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恰日明之
“顾灵薇。”焕娘赶紧答道。
太后转身将她牵来榻上一起坐下,这才道:“是问你这么多年叫什么的,‘顾灵薇’这个名字我知道,当年还是我挑的。”
“金焕娘。”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火字旁的那个焕。”
“焕娘”太后朱唇微启,慢慢念着这个名字,又道,“念着倒也琅琅上口。”
焕娘总以为太后也会像伯府一样嫌弃她的名字,太后这反应倒是出乎她意料了。
在见到任氏之后,她心里第一次泛起了一点波澜,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而后又赶紧抿紧了唇,怕太后觉得她轻浮。
任氏从见到女儿的第一眼开始,其实就一直在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这时见她明明笑了还要将笑藏起来,
愈发心疼。
她就没想过她的女儿要学会如此看人脸色。
“在我面前不用拘谨,”太后笑了,“我的女儿。”
“你是我的女儿。”太后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入耳。
焕娘看着太后,眨了眨眼睛,大抵人的天性如此,她在外面也有一个对她很好的娘,今日本也只是抱着来见一见亲生母亲便好的心。
太后口口声声的女儿,让焕娘也心酸起来,一声“母亲”不知该不该出口。
“怎么这样瘦?”太后又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遍,道,“虽说世人皆以瘦为美,可到底还是稍微丰润一些才显气色。瘦得风一吹就要跑,苦的却是自己。”
焕娘连忙点点头,道:“知道的,只不过实在胖不了。”她怀宁儿那会儿都只长了个肚子,人依旧是瘦瘦的,韦氏给她一日三餐地补着也没什么用。
太后听后却笑了,白皙修长的手指了指她,道:“我年轻时也是这样,后来慢慢补着才好些。”
焕娘也跟着太后一块儿笑,才笑了片刻立即便有眼泪从脸颊上滑落,重重砸在了手上。
焕娘暗暗揩去落在手背上的泪,然而那滴泪从脱离她眼眶开始就已落在了太后的眼中。
且眼泪这种东西,要么不流,流了便要流尽才罢休了。
先时焕娘还咬着唇,不想让太后听见,任氏既不点破,也没有再继续说话。
一直到焕娘的抽泣声渐渐低了下去,任氏才道:“哭个尽兴罢,把十六年的委屈都在母亲面前哭出来。”
焕娘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声“母亲”,便伏在任氏的膝上再次哭了起来。
她又何止十六年的委屈?
任氏轻轻抚摸着焕娘的背,她已经好多年没有掉过眼泪了,先皇也从来舍不得让她哭。今日见了女儿,才又破了一回功。
伯府再如何,她自个儿也是对不起这个女儿的。当初顾灵薇出生还没多久,她就为着杨姨娘的事不痛快,顾德言说什么都不肯再让杨姨娘堕胎,刘氏又暂且态度暧昧不明。她倒不是没这个本事和胆量自己下手,可是没多久到底也想通了,本以为她低嫁了伯府便会依着她些,到头来做了人家媳妇就没有不受这气的,解决得了第一次还会有第二次,走了杨姨娘又会来王姨娘李姨娘,着实是没这个必要脏了手,斗到头总归还是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
于是任氏眼不见为净,回了娘家之后就再没回去,不仅不用见杨姨娘,也见不着襁褓之中的女儿。
后来索性就入了宫,她与先帝青梅竹马,先帝做太子时,皇帝与皇后为他选的太子妃不是她,任氏便死了心,嫁到了低自己家一头的伯府。
留在伯府还是受顾德言妻妾成群的气,宫里也不过如此,倒不如去宫里搏一个前程,与皇帝总还有那些昔日之情,未必就不如人。
任氏向来有决断,做事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加之华阳大长公主甚是疼爱这个女儿,她在崇恭伯府过得不舒心,只一提和离,大长公主就立刻为她做了主。
如今一路跌跌撞撞,有惊有险,也坐到了这个位置上,唯一的憾事也不过就是女儿顾灵薇。
任氏在宫中早就学会了喜怒不行于色,喜时要悲,悲时要喜,才让人摸不透。
她只掉了两滴眼泪,一左一右,就立刻看不出了哭过的痕迹。
焕娘又哭了一会儿,她倒不想主动和任氏倾诉这几年如何过得如何,总归都已过去,不过就是这会儿见了亲娘心里酸得厉害,这才忍不住哭的。
“好个崇恭伯府,”慢慢地焕娘也哭够了,任氏任由她继续伏在膝
上,悠悠道,“孩子找回来了都不告诉我,也不去和母亲禀报。”
焕娘听后从任氏膝上爬起,任氏疼爱地给她擦了擦眼泪,焕娘想了想道:“伯府却有现成的借口,我回去时日尚短,还未来得及告之就到了您做了太后。”
“你倒是了解伯府,凡事都是他们占理。”任氏深深看了焕娘一眼,笑道:“算来废太子困兽之斗之后,你在伯府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焕娘苦笑:“何止。不过我本也没把自己当崇恭伯府的人。”任氏怕是只当她因着自己而受牵连冷落,焕娘这边却还有其他事情,她根本没给伯府让她“不好过”的机会。
“这很好,”任氏点点头,“总算都过去了。还有一事,听你外祖母说你生过孩子了?”
焕娘一愣,这事她以为太后和华阳大长公主暂且不会知道。不知是华阳大长公主自己去打听的,还是伯府直接和盘托出的,不过以她看来多半是伯府不敢瞒着她的事。
既然任氏没有遮遮掩掩,反而大方问了她,焕娘也不想扭捏,做都做了还怕丢这个人吗?
“是,已经半岁多了,是个男孩儿。”
任氏看着面前的女儿不见半点惊慌,心里不由地叹了一声,问:“我依稀听说就是前儿被废太子抄了家的康国公的孙儿。”
接着又冷笑一声道:“怎么,他不愿娶你?”
焕娘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低了头不做声。
早前刘氏去找华阳大长公主,就把关于焕娘的事事无巨细地告诉给了她,然后华阳大长公主在进宫见任氏之前又去仔仔细细查了一遍,连金家邻居的底细几乎都查了个遍,这才进了宫来。
焕娘从小到大的任何事,都被华阳大长公主挖了出来。
任氏自然将她与裴宜乐的纠葛知道得一清二楚。
第88章
见焕娘不说话,任氏也没有继续问她,否则显得像是在逼问。
若说任氏此时心里最恨的,倒也不是康国公府和裴宜乐,而是韦氏和崇恭伯府,其中又以韦氏为甚。
华阳大长公主进宫见她的时候,连韦氏怎么将焕娘养大的都说给了任氏听。
任氏从记事到如今当上了太后,一向是心高气傲的,她不但看不起那些姨娘通房,更看不起给男人做外室的。
太后不会承认是自己的女儿生性如此。
除了把女儿丢掉的罪魁祸首崇恭伯府,任氏第一恨的就是韦氏。
但她没有在女儿面前提起韦氏,一是不想,二是不配。
女儿是她亲生的,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可分开了十六年,女儿自然是对养母的感情要多得多,任氏不想因几句无济于事的埋怨而惹得自己和女儿生分。
至于韦氏这样低贱的人,太后从来没想过会与自己有什么交集,从她口中说起来倒是高抬了韦氏。
“康国公府如今这样,倒是不必再去。”任氏淡淡道,“你想嫁便嫁,不想嫁了母亲再另给你找一门就是。”
“过段日子再说吧,总归也这么久了,我不急。”焕娘道。
任氏思忖了片刻,又继续道:“皇上已下了旨让裴宜乐袭爵,你去做康国公夫人倒也不亏。裴家如今只剩几个寡妇,没了男人和儿子,再大的本事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说完又慈爱地看了一眼焕娘,道:“全凭你自己想。”
任氏这一辈子嫁了两回,自然不会强求女儿要从一而终,而她好不容易当上太后,又找回了亲生女儿,更是只求她唯一的骨血过得顺心。
焕娘又开始乱起来的心,因着太后的安抚而安定了一些。
太后把焕娘往自己身边拉了拉,一时两人依偎在一起,也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一阵子,外面却来报,林婕妤来了。
太后也不急着叫她进来,反而拉着焕娘的手慢慢说:“虽今日是咱们母女俩见面,原也不想让她进来,可她怎么说也算是你的嫂子,巴巴地赶着来见你,母亲可以不见她,你却不好这么大架子。”
见不见的焕娘本也不认识什么林婕妤,于是点了点头应了,只是有些疑惑,皇帝三宫六院这么多妃子,她虽然不懂,可林婕妤不过一个婕妤,又不是皇后,若婕妤都算是嫂子,那她岂不是有许许多多的嫂子。
大概是看出来了焕娘的疑问,太后继而又耐心解释道:“她是皇上从前还是二皇子时娶的正妃,因那时废太子打压,只好给他选了家世不显但父亲素有清誉的林家女儿。她性格一向木讷,只是为人与她父亲一般刚直,该到的礼数也从来不缺。皇上一直就不喜欢她,她又无所出,是以先皇立皇上为太子时就没有册立太子妃,皇上登基之后自然也并未将她立为皇后。”
焕娘这才了然,这样算来林婕妤倒也算她一半又一半的正经嫂子,一半是因她不是皇上的亲妹妹,一半是因林婕妤虽是结发却不是正妻。
这林婕妤是有几分可怜,好好的正妻,因夫君继承了大统,竟就这么被贬妻为妾。
等太后与焕娘说完了话,这才叫了林婕妤进来。
焕娘见林婕妤在自己面前站定,一边起身向林婕妤行礼一边大大方方打量着她。
只见她十七八的样子,长了张尖细的瓜子脸,眉眼也细细弯弯,五官精致小巧,本该是极娇俏的,却不知为何不见一丝笑意,一张俏生生的脸死死板着,身子也站得笔直,不像是见婆母倒像是上刑场。
林婕妤目不斜视,仿佛没有注意到焕娘
的目光,等到焕娘给她行完礼,她才端端正正地向太后行礼请安。
任氏对这个自己一手挑选的儿媳,既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在她看来女儿家还是要鲜活伶俐点的才好,林婕妤家教甚严,一步都不多迈,一句都不多说,毫无情趣可言,只讲德不讲情,别说是男人见了不喜,便是她见了也要暗暗摇头。
这会儿林婕妤对着太后一板一眼地行完礼,太后也淡淡地,仍旧拉过来焕娘在自己身边坐着,只道:“这是林婕妤,往后见了她也得懂礼数。”
焕娘点头应是,对着这么个林婕妤,比对着十几年没见的太后娘还要拘谨。
哪知林婕妤竟开口道:“算来也是妹妹,只是我瞧着妹妹的礼行得不很好,想来大概从小流落在外的缘故,太后应让她好好学一学,日后嫁了人方不会被笑话。”
林婕妤一番话,已让太后脸色变了个彻底,几乎句句都往太后的心窝子戳。
任氏又哪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直接就道:“她又不住在宫里,只要学会了怎么行礼即可,慢慢总能像样起来。礼数一事贵在心,不在形,若是乡野村妇来了见我,便是不会周全的礼数只会跪拜,那也不能指摘什么。况且灵薇是我的女儿,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婆家敢在这细枝末节上苛待她。”
这却几乎是毫不留情面地照着林婕妤的脸打了,焕娘总道林婕妤要难堪,不想她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依旧是那副表情,道:“是,太后,却是臣妾过虑了。”
“不是我故意挑了今日要在你妹妹面前教训你,”太后挑了挑眉,道,“你是我亲自挑的,我自然盼着你争气。也该平时多放些心思在皇上那里,宫里马上也该选秀了,你不能叫新人在子嗣上再压你一头。”
太后训话的时候,林婕妤一动不动站在一旁,低头又不卑不亢,看着木呆呆地,更让太后心里不喜。
焕娘一直是颇有眼力见的——这全是韦氏教的好,她笑道:“太后说这么一会子也该累了,我可还有话要慢慢说与您听呢!”
太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又是林婕妤的婆母,她对着林婕妤当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可今日还牵扯上了焕娘,焕娘不过是太后前头生的女儿,若是真得罪林婕妤得罪得狠了,焕娘且还要怕着呢,宫里的事哪一样都不好说,有朝一日难保林婕妤不会受宠,她又比普通妃嫔名正言顺,做皇后都是顺理成章的,得罪她可对焕娘没好处,不如打个圆场卖个人情。
太后瞥了一眼林婕妤,道:“罢了,我再和灵薇说说话,你要待便待着吧,一会儿皇上也要来。”
还没等林婕妤答话,有太监急着来报,皇上已至长乐宫外。
太后一边给林婕妤赐了座,一边对焕娘道:“不必紧张,我早就与他说了这事,本就说好要过来看看你的。”
焕娘是第一次见皇帝,她从来没想过这辈子可以见到。
也没想到过眼前之人竟是谢元思。
谢元思见到焕娘,只有眼皮略挑了一下,除了他自己,没人察觉到。
“这就是灵薇,”太后先就急着开了口,“你们兄妹也该见一见。”
谢元思几乎连想都没有想,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是焕娘,也是顾灵薇。
焕娘在一旁默默地不做声,觉得有些许尴尬,还稍微别开了点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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