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玲珑 第117章

作者:十四夜 标签: 穿越重生

  夜天凌看向她,伸手轻轻抚摸她的面颊,良久,深深一叹:“清儿,这江山天下,我终究还是委屈了你。”

  卿尘却笑道:“这是什么话?你怎么不说我在武台殿做得好不好?你们兄弟两人最近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朝里朝外风生水起,好歹也给我个机会。若说这样的话,那你盖座金屋子把我藏起来,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可是会闷坏人啊!”

  夜天凌抬头,环视这长宵宫,复又凝视于她,低声说道:“我只觉得,好像有多少年没见着你了。”他执了她的手放在心口,“这里空荡荡的,什么黑脸白脸,好了坏了,都没细想。十二弟昨天回来,进宫找我大吵了一通,口口声声问我这是要干什么,我也只有苦笑的份。想他说得也对,我若连你也容不得,就该等着去做孤家寡人。”

  他心口的温度从掌心传来,化作一片暖流荡漾,卿尘修眉轻挑:“这个十二,也就他敢跟你这样。太妃娘娘那么温柔的人,他这个脾气也不知道是像谁。”

  夜天凌道:“幸而他还敢,七弟这几日天天进宫,他分明也是有话想说,却一忍再忍,绝口不提。清儿,现在连你也不肯和我争执了,我要让母后和父皇合葬,你不赞成,却始终也不曾和我说。”

  夜天湛果然还是比十二老练些,看来她临去那一眼,他终究还是明白了。非但如此,他或许也是在避嫌,无论皇上对穆帝的态度也好,对皇后的态度也好,站在他的立场,说得越多,越可能适得其反。卿尘松了口气,她知道夜天凌现在口中的父皇是指穆帝,柔声道:“我不是不愿和你说,我只是觉得,于情于理,你怎样做都没有错。再者,即便天下人都说你错,我也会在身边支持你。那些大臣,我们总有法子让他们退步。”

  夜天凌微微动容,眉心却并不见舒展。福明宫传来丧讯之后,他第二天便下旨将御书房迁至武台殿,表面上无动于衷,一切丧礼如仪,然而心底那种感觉却连自己都不能解释。一直以来在他心中,穆帝的形象是如此模糊,所能见的唯有《禁中起居注》中一些书于卷册的记载。求仙、问道、耽于享乐、荒废国政、重用外戚……这些都没给他留下任何好印象,相反,往日天帝爱责教训,却历历在目。他甚至有时候会想,若天帝早几年登基,说不定天朝的情况会比现在要好得多。

  丧礼祭祀,面对着宗庙中那些高高在上的牌位,他似乎发现,那个他叫了二十七年父皇的人,理所当然地比那个应该是他父皇的人更像他的父皇,以至于他时常会怀疑,是不是母后和皇祖母弄错了事情的真相?“这件事,你说母后她心里会希望怎样?”他突然低头问卿尘。

  卿尘想了会儿,道:“我觉得母后对天帝是有恨,却也有情,而天帝对母后怎样,你我都看在眼里。四哥,你想让亲生父母合葬,这自然是人之常情,但若肯成全母后和天帝,又何尝不是一份孝心?”

  夜天凌的声音如同这深深长夜,幽凉浓重:“他是我的杀父仇人。”

  “不要让恨迷了自己的心。”卿尘低声道,“这是很久前母后让我转告你的话。”

  “母后?”夜天凌他抬头遥望寒夜,“嗯,我是恨他,所以我要用那样的法子夺取皇位,我让他病老深宫,孤苦凄凉。”他眼中现出一丝复仇的快感,伴随着落寞交替而下,丝丝牵人心疼。他忽然轻笑一声:“可是他死了,我心里竟会觉得难过。你说,这不可笑吗?”

  卿尘拥着他,轻声道:“不可笑,四哥,二十七年父子相称,恨他敬他,都是真实的你,何必分得这么清楚?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情就行了。你是天子,是皇上,一句话生杀予夺,一抬手与人荣辱,你可以让万人哭,万人笑,你的恨会让他一无所有,但你也能给他一份成全,只要你想。”

  夜天凌俯身盯着她,卿尘眸光澄透,“恨过他,成全他,从此一刀两断。上一代过去了,可我们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难道要停在这儿,纠缠不休?”

  夜天凌抬头,望向那无垠的夜空,明月清亮,直透心间,如水浮沉。一切忽然便那样静了下来,多少年来的心结梗在心头,始终难以开解,天帝的死触动了他积压至深的情绪,却亦如一把锋利的剑,堪堪斩在那死结之上。是啊,该到此为止了,死者已矣,生者将往,将该恨的恨了,该还的还了,还有多少事等着他去做?比起恨来,成全,需要更大的智慧和勇气。

  他豁然一笑,有些自嘲,又带几分洒脱,忽而喟叹:“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清儿。”

  卿尘轻抿着唇,含笑相望。月光淡淡照出两人的影子,斜斜投映在地上,无声交叠。夜天凌眸底深深一亮,突然抬手将卿尘横抱了起来,大步便向外走去。

  卿尘吓了一跳,轻呼道:“你干什么,去哪里啊?”

  夜天凌边走边道:“回寝宫。”

  卿尘道:“才这么几天,你这样会穿帮的,一台戏好歹也唱到底!”

  夜天凌低头道:“这出戏朕不唱了,这么多天若还震不住那帮大臣,朕不如退位让贤。今天念在十二弟求情,赦你这一回,但你又小瞧夫君,罚你回含光宫侍寝……”

  “谁跟你回含光宫,我去清华台……”卿尘攀着他的脖颈,话语声落,月光飘飘淡淡如梦,渐远渐轻。

《禁中起居注》卷七,第四十六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一十二日。

  ……后当朝忤帝,帝怒迁之长宵宫,重兵幽闭,内侍宫人皆不得近。漓王力求于御前,中书令凤衍上表三章,具后素日之德,群臣请赦。帝有感,迎后归含光宫,复恩嘉。

  十二月,迁和惠太后灵,伴天帝,合葬东陵。

第25章 兰池春暖露华浓

  轻轻洒洒一夜的小雪,妆点了肃穆宏伟的帝宫,又是一年秋去冬来。

  旋转飘飞的轻雪落到清华台,未及积下便化作了雪水,暖融融的地气一呵,四处落得兰露点点,芬芳清冽,倒似进了细雨滋润的晚春。玉兰树下,凤鸟鸾鹤闲步展翅,不时一声清啼婉转,空灵悦耳。

  两排紫衣侍女手挑盛着兰花的竹篮,袖袂飘曳,穿过琼苑步入清华台,翩跹恍若瑶台仙子。五色池旁水雾缥缈,卿尘正仰面躺在玉榻之上,身上随意罩了件夜天凌的衣袍,宽襟长衣散散垂落,别有一番闲雅的风韵。

  夜天凌倒是端身坐在榻前,一手有意无意地抚着卿尘散泻身旁的长发,一手在眼前奏疏上批了几个字。五色池的内池连着殿中温室,刚刚沐浴过后,一时不想去御书房,他便命人将今天的奏疏取到了这儿。事情不多,和卿尘谈笑间便大概处理妥当,难得清闲的一天。

  侍女们进来将池中残余的药草清理干净,复又将一勺勺的兰花洒入池中,碧池兰若,微香清淡。卿尘拍了拍趴在身上的雪影,将手里一份奏疏放回案上,“真让殷采倩留在北疆吗?”

  夜天凌低头嗯了一声,稍后说道:“她既执意请求,便成全她。”

  卿尘想了一想,说道:“也好吧。”然后反手又去取下一份奏疏,刚刚摸到,突然手底一空,那奏疏已被夜天凌抽走,转手放到了案头她拿不到的地方。

  “干什么?这边你不是都看完了吗?”卿尘问道。

  夜天凌没回答,只点了点剩下的那些奏疏:“你看这些。”

  这意思便是那份不让她看,卿尘奇怪道:“为什么那份不给我看?”

  夜天凌道:“无聊琐事,不看也罢。”

  卿尘转过身来琢磨他的神情,夜天凌原本低头写东西,被她盯了会儿,一笑将笔搁下,“刚才我进来,你藏了东西不给我看,先说说那是什么?”

  卿尘侧首,眨眨眼睛:“不告诉你。”

  夜天凌就指了指那奏疏,对她一摇头。卿尘凤眸一瞥,挽了头发站起来,雪影从她身上跳下来凑往夜天凌身边。她拨开珠帘,一边走一边道:“你不给我看,我也知道是什么。”

  夜天凌道:“那便不必看了。”

  “不看就不看。”卿尘身上外袍滑落,沿着浅阶步下五色池,浸入水中,浮香氤氲乌发飘散,池水温暖得让人心骨松散。她半合双目靠在玉石池边,信手拨弄着一朵清兰,心思还是转到那道奏疏上去了。

  定然又是请求皇上册立妃嫔的奏疏,上次冷宫之事后,这种奏疏就没断过。皇上即位三年多,至今六宫虚设,臣子们早就不以为然,尤其与凤家对立的阀门势力不愿见凤家之女把持内宫,自然要在此事上动些心思。先前他们都还摸不透皇上的想法,只见帝后情深意重,便是有些奏议,也轻描淡写,可突然出了冷宫事件,便好像积蓄已久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出口,一时汹涌而来。

  夜天凌极少和她提起这些,但这几个月来见他接连提拔凤家亲族,卿尘便也能知道大概。中枢平衡,没有什么比让这些仕族阀门自行牵制最有效,凤家无论如何也不会容他人动摇了皇后的地位。而夜天凌最终同意殷采倩留在北疆,或许也有此事的缘故吧。

  他替她守着呢,他和她的家,谁也别想踏足一步。卿尘缓缓吐一口气,往水中沉下几分,突然听到身后一声低笑。她回头,夜天凌正看着雪影从垂帐后面叼出的一样东西,笑不可耐。卿尘一愣,险些从水里就那么站起来,“雪影!”

  雪影闻声,“噌”地窜到了夜天凌怀里,尾巴一摆缩起来,一双蓝晶晶的眼睛斜瞅着卿尘。卿尘气结,雪影叼出的正是她刚才不肯给夜天凌看的东西,这时候拿在夜天凌手里,是一条腰带,玄玉色的底子,金丝嵌边,上面绣的是……

  夜天凌端详着,面上笑意加深,看了又看,问:“这是……龙?”

  卿尘恨不得把雪影揪过来打一顿,攀着池边伸手:“还给我!”

  夜天凌闲步到池边,一直强忍着笑:“到底是不是?”

  卿尘俏脸飞红,银牙轻咬,“你看不出来啊!”

  夜天凌似乎实在是忍不住了,笑得双肩微抖:“开始确实是,没看出来。”

  卿尘哭笑不得,她是绣的……好吧,是针法差了点儿,但也不至于看不出是什么吧?眼见夜天凌一脸的戏谑,雪影三两下跳到夜天凌肩头,蹲在那里神气活现,也不知它最近是怎么讨好的夜天凌,现在时不时连肩头都可以蹲一下了。“卖主求荣的家伙。”她信手丢了朵兰花过去,雪影身形一转,急忙跑掉了。

  夜天凌含笑在池边蹲下来,白衣微松,襟怀半敞,“绣给我的?”他低声问道。

  卿尘斜飞他一眼:“不是!”

  “哦?”夜天凌低下身来,笑看着她,“不是给我,那是给谁?”

  卿尘抬手抢那腰带,被他一闪躲开了,深深的眸光笼着她:“是不是给我的?”

  卿尘半仰着头,妩媚地看他,唇角浅浅带笑:“你是天子,腰带上都要绣龙才行,我这又不是龙,怎么是给你的?”

  夜天凌蓦然失笑,心中极是畅快,拿着那腰带再看。卿尘便问道:“是不是龙啊?”

  夜天凌挑眉:“嗯,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

  卿尘抿着嘴,双手环上他脖颈,“真的是?”

  “嗯,”夜天凌一本正经地点头,“真的越看越像。”

  卿尘眼中狡黠的清光微闪,攀着他的手略一使劲,就将他往玉池中拉来。夜天凌也不反抗,顺势将她抱住,两人双双坠入池中。卿尘顽皮心起,站稳之后便拿水去泼他,夜天凌这身刚换的衣衫反正已经被她弄得湿透,索性抄水反击。两人孩子一样在玉池中笑闹躲让,层层水珠飞溅,竟玩得不亦乐乎,哪里还有半点儿帝后的样子。

  直到卿尘玩累了耍赖,夜天凌将她抱回榻上擦干了身子,舒舒服服窝在那里。雪影凑过来被卿尘抓住,点着它的脑门要罚,雪战不知从哪里玩回来了,围着卿尘直转圈。卿尘对夜天凌笑道:“四哥你看,还来了个求情的。”

  夜天凌眯着眼靠在榻上:“那就请皇后娘娘高抬贵手,饶了它吧。”

  卿尘道:“陛下圣谕,臣妾岂敢不从?”说着拎着雪影的手一松,雪影忙不迭地就往夜天凌身边躲。

  夜天凌显然心情不错,破例允许雪影趴来胸前,刚刚抬手摸上它的脑袋,卿尘却伸手把雪影拎开,“谁准你趴在这里了?”

  雪影被丢到雪战身边去,两只小兽滚成一团。清香淡雅袖袂拂面,她已经舒舒服服地枕上了他的胸膛。他唇边勾起惬意微笑,这个女人,居然和一只小兽吃醋。

  他垂眸看她,目带笑谑之意,她扬一扬修挑的眉稍,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夜天凌感慨一句:“女人。”这时忽听外面晏奚隔着屏风急声说道:“启禀皇上,韦州八百里急报!”

  夜天凌拂开珠帘步下龙榻,晏奚拿了急报入内,火漆红印,竟是军报。

  夜天凌看过之后,眼底几分笑意深深一沉,眼底精光熠熠,剑锋般明锐,转身对卿尘道:“这个万俟朔风,居然和吐蕃开战了。”

  圣武朝之前,西北一带的大片领土原来一直控制在西突厥手中。天朝与突厥交战,吐蕃趁机北扩,夺取领地。柔然族取代突厥之后,双方一直对峙。

  赤朗伦赞此人野心勃勃,圣武二十七年景盛公主病逝,吐蕃与天朝关系曾一度陷入紧张。三年前湛王兵慑边陲,联姻西域,使得吐蕃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万俟朔风那时也刚刚站稳脚步,休养生息,培植势力,尽量避免事端。

  这几年天朝内政不稳,吐蕃趁机又蠢蠢欲动。夜天凌一面厚赐嘉封,示以安抚,一面扶植万俟朔风,助他扫清突厥残余势力,先后灭掉同罗、仆固等散游部落,统一漠北。如今柔然今非昔比,与吐蕃的矛盾也日益显露。

  五日之前,万俟朔风借事主动挑起争端,亲引三万铁骑,以快袭战术突袭吐蕃军队。赤朗伦赞也非平庸之辈,即刻引兵北上,双方在琉勒河一带短兵相接。

  夜天凌三年来对吐蕃退以忍让,暗中部署,这份军报一入天都,他当即决定发兵西北。

  帝曜四年二月,夜天凌在宣圣宫光武台祭天封将,命上军大将军南宫竞、武卫将军唐初率轻骑二十万兵分两路进击吐蕃。

  月末,南宫竞所率左路军在大非川击败吐蕃军队,曾被吐蕃吞并的吐谷浑一带重归天朝。与此同时,万俟朔风调集柔然骑兵,挥军猛攻,吐蕃两面遇敌,战事吃紧。

  赤朗伦赞审时度势,欲与天朝暂时修好,以缓和局势。夜天凌面告使臣,命吐蕃退出碎叶、扦弥等一直在他们控制之下的西域诸国,赤朗伦赞拒绝。

  夜天凌态度强硬,当即驱逐来使,支持于阗国发兵南下。十日之后于阗攻陷扦弥国都城,尽歼城中吐蕃军队。扦弥国国君被驱逐出境,流亡吐蕃,继位的新国君对天朝俯首称臣。

  四月,夜天凌调川蜀精兵,以岳青云为左卫大将军、西州都督,自原州通山路,越白水,向西夹击吐蕃。

  战报如雪,一日数封飞报帝都。武台殿灯火长明,昼夜不歇。

  吐蕃在赤朗伦赞多年苦心经营之下,国力强盛,骑兵勇猛,不乏与天朝对抗的资本。连月以来,战事时有反复,朝中大臣很快分成主战与主和两派。

  夜天凌心志坚毅,一旦决定彻底遏制吐蕃势力,毫不动摇。在此事上夜天湛与他意见一致,朝中主战一派正是以他为首。

  这是湛王继麟台之议后又一次明确支持皇上的政见,太极殿上唇枪舌剑争论的结果是一战到底。

  夜深人静,主和一派为首的凤相灯下踱步,湛王温润淡笑下犀利的词锋,御座之上皇上高深莫测的注视,竟不由得让他记起卫宗平在狱中曾说过的那些话。

  这次对战吐蕃夜天凌不曾亲临战场,但运筹帷幄,仍是以往用兵果决之风格。排除朝中反对意见后,逐步稳定战局,继而发动大军,配合万俟朔风连战快攻。

  六月初,他与万俟朔风设诱敌之计,假作双方失和,故意放归吐蕃俘虏,引诱赤朗伦赞进攻掖城。

  赤朗伦赞果然中计,十万大军在鸣沙海被团团围困,几乎全军覆没。

  天朝、柔然两军乘胜追击,五战皆胜,赤朗伦赞亦在战中被万俟朔风所伤。

  之后天朝大军一鼓作气,接连收回西域数镇,万俟朔风则率领柔然铁骑驰战千里,直接攻入吐蕃境内。

  捷报传来,举朝上下争相庆贺,战局已然明朗。

  赤朗伦赞遭此大败,难以为继,终于意识到柔然和突厥情况不同,想要对抗他们,就绝不能与天朝失和,于是再次遣使向昊帝请求息战。

  吐蕃使臣到了天都,朝见之前先私下拜会凤衍,赠送异宝舍利佛珠。次日使者入朝,凤衍出班力主受和,昊帝此次终于降旨接受。吐蕃对天朝称臣、纳贡,退出西域,承认天朝对西域的绝对统治。

  是年七月,三方正式退兵,各遣使节至玉门关,立和盟碑,歃血而誓,结大和盟约,旧恨消泯,更续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