太过沉闷,就试探着笑道:“奶奶,奴婢给您焚上香罢?”
林谨容点了点头,推开了窗户。窗外一片寂静,半轮明月挂在天际,月光透过落光了叶子的老榆树的枝桠照下来,落在地上犹如下了一层霜。空气冷冽,但却极其清新,正是一个明月清风夜。
豆儿便一边弄香,一边道:“还是荔枝姐姐心细,她收拾这埙的时候,奴婢还问她,收了做什么?奶奶来归宁调养,只怕要陪太太们说话呢,哪里有空吹埙?她却说是,人闲下来就有闲情逸致了,万一奶奶闲了无聊,会想吹的。果不其然,您就想吹啦。”
豆儿惯常老实得很,话又少,能绞尽脑汁地想这些话出来说,也是为难她,林谨容就受了她的好意,露了一丝笑容:“很久不曾吹啦,也不晓得还有没有从前那样好?”
豆儿就凑她的趣:“一定很好的,哪怕就是第一曲的时候稍微不好些儿,后头也一定很好。”
林谨容笑了笑,接过桂圆双手奉上的埙,拿软缎擦拭过后,放到唇边试了试,微闭着眼吹了起来。千不好,万不好,还是娘家好。陶氏再无能,有陶氏在的地方她就是个可以受宠的孩子。荔枝说得没错,哪怕就是心情不好呢,她终究也能有那个闲情雅致,可以吹吹埙排解一下心情。
林亦之陪着陆缄从听涛居里出来:“妹夫,你是从哪里找到这几本善本的?我瞅着祖父却是比你送他那两盒百年老山参还要开心些。”
陆缄微微一笑:“其实是我早几年收来的藏书。”
林亦之本来还想打听一下,看他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自己也好去弄两本来孝敬一下林老太爷,闻言不由失望之极。正想再找点什么来说,忽见陆缄站住了脚,半侧着脸安静细听,他忙闭了嘴,竖起耳朵来,但闻一缕埙声随着夜风飘了过来,先始还断断续续的,仿佛是在试音,接着就流畅起来,平白吹得月色都白了几分。
陆缄微仰着脸,安静地目视着埙声传来的方向,身姿如竹如松,被月光包围其间,自有一番行云流水似的风骨雅致从骨子里透了出来。有道是灯下看美人,月下看男子,林亦之饶是个男子,也不由得暗赞了一声,乃笑道:“定是四妹妹了。阖家上下,也只得她一人。”
陆缄没有回答,只安安静静地听着。
月下听音乃是雅事,何况此人乃是他的妻子。林亦之不好扰他,更不是那起不懂风雅之人,便安静陪在一旁。良久,那埙声方断了,再不见响起。陆缄方收了心神,抱歉地行礼笑道:“有劳五哥陪我在这里受寒这许久。”
林亦之忙还了礼,又带了几分戏谑道:“四妹妹还不曾睡,妹夫可有什么话要带给她的,我这就使人进去与她说。”
陆缄静默片刻,笑了笑:“不必了。夜深了,一层一层地进去,岂不是扰人清梦?”
林亦之本来也是说笑,见他如此说来,便也只是笑笑,送他到大门前,亲眼看着他上了马,又叮嘱了长寿等随侍的小厮长随几句,方命人闭了大门不提。
陆缄正待要扬鞭打马,只听那埙声又响起来了,再仔细一听,却又听不见了,拉着马儿又静侯了片刻,方命长寿等几个长随小厮:“走罢。”
天还不曾亮,林谨容就醒了过来,迷糊着正要起身,就又想起陶氏昨日的叮嘱:“回家来就好好歇着,都知道你是回来将养的,没人苛刻你,也不要你起来请什么安,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怎么自在就怎么来。”于是便微微笑了,翻了个身抱着被子又沉沉睡去。
这一觉却是睡到天色大亮,被留儿拿了根翠羽在鼻端扫来扫去,痒得打了个大喷嚏方才清醒过来。陶氏虽然教养留儿严格,却也不曾拘得她失了性子,见林谨容打喷嚏打得醒了,格格就是一笑,溜到床下,把翠羽藏在了身后:“四姐姐睡觉也会打喷嚏,奇怪了。”
林谨容披散着头发坐起来,作势要去拿她:“作怪的小丫头,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好事”
留儿尖叫着跑开,躲在柳溪的身后探出半个头来,眨巴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笑嘻嘻地道:“四姐姐,我其实是奉了婶娘的命令来唤你起床吃药的,你该吃药了。”不等林谨容回答,她就伸手在脸上刮了两下:“四姐姐不知羞,这么大的人了还赖床。”
林谨容抿唇一笑,接了豆儿奉上来的汤药,假意道:“这么多我一个人哪里喝得完?小丫头过来帮我喝两口。”
留儿忙拼命捂住嘴,使劲摆头:“不喝,不喝。”一边说,一边同林谨容行了个礼:“我还要去和婶娘回话,不陪四姐姐了。”言罢一溜烟地跑了。
第262章:何曾
林谨容喝过药,又吃了陶氏精心为她准备的早饭方去了陶氏那里。
陶氏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气色好多了。”
哪有那么快?这话一出,房里众人就都笑了,平氏有了身孕,有了些底气,性格也开朗了些,就凑趣道:“回了娘家,有亲娘疼,小姑吃得好睡得好,心情也好,气色不好才怪呢。”
林谨容就起身与她行礼道谢:“多谢嫂嫂替我布置房间,很舒服,一点不像长期没住过人的。又暖和又干燥。”
“应该的。”平氏有些害羞地笑了笑,准备还礼,陶氏忙叫丫头们扶住她,嗔怪道:“你怀着身孕呢,你是长嫂,又替她操劳,她谢你是该的,这个礼你受得。快坐着。”
林谨容便去将平氏扶了坐在陶氏下手,平氏的话就多了起来:“我听五爷说,昨夜姑爷给老太爷和老太太送老山参过来,被老太爷留在听涛居里说了许久的话。出来时正好听见小姑吹埙,就在冷地里,一动不动地听了许久。”
陶氏就有了几分兴趣:“真有此事?早间五郎过来请安,也不曾听他说起。”想到陆缄如此,说明小夫妻感情甚笃,于是眼里就带了几分笑,问林谨容:“难道他平日不曾听你吹过的?”
“兴许是兴致突然来了。”林谨容陪着说笑了一会儿,道:“我想去铺子里看看。”
陶氏嗔道:“你是劳碌命啊?才刚歇了半日,你就想往铺子里去?你三哥打理着的,你有什么不能放心的?”
林谨容笑而不语,只朝留儿使眼色,留儿便上前抱定了陶氏的大腿,将白嫩嫩的脸蛋往陶氏身上蹭:“婶娘,留儿想去看哥哥了。”
陶氏当然知道这是受了谁的蛊惑,无奈之极,只好道:“罢了,我安排人给你跟车,早去早回,明日还要去平济寺,要起早的。”
林谨容应了,戴上面幕,牵了留儿的手登车而去。
林世全并不在铺子里,出面接待林谨容的是林世全才聘了不过半年多的一个年轻管事,姓卯名仲的,不过二十二三的年纪,枣红脸儿,浓眉大眼,笑容憨憨的,观之可亲。热情周到地将林谨容和留儿领入后头雅室,亲手奉上热茶果子,告知林世全的去向:“三爷不知东家要过来,往茶肆里去了,小的这便使人去寻他回来。”
林世全去的这茶肆,不是林谨容的,而是街边那种汇集了南来北往客人的普通茶肆,要打探消息,交游客商最是合适不过。林谨容便阻止了卯仲,笑道:“我就是随便看看,这一向太忙,不曾与三哥说过铺子里的生意。你把你知道的都与我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