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蔚空
在这个可以三妻四妾的时代,这样的男人确实算得上情深了。采薇撇撇嘴想,反正比起他那个三弟,要好上太多。
但转而又忽然想到谢煊英年早逝的结局,这种愤愤便被唏嘘代替,毕竟在生命面前,一切都没那么重要。
*
挂钟十二点的报时响起,谢公馆的书房里,还亮着灯。
谢司令脱了戎装,穿着长衫,坐在红木书桌后的真皮座椅上,嘴里叼着一根烟斗,脸上还残留着酒后的红。
谢珺和谢煊兄弟二人站在桌前。
谢司令手中随意翻着几页资料,抬头对谢煊说:“季明,今晚的宴会,有没有中意哪家千金?”
谢煊淡声道:“今天人太多,我没有特别留意。”
谢司令点头,叹了口气道:“本来我是看中了李家和钟家,这两家财力跟江家差不多。但今晚我刚刚收到一些新消息,李家与安徽的辫子军关系不同寻常,光这一年就输送了几十万大洋。至于钟家,他们是靠跟洋人做生意发家,表面上是做贸易,但私下里主要是靠走私鸦片,而且近年来和日本人走得很近。东洋人野心勃勃,我们还是要谨慎为妙。”
谢珺道:“没错,这两家我也查过底细,确实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干净。”
谢司令说:“这样看来,还是江家背景最简单,我今晚和江鹤年喝了两杯酒,这个人推崇孔孟那套,奉行中庸之道,笼络起来应该不算难。只可惜若是没有姻亲这层关系加持,他能被我们谢家笼络,同样就能被别人笼络。”
谢煊不甚在意地随口道:“那就继续和江家联姻,反正他们家还有两个女儿。”
谢琨道:“但他们家那两个女儿都是庶女。”
谢煊不以为意地笑了声:“现在已经是民国,嫡庶又有什么关系?”
谢珺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着接话道:“三弟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一些事情。据我所得到的消息,江家最受宠的女儿还真不是那位出走美国的嫡长女。江鹤年曾经有一位非常宠爱的姨太太,可惜进门三年就过世,只留下一儿一女。江鹤年最疼爱的就是这双儿女,尤其是那位小女儿,那是正儿八经的掌上明珠,远远超过离家的二小姐。”
谢煊转头,神色有些古怪地看了眼他。
谢司令来了兴趣,挑起眉头问:“当真?”
谢珺点头:“应该不会有错,那位小女儿今年十七岁,据说生得非常漂亮,因为养得娇贵,在社交圈露面不多,但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江鹤年有这么一个宝贝千金。”
谢司令抽了口烟,若有所思点点:“原来江家还有这样的事。”然后朗声笑道,“没错,如今都已经是民国,嫡庶又有多大关系?仲文也是庶出,对我来说,和孟远季明都是一样的,谁优秀我就提拔谁,一视同仁。江鹤年是新派人士,只会比我们更开明。只要女孩儿得宠,才貌配得上我儿子,就没问题。”
谢珺笑说:“依我看,若是咱们真要和江家结亲,那位五小姐其实比先前的二小姐更合适。江二小姐是上海滩新女性,据说性子十分叛逆,这样的女子就算是嫁入咱们家,只怕也是个麻烦。”说着,朝谢煊转头一笑,“只怕到时候三弟想娶个姨太太都不大容易。那五小姐却是个老实听话的性子,三弟素来不愿被约束,我看再适合不过。”
谢司令哈哈大笑,看向谢煊:“季明,你怎么看?”
谢煊淡声道:“一切但凭父亲安排。”
第20章 二更
南方的雨水, 说来就来。谢煊回到房间时, 外面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他随便冲了个澡,换了身睡袍,虽然过了子时, 却还没有睡意, 便点了一支烟,走到阳台去抽。
寒风吹进袍子里,激起一阵战栗。今晚过去不久的一些片段, 毫无征兆地跳进了他的脑子里。
他对跳舞其实没什么兴趣, 只是许久没放松过, 便借着今晚的舞会放纵了一回。交换舞伴时,他随手拉了个女孩儿,不料就是江家那位五小姐。明明不是一个很好的舞伴,全程让他带着,可是有些东西却让他无法忽视。
女孩儿纤细的腰肢, 柔软的手, 迷离的灯光下,那双如同山间小鹿般水润的双眼,以及与香水截然不同的,似有似无的馨香。在他怀中起舞时的样子, 分明带着点彷徨无措,像是迷失凡间的精灵, 可又始终是那么淡定从容, 并没有因为自己那点刻意的小恶作剧, 而失了方寸。
他用力吸了口烟,连带着将夜间湿润的冷空气,也吸进了胸腔,这才将那异样的情绪压下去。
“还没睡?”一道声音,打破了这夜晚的宁静。
谢煊转头,看向隔壁阳台的谢珺,轻笑道:“你也是?”
谢珺划开火柴,一簇小小的火焰在暗影中亮起,照亮了他那张温润的俊脸,他点上烟,灭了火,笑说:“转眼就来上海三个月了,这里比我记忆中更冷一些。”
谢煊道:“是啊,不过总算不会像北京城那样,有风雪肆虐的时候。”
“这倒也是,记得有一年下大雪,一觉醒来,咱们家的大门都给雪堵上了。”
谢煊笑:“可不是么?一脚踩下去能到膝盖。”
谢珺说:“但屋子里有地龙和火炕,只要不出去,就特别暖和。坐在炕上,吃着茶和瓜子,看窗外大雪纷飞,也是别有一番滋味。我还记得,小时候咱们三兄弟,老喜欢挤在一块。”
谢煊点头:“是啊,那时候,你和大哥什么都让着我。”说着转过头,怔怔然地看向深不见底的夜色。
谢珺默了片刻,柔声道:“季明,大哥的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你不要再自责了。何况行军打仗,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那也怪不得你。”
谢煊吁了口气,勉强笑了笑:“二哥,我没事的。”
谢珺点点头,又笑说:“一直觉得你还是个孩子,没想到一转眼,你也要成亲了。”
谢煊有些好笑道:“二哥,你也就比我大了三岁。”
“也是,你这个年龄的男子,好多都已经儿女成群。”谢珺笑说,默了片刻,又话锋一转问,“今晚父亲说得事,你有什么意见吗?”
谢煊摇头:“江家背景简单,确实是联姻首选。”
谢珺道:“我的意思是,婚姻毕竟是人生大事,你真愿意联姻?父亲不是独断专行的人,你其实也可以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
谢煊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我跟二哥不一样,儿女情长的事,对我来说,不过就是逢场作戏罢了。既然这样,不如利用联姻,为谢家出点力。”
谢珺笑了笑,道:“我还担心你不愿意呢。”
谢煊吸了口烟,淡声道:“没什么不愿意的,如今时局混乱,咱们谢家要立于危墙之下,就得未雨绸缪。江家富甲一方,若是真打起仗来,有他们的财力支援,会起到很大的帮助。”
谢珺笑说:“父亲若是知道你这样想,想必很欣慰。”
谢煊默了片刻,抬头看向对面的人,道:“二哥,我知道你跟父亲一样,一直在为我的事操心,今晚还专门替我打听江家那位五小姐,谢谢你。”
谢珺道:“你是我弟弟,不用跟我客气。”
谢煊想了想,又问:“二哥,你自己呢?二嫂已经过世快两年,你也该替自己打算了。”
谢珺叹了口气,笑说:“我的事你就不用担心了,我肯定会替自己打算的。”
谢煊轻笑一声:“莫非二哥是有心仪的姑娘了?”
谢珺摇头失笑:“算是吧。”
谢煊本是随口一说,听他这样答,难免好奇:“是什么样的姑娘?”
谢珺想了想,道:“是个很令人喜欢的姑娘。”
谢煊面露欣然,点点头:“听你这样说,我真是替你高兴,还怕你一直挂念二嫂,走不出来呢。”
谢珺笑说:“人总要向前看的,我也只是个普通男人。”他看了下腕表,道,“快一点了,咱们都休息去吧。”
谢煊点头:“嗯。”
……
“小姐!小姐!”
在魔音穿脑般的叫唤中,采薇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入眼之处,是四喜一张圆盘子脸。
她伸手揉了揉晕乎乎的脑袋:“你这是叫魂儿呢?”
四喜大声道:“你都快睡到十点啦,我怕你饿着。”
采薇掀开眼皮,朝挂钟一看,还真是快到了十点。昨晚回来就睡了,也不算太晚,怎么一觉就睡到这时候了?
她抱着被子坐起身,只觉得脑袋晕得厉害,怪只怪昨晚做了一晚上跳舞转圈的梦,四喜叫醒自己前,还在梦里转圈呢。而且拉着自己转圈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晚那位谢三少。
她有些郁卒地拍拍脑袋,问:“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四喜一脸窦娥冤:“八点那会儿太太吃早餐,我就上来叫你了,你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梦,别提多香,嘴角都是翘起的,我叫了好久你都没醒。太太在楼下听到我的声音,说可能昨晚跳舞会太累,今日又冷得很,叫我别唤你了,让你多睡会儿。”
采薇大惊:“我做梦还翘着嘴角?”
“可不是么?你到底做了什么美梦?”
采薇用力晃晃头:“记不得了。”
可真是见了鬼,梦见跟谢煊跳舞转圈,有什么好开心的?那人昨晚跳舞忽然将自己放开又拉回去,分明就是故意的作弄,就算他舞技再超群,那又怎样?她又不是这个时代好不容易解放的摩登少女,见到个好看的男人,就想贴上去。
四喜听她说不记得,还挺失望:“那真是可惜了。”
采薇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昨晚那场雨,今早还没停,还夹杂着一点雪粒子,冷得出奇。采薇吃过早饭,就窝在江太太屋子里的炭盆边一动也不想动。
大姨太和女儿洵美,以及大少奶奶和玉哥儿也在,一屋子女人围着红旺旺的炭盆聊天。
大姨太本是江太太的陪嫁丫鬟,若不是当年太太让老爷把她收进房里,她大概只能嫁个贩夫走卒过日子,生下的孩子又是给人做下人的命,哪里可能是江家的三小姐,所以她对太太一直很尊敬,几乎言听计从,也一直教导女儿洵美守本分。
过了没多久,举着黑色洋布伞的青竹跑进屋子,叫采薇和洵美去虹口戏院看电影,两个女孩儿都不愿去,最后他自己踏着雨水跑了。
江太太笑道:“我就晓得今日先生不来,青竹肯定是在家待不住的。”
大姨太说:“这么大冷天也要出去,男孩子是真不怕冷。”
洵美吃吃笑道:“他昨晚在跳舞会和我一位女同学聊得好开心,今天肯定是去和人家约会。”
江太太好奇问:“那是什么样的女孩子?”
洵美道:“应买办家的六小姐。”
江太太道:“那还成,总比先前总去和歌女戏子鬼混好,这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定性,过两年就该给他说亲了,不晓得哪家的小姐能降住这混世魔王。”
采薇笑道:“四哥才十八岁,还是小孩子,太太不用急的,爸爸还要让他读大学呢。”
江太太说:“十八岁不小了,好多十八岁的男孩儿都能养孩子了,就算读大学,那也不耽误娶妻生子。”
采薇知道这江太太这种旧式妇女说不通,便也不说了。
这时江太太忽然又道:“对了,洵美翻过年就十九了,也到了说亲的年龄。老爷那边也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大姨太道:“老爷先前也跟我说过这事儿,说现在女孩子都时兴自由恋爱,不能像从前那样盲婚哑嫁了,等他有空,会帮洵美物色,但要洵美相看过,自己喜欢才行,只要人品过得去,真心待洵美,家境这些都不重要。”
江太太点头:“虽然我不懂什么自由恋爱,但老爷说得肯定是有道理的。不过……洵美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洵美被这样一问,双颊顿时蹿上两团红晕,支支吾吾道:“我跟二姐不一样,我觉得当兵的男孩子挺不错的。”
半躺在榻上的采薇,本来被炭火暖得昏昏欲睡,听了洵美这话,忽然一个激灵惊醒,下意识看向自己这个三姐。
她想起昨晚洵美请谢煊跳舞的场景。
不会吧?
江太太笑道:“这世道还是拿枪的最可靠,本来文茵和谢家三公子那门婚事是铁板钉钉的,谁料到那丫头这么不懂事。”说着幽幽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她在船上过得怎么样?”
采薇听到她提起文茵,作为帮凶的她,默默缩回了脑袋。
一屋子女人正说着,门外传来蹬蹬的脚步声。
“老爷。”有佣人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