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面佛
他主动帮林建明点了火,然后自己深深地吸了口烟,这才说话:“林工,生产经营的头脑,你有的。”
烟头一明一灭,那红光一闪一闪的,意味晦涩不清。
林建明看了他一眼,默默地吸着香烟,不接话。
贾校长也不着急,就这么一口接着一口抽香烟。
林蕊站在店堂内眯起眼睛,看着外头沉默站立的两人。
她心里头叹气,香烟果然是社交的重要媒介。
像这种情况下,两人手头要是没有根烟,傻站着沉默不语,该有多尴尬。
林建明抽完整整一根烟之后,贾校长才好整以瑕地丢开自己早就掐灭的烟头。
“倒卖国库券是违法的,林工,你要爱惜自己的羽毛啊。”
林建明看着手上的烟屁.股,沉默不语。
贾校长自嘲地笑:“也是,得先活下去才能谈发展。”
饿死了,羽毛再好看都是白搭。
他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林工,好好考虑一下组织上的建议。你有经济头脑,有技术,也懂管理,你是最合适的经营人选。”
林蕊眼睛都要瞪酸了,试图无师自通,学会唇语。
奈何姑娘她虽然天资过人,但委实缺乏学习上的点,愣是只能看见两人的嘴巴一张一翕。
至于他们说什么,她却一个字都辨认不出来。
林蕊跑到王奶奶身边,好奇地追问:“奶奶,这人找我爸干什么呀?”
这倒卖邮票,需要表情这样严肃吗?
王奶奶好奇地抬起眼睛:“他不是来找你的吗?他说江州大学要开少年班呢。”
林蕊差点儿没当场摔倒。
奶奶,我谢谢您老人家的厚爱,咱说点靠谱的事情好不?
王奶奶乐呵呵的:“咱蕊蕊这么聪明,脑瓜子一转就是一个主意,怎么就不能上少年班?”
这要论起赚钱的小机灵劲啊,大学生们还比不上蕊蕊呢。
林蕊赶紧求饶,直接拽了面纸往厕所跑。人有三急,实在憋不住。
等她出来的时候,饭店门口已经空空如也。
贾校长消失了,林建明也不见了踪影。
目送贾校长离开后,林建明并没有转身回饭店。
他在屋外站了会儿,抬头看看天,既没见着月亮,也没看到星星。
倒是昏黄的灯光,给了他以温暖的慰藉。
人到中年的男人慢慢抬动脚步,走向了街角不远处的公用电话亭。
饭店有电话,只是他现在不希望跟妻子的谈话被其他人听见。
电话响了没几声,对面就传来妻子的声音:“喂——”
林建明清了清嗓子,放柔了声音:“你休息了没有?”
“还有点儿书要看,明天有场小考。”郑大夫敏锐地感受到丈夫情绪的波动,轻声问,“怎么啦?”
林建明使用了个比较含混的说法:“咱们的事情恐怕要暂且停一停,今天组织找我谈话了,意思是想让我接手红星纺织厂。”
所谓的红星纺织厂,其实是一家街道工厂。
它隶属于江州纺织厂这艘超级航母,主要任务是安置纺织厂正式职工的家属。平常依靠从纺织厂手中接一些零散活计,来维持生产经营。
郑云惊讶:“让你管纺织厂?”
就算组织上考虑安排丈夫接触管理经营这一块,优先考虑的对象也应该是钢铁厂的附属企业。
钢铁厂又不是没有小五金街道工厂。
林建明轻轻地叹了口气,答非所问:“他们知道我收回来的钱其实是国库券呢。”
郑云立刻紧张起来,她警惕地看看窗外,又跑到走廊外头看左右房间的静,然后抱着电话机钻进被窝里,压低声音问丈夫:“他们知道了?”
厂里头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呵,去接手一个已经停产的纺织厂,那明摆着就是流放啊。
厂里头又不是没有从这件事情中获利。
厂子现在还能维持经营,他们夫妻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真是过河就拆桥。
不,河还没过呢,自以为掌握到过河的方法了,立刻迫不及待的把桥拆了,将他们夫妻踢出去。
真寒了心没指望,郑云反而无所畏惧。
她安慰丈夫:“不怕,真正不行,咱们就出来单干。”
大不了她开个私人诊所。
看不了大病,给人开开药挂挂水做做艾灸针灸,总还不是难事。
就凭丈夫的人才,到哪个厂子,只要是正经想要人的厂子,人家都会抢着要。
私人企业,乡镇企业怎么了?只要人家正正经经地经营,规规矩矩地开工资,那就不比国有企业低人一等。
林建明听妻子风风火火地安排家里头以后的出路,心中柔情百结。
他安安静静地听妻子絮叨完了,才犹豫着说出自己的打算:“我想接下这个纺织厂。”
郑云一愣,旋即忍不住担忧:“红星厂的情况,我知道点儿,他们年前就停产了。”
这种街道工厂,就跟菟丝花似的,根本就没有独立存活的能力,全靠母厂输血。
就跟母鸟喂小鸟一样,母鸟都饿得奄奄一息,哪儿来的虫子塞到小鸟嘴里头?
眼下纺织厂自己都捉襟见肘,难以维系。
前年招收过新人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对外招工。可见厂里头的问题早就存在。
眼下丈夫接手了红星厂,又要怎么办呢?
林建明试着跟妻子分析:“纺织厂还是大有可作为的。后面市场肯定能够扩大化。”
现在大家做衣服不用布票,十分方便。
逢年过节不说,就是平常手上有了余钱也很愿意买两件新衣服赶回时髦。
“街道工厂最大的好处在于里头的职工并没有正式编制。”林建明一点点地跟妻子说自己的考量。
临时工想要挣钱就得老老实实的工作,否则很可能就被他人顶掉了位置。
当然也有可能,人家家里头并不缺钱,只是需要一个工作岗位待着。
但是如果他们的家境真优越,到一定程度势必少就安排进国企当正式工人,也不至于挂着临时工的牌子了。
只要不是必须得供起来的祖宗,林建明很有决心去啃一啃硬骨头。
郑云还是掩不住担忧:“可是现在厂里头根本就没有资金可以开工啊,你打算怎么处理?”
工厂不生产就生存不下去,那还怎么谈发展?
林建明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第一,先将库存的货想办法卖出去。第二,想办法找投资。”
郑云脱口而出:“这时候,你找谁投资去?”
话音一落,她猛然反应过来,“你……”
丈夫说的投资者,该不会就是他本人吧?
郑云在心中飞快地算着数字。
从去年秋天到现在,他们夫妻近乎以利滚利的方式经营着国库券倒卖,积累下来的财富的确已经小百万。
当具体数字浮现在郑云的脑海中时,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有这么多了吗?真的已经有这么多?
她忍不住心慌起来,火急火燎地催促丈夫:“对,投给纺织厂吧。”
他们两口子捞起袖子大干一场。
要是以资金为契机,盘活了厂子,那就算他们替国家挣钱去了。
要是百万资金砸在厂里头,那就当他们白折腾半年的功夫,全都为国家做贡献了。
林建明倒是比妻子冷静:“不慌,咱们得找到投资者。”
这钱无论如何都不能从他们夫妻的手中出去,否则等待他们的绝对不是工厂,而是监狱。
郑云也想到了这一点,立刻懊恼:“你瞧我这脑袋,真是晕了头。”
林建明却忍不住笑了,只觉得妻子爽快又可爱。
他没有告诉妻子,他想找另外一个投资者的目的是希望明确厂子的所有权问题。
在国企呆了几十年,林建明再清楚不过,一旦果子成熟,当初不管树苗死活的人,就会迫不及待过来跟着抢果子。
红星街道工厂现在性质上还隶属于纺织厂。
要是他将厂子做好了,上头一纸调令,他又被打发到其他地方;那他投入的精力,付出的心血,又该如何算?
现在又不是没有合资企业,引进私人投资者,到时候要有个什么情况,也好留后手。
旧社会大家族分家,看着差不多的资产,实际上分到个人手中之后,是死钱还是活钱?不多久就能显现出来。
林建明又叮嘱了妻子几句,学习固然重要,但也千万不能搞垮了身体。在外头千万得照顾好自己。
他挂上电话,慢慢地往饭店方向走。
这一晚,他不想再回狭小憋仄的筒子楼。
他希望能够舒舒服服地躺在宽敞的房间里头,好好睡上一觉。
进门的时候,他看见小女儿正抱着王奶奶的胳膊,又摇又晃地说着什么。
林建明灵机一动,伸手将女儿招到面前,微笑着问孩子:“纺织厂有一批布料想用来抵债,你说这些布我应该怎么处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