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三十
甄父又说:“我就在外头看着,你要是再把裴慎赶出去,我可就要替裴慎求情了。”
“……”
叮嘱枝儿要好好看着两人,甄父笑眯眯地走了,甚至隔壁的屋子还传来一声关门声。
屋子里就剩下了两人,甄好和裴慎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裴慎迟疑地将自己的东西抱了起来,他转身想要出门,谁知刚拉开门,就见枝儿地站在门口,忐忑地看着他,裴慎:“……”
裴慎默默关上了门。
甄好歉意道:“我爹自作主张,给你添麻烦了……”
“甄老爷是关心你。”裴慎摇头,“甄老爷说的是,别的夫妻哪有不睡在同一间屋子里的,说起来,还是我给你添了麻烦。”
“那今晚……”
两人对视一眼,裴慎只得无奈将东西放下。
不用说,明日甄老爷肯定也会再来检查他们,今晚裴慎出了这间屋子,明日甄老爷就要来找他们兴师问罪了。
甄好去给裴慎拿了被褥,在地上铺好:“只能勉强你一晚上了。”
裴慎摇头:“这样就很好了。”
两人一时又沉默了下来。
甄好拿出了从甄父那儿讨来的账本,裴慎则拿起了早上还未看完的书,屋子里沉默的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
等看到了夜深,两人才姗姗歇下。
可因着屋子里多了一个其他人,两人都辗转反侧,怎么也说不着。非但是裴慎,就连甄好也有些不适应,自从去了京城之后,她与裴慎就没有睡在同一间屋子过,这可隔了几十年。甄好只觉得呼吸之间仿佛都夹杂了裴慎的气息,浑身都不自在。
也不知道翻身了多少回,甄好才无奈睁开眼睛,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连床幔的花纹都能看的清楚。甄好转过头,看了地上的裴慎一眼,果然裴慎也翻了个身。
裴慎应当是很不习惯吧。甄好心想。
她没由来回想起了上回裴淳与她说的,裴慎不喜欢与其他人接触,凡事都亲力亲为,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想来这范围里也包括了与别人睡在同一间屋子里。
可裴慎这算是什么毛病呢?
甄好第一眼见到他,是在街上远远看了他一眼,那时甄父的身体也没有出问题,裴慎还在书院里读书。甄好坐在茶楼里,外头是阻拦她回家的倾盆大雨,她正心烦意乱之际,抬头一瞥,正好瞥见裴慎从书斋里走出来。
甄好到如今都还记得裴慎那时候的样子。
他踏出门槛时,看着外面大雨倾盆怔了怔,微微抬眼朝天上看去,也是那一抬眼,让甄好看了个清楚,他身形虽清瘦,眉目却比远山还要俊朗,多一分要嫌雕琢匠气,少一分则寡淡失味,恰恰是正好,有如春日这场大雨,将甄好心中的所有烦躁都洗刷去。然后他将刚买来的书小心藏入怀中,顶着大雨匆匆跑了出去。许是裴慎的面容太过俊俏,许是路上凡人衬托着他气质出尘,甄好只见了他一眼,目光便下意识地追随着他去了。
后来她又找人打听,才知道他姓名,是书院里的书生,家中无父无母,只有一个病重的祖母和幼弟,性情孤僻,也没有来往密切的好友,落魄至极。
甄好动了让他做自己的夫君的念头,又可惜他家境贫困,甄父恐怕会瞧不上。
谁知道甄父的身体说坏就坏,后又动了给她找上门女婿的念头,她才将裴慎的名字说了出来,仿佛是上天助她,裴慎也正好落难,再后来,她就如愿做了裴慎的妻子。
将往事在心里转了一遍,甄好才恍然发觉,自己好像从未问过裴慎的意愿。
从来都是她一厢情愿,她一直以为只要与裴慎做了夫妻,裴慎就能慢慢喜欢上她。可照裴淳说的,裴慎向来不喜和人接触,那要与她做夫妻,也定是十分抵触的。
甄好并不怀疑裴慎人品,裴慎心中愧疚,补偿了她几十年,尽心尽力,没有一点不好。
可甄好与他生活了几十年,也不知道他有这样的毛病。
她只知道裴慎不喜丫鬟伺候,也洁身自好,甚至刚开始的时候,也不喜与她多亲近。可到了后来,他们已经如亲人一般,裴慎也没那么多顾忌了。
她给裴慎做的衣裳,裴慎穿了,在皇上面前时,她挽着裴慎的胳膊佯装恩爱,裴慎也无半点抵触。重生回来以后,她故意和裴慎拉开了距离,也还是裴淳提起,才知道这回事。
与裴慎在一块儿生活了几十年,她对裴慎了如指掌,还是头一回遇到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甄好又转头看了一眼裴慎。
幽暗的屋中,借着屋外朦胧幽冷的月光,她能看到裴慎背对着她侧躺着,脊背微微弓起,背影竟没有她记忆中的伟岸。
甄好想:裴慎为什么会不喜和人接触?
第19章
甄好睡不着,裴慎也睡不着。
他最是不习惯和陌生人在同一间屋子里,因着自己难以对旁人提及的怪毛病,他向来远远避开人群,也只有他弟弟知道这件事情。他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娶妻生子,谁知道如今竟已经是甄姑娘的夫君了。
大婚之夜,他在冰凉的地上躺了一夜,天一亮就立刻出了屋子。好在甄姑娘善解人意,非但同意了他提出来的无理请求,还愿意让他搬出去与裴淳睡在一屋,因而自大婚之后,除了第一夜之外,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
可今日却不同。
今日他又和甄姑娘睡到了同一个屋子里。
裴慎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大婚之夜,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自在,尽管他和甄姑娘一个睡在床上,一个睡在地上,分明不是睡在一块儿,可裴慎也觉得像是身上爬满了蚂蚁一般难受。
他攥着被子,克制着让自己没有发抖。
直到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他转过身,才发觉甄姑娘不知不觉已经坐了起来。
裴慎也连忙坐起:“甄姑娘,是不是我吵到了你……”
“不是你的缘故。”甄好摇了摇头:“是我自己睡不着。”
裴慎坐着,也有一些茫然地看着她。
两人都神智清明,一时半会儿睡不着,索性也就不睡了,甄好摸索着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而裴慎也过来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甄好捧着手中的杯盏,有些不好意思:“都是我爹,等我和我爹说明白了,他肯定不会这么做了……”
裴慎张口也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也都是因为我为难甄姑娘在先。”
两人一时又沉默下来。
甄好不知道该如何与年轻的裴慎说话。
她回想起来,自己刚成婚那段时间,与裴慎也说不了几句话,往往才刚起个头,她就会因为裴慎软硬不吃的态度大发脾气。直到甄父死后,她没了依靠,脾气才软和了一些,也能与裴慎坐下来好好的交流。再后来,他们关系已经缓和,也像是亲人一般,只要不涉及情爱,他们能有很多事情可以讲。
是啊,那个时候的裴慎,也不讨厌她的触碰。
甄好想来想去,能想出很多可以与年迈的裴慎说的话题,却想不出可以和现在的裴慎说什么。
裴慎也是沉默不已。
尴尬在室内蔓延了许久,甄好才咳了一声,打破了寂静:“等我们和离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应当是去考个功名。”裴慎如实说。
“然后呢?”
裴慎想了想:“力所能及吧。”
甄好不禁钻进了衣角。
她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忐忑地问:“那你会不会……想要再娶妻生子?”
裴慎也愣住。
这个问题,甄好想过很久。对裴慎求而不得的时间里,她想过很多裴慎无法接受她的理由,其中就有裴慎另有所爱。可她又观察了很久,却怎么也见不到裴慎为了哪个姑娘魂牵梦萦。
或许那个姑娘已经出嫁了?
或许这是年轻时候的事?
她从前问裴慎,裴慎从未应过,可那个时候她不愿意和离,裴慎也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情。那如今他们准备和离了呢?
裴慎会不会就要去找那个姑娘了?
甄好垂着头,哪怕是她已经放弃,可一想到自己几十年的努力也敌不过裴慎年少时的白月光,也忍不住沮丧。
还是裴慎愣了许久,才说:“应当是不会了。”
甄好霍地抬起头来,“你没有喜欢的姑娘?!”
裴慎摇头。
“那你以后也不打算再娶妻生子?”甄好试探地问道:“可等你考中了状元,自然会有很多人想要嫁给你,等你再做了官,成了首辅,就连皇上也会想要给你赐婚。”
想要接近裴慎的人可不少,上辈子全被她这个首辅夫人给挡了。
裴慎仍旧摇头:“我从未考虑过这种事情,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打算。”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莞尔道:“甄姑娘觉得我能考中状元?还能做首辅?”
“那是自然。”甄好肯定地道:“你肯定能做到。”她都已经亲眼看见一回了。
裴慎定定地看着她,忽而转过头去,却心情大好。
他一个落魄书生,连想要考功名,都有许多人不赞同,更别说考中状元,当上首辅。他遇见这么多人,唯独只有甄姑娘对他这么有信心。就连他的亲弟弟,都没对他抱有过这么大的期待。
裴慎心想:甄姑娘可真是个好人。
甄好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裴淳与我说,说你不喜欢与人接触……”甄好顿了顿,肉眼可见的,裴慎一下子僵硬了起来,尽管他极力掩饰,可以甄好对他的了解,一眼就能看出来。她迟疑片刻,还是忐忑地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
“我并非是要为难你。”甄好慌张地解释:“你不愿意说也可以,只是出于好奇,要是你……”
“只是有些难以启齿。”裴慎打断了她的话,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吐了出来,光这个动作,就好像已经耗费了他所有力气。裴慎苦笑:“我没想到他连这个也和你说了。”
“那……那能说吗?”甄好小心翼翼地道:“或许我能帮上忙?”
裴慎摇头:“多谢甄姑娘关心,只是这是老毛病了,我试过很多回,也看过大夫,是……是我自己的缘故。”
“可我见你与你弟弟在一块儿,并无半点异常。”
“只有裴淳一人。”裴慎低声道:“所以我也不会再娶妻生子,甄姑娘大可放心。先前……先前瞒着这事,是我对不住甄姑娘,对不住甄老爷。”
当初甄父找上门,先替他付了债务,安葬了祖母,他感激不尽,后来再提出来要让他做甄家的上门女婿时,他也很是惶恐。
他心知自己有这样的毛病,哪怕是真做了上门女婿,也给不了甄姑娘幸福。可临到关头,他却低不下头,坦诚地对甄老爷说出自己有这样的毛病,或许是自尊心作祟,他不愿让任何人小瞧,强撑着应了下来。直到事情落定,连婚期都商量好了,他一日比一日后悔,后悔自己耽误了甄姑娘。
他以为自己光明磊落,实际还是个卑劣的人。
或许是心中有愧,也或许是因着甄姑娘的眼中是温和包容,好像他们是天底下最亲近的人,他的秘密无处遁藏,当初对甄老爷难以启齿的事情,甄姑娘一问,他就老老实实说了。
裴慎说完了,心中却越发紧张。
甄姑娘会如何看他呢?
甄好却没在意这个,她唯独纳闷:“不管是谁都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