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樱桃糕
亲仁坊新店的管事名徐开,二十七八岁年纪,礼仪周全,颇会说话,据云从前是一个县尉家的二管事,那县尉因错判了官司,被同僚参劾罢了官,一气之下回乡耕读去了,旧时摆排场的人也都卖了,徐开便在其中。
崇贤坊旧店的管事名陈兴,三十出头的年纪,先前在一个大茶叶商家管铺面,有种老派买卖人的和气喜兴,老主人病故,几个儿子分家,一通清洗淘换,陈兴也是被洗掉那个。
都是能做事的人,虽算不得多出挑儿,但管个小酒肆本也不需要什么经天纬地之才——沈韶光自己就庸碌得很,故而对这两位都很满意。
又有新店主厨叫范大郎的,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却有丰富的厨房经验,从七八岁就在后厨择菜,十六岁上灶,红案白案都很来得。
余下的都是十五六七八岁的小跑堂。
两个管事的又都有家眷,被邵杰一块买了下来:“放在后院给你洒扫也好。”
沈韶光见了见,是两个爽利妇人,又都有孩童,便把她们安排在了两店的后宅里——新店铺后也有后宅,五间正屋,东西厢房,小小的院子,除了给沈韶光留的两间正屋和库房,其余已经住得满满当当。
经过大半个月的培训带教,八月底,新店开业了。
如同沈韶光和邵杰预期的,新店的生意非常好。
邵杰站在柜台旁与沈韶光一起看店里的食客,颇有当年太宗皇帝站于端门看见新科进士缀行而出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时的得意。
看见小跑堂端着两盘子菊花鱼,邵杰称赞沈韶光:“此小娘子壁画之功也!”
如同崇贤坊店一样,亲仁坊店也于外面留了大片诗壁——事实上,比崇贤坊的诗壁更大,给有雅兴的客人题诗用。
对此,邵杰是无比同意的,毕竟自己的朋友杨竞能得李相青眼,便因这诗壁。因酒肆题诗而得功名这样的逸事雅闻,于酒店自然是好事。
本来邵杰以为这诗壁要等开业后客人盈门了,才有用处,谁想开业前三天,小娘子便站于壁前“挥毫泼墨”起来。
她画的是糖醋菊花鱼。
这道菜,邵杰在崇贤坊店吃过,鱼打了漂亮花刀炸过,又浇了糖醋汁子,形似菊花,酸甜酥香——菊花鱼,三秋时候,确实合适当招牌菜。
沈韶光手里拿着提前画的小样儿,用淡淡的炭笔在墙上打格子描点。
“这是怕失真走形?”邵杰虽不通绘画,却也能猜到。
沈韶光点头,“还没画过七八尺长的一条鱼呢。”又问邵杰,“这样一条鱼,从街上骑马走过,即便走得快些,应该也能看清吧?”
邵杰深深地点头,“放心,在这街上走的,除了瞎子,都能知道本酒肆卖菊花鱼。”
沈韶光一边勾勒底稿,一边对邵杰道:“盲人们倒无需担心,他们鼻子灵,最是能闻香下马、知味停车的。”
“合算着,咱们是一个过路的也不放过?”
“自然!除了没钱的以外。”
两人哈哈大笑,怎么跟剪径的强人似的。
鱼先勾素色底稿,然后便一层一层一点一点地上色。就这条鱼,沈韶光拖拖拉拉地画了三天。
颜色上了一些以后,便不断地有路人来看,这几日也泡在这边的邵杰便代为解释。糖醋菊花鱼用它加了夸张滤镜的艺术照圈了头一波粉。
邵杰时而进去看庖厨们备料、跑堂们打扫,时而出来看给画儿着色的沈小娘子。她给那一瓣一瓣的金黄色的鱼肉有的地方添了些赤色,也不知道她往颜色里面兑了什么,那赤色竟然带着些油光,仿佛真是糖醋汁子似的。
邵杰不由得咽口唾沫,快到午食的时候了。
看她一寸一寸地上色,画一会儿,就放下胳膊抖一抖手腕,邵杰劝她:“这也太细了,其实客人们看不这么仔细,大致差不多就好。”
沈韶光摇头,“这不算细,我见过画一碗米饭,一个米粒一个米粒修的呢。”沈韶光说的是她过去的同事,用PS给大米广告修图上光,沈韶光开始不知道那一片马赛克是什么玩意,后来缩小了才知道,哦,一粒米,再缩小,我靠,一碗米饭!①
邵杰点头,“这鱼若不一天卖个七八十盘,都对不起你这份工夫。”
沈韶光扭头笑道:“邵郎君,你得保证我们有七八十条的鱼可卖!”
这是邵杰的得意处,“放心,我联系了长安城最大的鱼贩,只要宫里圣人有鱼吃,我们就有鱼卖!”
沈韶光对他竖起沾了颜色的大拇指。
到第三日午后,眼看明日就开业了,这大幅的糖醋菊花鱼才画好。沈韶光的字不像她的人,淳劲有余,洒脱风流不足,这样的风格,刻个章子,写个公文之类,都很合适,但写本期的广告词……
听说她要题“秀色可餐”,邵杰几乎乐瘫了。
沈韶光诧异,至于吗?你们大唐人民多么开放啊,不说妓子们嘴里唱的小曲,书肆里香艳的传奇,书画店里脑洞让人惊叹的春宫,便是朝中贵人们的诗词,甚至传出来的一些大家闺秀的笔墨,比这个过分的都不少。我这么一个连擦边球都不算的成语,不至于的吧?
邵杰赶忙摆手:“我并没旁的意思,只是——”邵杰又笑起来,“只是也太促狭了些。”
沈韶光觉得唐代人民在某些方面固然见多识广,但是笑点委实有点低了。
邵杰越琢磨越觉得这几个字用得好,当初夫子讲《诗经》时是怎么说的来着?“乐而不淫”——邵杰颇惊诧,自己竟然还记得这句话。这句“秀色可餐”合情合景,促狭有趣,带了点那个意思,但让人看了只想一笑,好,好得很啊。
沈韶光仍然在犹豫,到底用什么字体写呢?斟酌一番,最后竟然选了庄重严肃的汉隶。
邵杰虽不精于此道,但也觉得她这个选择有点——不那么合常理,或许行书好一些吧?
然而待她写完了,仔细端详端详,好像也挺和谐,富贵大气的菊花鱼,庄重典雅的汉隶,配着这字的意思……
沈韶光也退后几步,觑着眼端详,这字配这词,感觉多像林少尹在一本正经地耍流氓啊。
邵杰点头:“就仿若一个端庄君子在说诨话,自有一股别样风流在其中。”
沈韶光歪头看他,这眼光,太毒辣了!
顶着这样绝对招人眼的画儿,酒肆开业了,客似云来!
裴斐与福慧长公主置气,多日未见,这日下了值,信马走到亲仁坊来,一眼看见这条大鱼,还有旁边冒着庄严凛正之气的四个大字,噗嗤笑出来,这是谁,这般促狭!
不对啊……那牌子上是沈记!不是别个沈记,就是崇贤坊的沈记,字是一样的,再看“秀色可餐”几个字,虽字体不同,笔风却相似,哈,沈小娘子在这里又开了一家酒肆?
裴斐走进去,看那铺陈设置便知道,果真是一家。
裴斐对那大桌案尤其感兴趣,垂足而坐,多么洒脱,好!
惜乎沈小娘子并不在这里,只有一个年轻管事的。
翻着那翻新了的菜谱,裴斐终于找到了来亲仁坊的理由——亲仁坊有沈记啊。
裴斐第二日便跟林晏说了,约着他来亲仁坊的沈记尝尝鲜。
作者有话要说: ①一个米粒一个米粒地修图这个梗是简书一个叫华餐网的号发的文章《活用这几个小套路,顾客都能记住你的餐厅》里提到的(但我不确实是不是该作者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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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晏:阿荠,我们这种说话方式便是夫子说的“乐而不淫”了。
沈韶光:哦——不淫啊……
林晏清清嗓子,微笑道:其实,夫子的话也不能尽听的。
(小剧场纯娱乐,“乐而不淫”一般解释成快乐而不过分。)
第80章 林晏与裴斐
新酒肆才开业,沈韶光在亲仁坊的时候居多。“小娘子刚走”“小娘子应该快回来了”“小娘子今日住在了亲仁坊”……近来林晏每次去酒肆,沈记那个团团脸的管事总是这样说。
林晏愀然不乐。看着管事,林晏疑心,阿荠是不是格外喜欢圆脸,看她的奴仆婢子,尽是些团团圆圆的——偏她自己一点也不圆。
与裴斐骑马往亲仁坊来的路上,林晏还在想这个问题,这阵子忙,不知她是不是越发瘦了?谁想扭头儿那硕大的菊花鱼便撞入眼里,还有那端庄的四个大字。
不用看牌子,也知道那是沈记了。这样几个字,林晏抿抿嘴,感觉自己还没享受的特权被别人冒犯了似的,阿荠都不曾……
裴斐还要在旁边说,“安然,你要多笑一笑,你家小娘子这样促狭爱玩,你成日家绷着脸,比那墙上的汉隶还要肃穆,这怎么成呢?”
林晏看他一眼,到底是带着微笑进的亲仁坊沈记。
沈韶光正在柜台后跟管事徐开说事。虽徐开是个精明的,之前也在旧店被带过些日子,但他到底头一回当酒肆掌柜,还有许多要改进之处。
正说着,门帘响动,沈韶光抬头:“林郎君,裴郎君——”
想不到这两位这么快就来捧场了。都快未时了,这是散了朝会过来的?那他们应该吃过廊下食了……当然,不排除他们留着肚子专门来这里吃饭的可能性。
沈韶光心里忖度着,嘴里轻松地玩笑道:“两位郎君,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裴斐哈哈大笑,便是林晏也弯起眉眼。
跟他们实在太熟,沈韶光递上菜谱,便介绍起“今日特色菜”来,“今天有炙野鸡。今晨猎户送来的雉鸡,已经裹油了,肥嫩得很,炙得带些焦香,撒了孜然粉,下酒最好。”
“又有新鲜鲈鱼,虽不是松江四腮鲈,却也很肥美,是烧着吃,还是干脆切些鱼脍?今天的鲈鱼很大,不宜清蒸,不然蒸着吃也是极好的。”
裴斐是吃白食的,吃什么让林晏选。
林晏想起外面那“秀色可餐”来,嘴上说的却是“小娘子看着安排就是。”
沈韶光道:“那便切鱼脍吧。最能保持鲜味儿,两位郎君也尝尝我们前些日子新做的金齑。”
沈韶光又给配了清炒茼蒿、蜜汁羊排、黄鳝板栗、虾仁豆腐等几道菜,并一道冬菇菠菜汤。
听说有菠菜汤,裴斐笑着点头:“这个汤极好。”
沈韶光不懂,喝个菠菜汤,至于这么笑靥如花吗?
福慧长公主进来时便看到裴斐这满面笑容的样子,呵……
沈韶光回头,赶忙迎过来。
长公主是亲仁坊的老住户了,坊里人多有认识她的。见她来到,食客们包括林晏裴斐都正经行礼,长公主摆摆手,径直去林、裴二人上首的食案坐了——高脚餐桌都有人占了,他们依旧用的小食案。
长公主来了,旁的食客不敢与之共食,纷纷走避。沈韶光吩咐管事徐开给打折扣,有些便干脆免了单——沈韶光颇有些肉疼地想,但愿那桌贵人能把窟窿给补上。
沈韶光奉上菜单,问这位贵主要吃点什么。
“就门口墙上那个。”福慧长公主看她一眼,笑道,“其他的,小娘子随意就是。”
沈韶光答应着,正要退下呢,却听福慧长公主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小娘子?”
“儿原在崇贤坊开酒肆的,贵人还去吃过火锅子,并赐了臂环。”
福慧长公主又打量一眼沈韶光,“想起来了……”
见她没什么别的吩咐,沈韶光便去厨房安排。
只服务于这三人,时候并不很大,沈韶光便带着跑堂把一道一道的菜端了上来。
看着自己面前的菊花鱼,福慧长公主夹一筷子,尝了尝,“甚好!”
沈韶光赔笑,那自然是好,依照你的口味,比正常的多加了两勺糖呢。
福慧长公主瞥一眼裴斐,又看沈韶光:“两次都这般适口,小娘子竟与我口味相似吗?”
林晏皱眉,正待要说什么,沈韶光已经正色道:“请贵人恕罪,容民女直言。民女与贵人口味只怕差得甚远:贵主出身高贵,爱这色泽流丽、口味鲜甜的;民女居于乡野,只爱那清淡的。”
沈韶光指指跑堂端上来的鲈鱼脍,“看着清淡,其实颇有味道,用金齑和青芥兑在一起,辣中带酸,够味儿!”
福慧长公主看沈韶光,沈韶光赔笑。
清淡的……福慧长公主若有所悟地看林晏。其实福慧长公主虽放诞,平日还不至于对一位绯袍高官如此,但谁让他是裴斐的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