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地瓜
庞牧皱眉,“也罢,我去外面坐着,你们问话。”
方兴生就一脸老实像,因擅长腿上功夫,体型也比杜奎等人精瘦些,乍一看,是没什么威胁的那种。
难得他家里也有一个女儿,想来也算对症。
方兴抱拳领命,去大妞对面坐下,低声安慰了几句。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大妞竟真的慢慢平静下来。
他在心里松了口气,又努力放缓了声音问道:“我们是衙门的人,你知道我们找你做什么吗?”
大妞咬了咬干裂的嘴唇,半晌,点了点头,“知道,我打人了。”
“什么时候,用什么打的,打哪儿了?”
大妞不假思索道:“夜里用石头打的头,今天早上也打了一个,打完我就跑了。”
“打了几回?你认识她们吗?”
大妞拧着眉头,有些费劲的掰着指头数了一回,“好像是五个?不认识。”
外面的庞牧一愣,五个?
可就他们所知,一共也才四人呀!第五个,究竟是她记错了,还是他们查漏了?
四处搜查的衙役有了收获,抱着一个小陶罐进来,将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倒在桌上,“方捕头,这是从柴房的一个角落里挖出来的,那几名受害人丢的东西一样不少不说,还多了几样。”
方兴心头一跳,皱着眉头看向大妞,“这是不是你从她们身上偷的?”
大妞晃着两条腿点头,抓着自己枯黄分叉的小辫子,很认真的说:“娘总是骂我们花了她的钱,我就顺手拿走了。”
她的表情十分自然,简直像是在说从地上捡了一截无用的树枝似的。
方兴心底腾的冒出来一股火气。
大妞穿的似乎是大人衣裳胡乱改的,本就肥大不合体,此刻一抬手就露出一截瘦骨嶙峋的胳膊,上头满是新的旧的,青紫交加的伤痕。
方兴呼吸一滞,直觉腔子里闷闷的憋痛,语气不由的又柔和了,“你现在还能记得当时在哪里打了人吗?”
大妞略略迟疑了下,好像是在脑海中进行回忆,过了会儿才点点头,轻轻嗯了声。
方兴也实在不知是该庆幸还是难过,“那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去打人?”
大妞的情绪没有一点波动,仿佛在说一件最普通不过的事情,出奇澄澈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方兴道:“娘总是打人,我们都打不过她,可是好疼啊。我不喜欢她,也不喜欢红色的裙子,那些女人跟她一样,肯定都不是好人,没人来帮我,可我要帮她们的小孩。”
方兴被她看的心里发毛,微微蹙眉道:“可你根本不认识她们,或许她们是好人呢?”
大妞摇头,语气坚定的说:“那样的女人都不是好人。”
她的语气太过平静,平静到听到这话的衙役们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随后赶来的晏骄在门外跟庞牧一起听着,闻言摇头,这个小女孩儿的心理明显已经出现了问题。
她坚持活在封闭的世界中,并强行赋予自己的行为一种神圣的使命,单纯的劝说根本无济于事。
有的时候,从被害者到加害者的转变,就是这么微妙和不可思议。
晏骄叹了口气,“大妞的爹呢?”
庞牧一抬手,一名衙役就带过来一个拱肩缩背的男人来。
晏骄看了看屋里那个依旧面无表情的小姑娘,摇摇头,指了指离这里最远的墙角,“去那里说罢。”
大妞爹长得还算清秀,只是太瘦了,衣服穿在身上飘飘荡荡,跪下去的时候好似一根被风压弯的芦草。
“大人,大人明鉴,大妞是个好孩子,你们一定是找错人了!”他拼命磕着头,颤抖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好孩子是不会三更半夜跑出去打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晏骄叹道,“这么多日子以来,难道你就一点儿异常也没察觉?”
男人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结结巴巴的改口说:“小人什么也不知道,她,她从小就性格古怪,时常眨眼就跑不见,有时还会抓些兔子、山鸡什么的回来,就那么亲手掐死……”
他自小身子就不好,亲事上十分受阻,一直到二十多岁才娶了如今的老婆,已觉侥幸。那女人虽是个女人,可不管是体格还是容貌,都活脱脱更像个男人,亲事也是艰难……原本想着,且不说旁的,左右是凑在一处过日子罢了,夫妻两个好歹能有一个能干活的,剩下那个在家里操持家务就是了。
可不曾想大妞娘不仅长相凶悍,更是个脾气暴烈的女人,生活中略有不如意便要大发脾气,又爱拿家里人撒气。从男人到三个孩子,没有一个身上不带伤的。
“我,我那婆娘实在是个母老虎,时常夜不归宿,我也不敢问她在外头做什么,一旦脾气上来了连我也……可,可其实她对我和孩子们还是不错的……”男人佝偻着身体,前言不搭后语的说着。
“你为什么不报官?”庞牧问道。
男人脱口而出,“清官难管家务事,再说,我好歹是个男人,是一家之主,若是告诉了外头说给个女人打了十几年,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顿了顿,又好像是在给自己强行挽回颜面,别别扭扭的说:“到底是一家人,孩子小,不懂事,惹得她心里不痛快,略打几下,完了也就好了,谁家里不是这样过呢?”
浑家脾气暴躁易怒,更有风言风语传的难听,可到底能干,偶然心情好了还时不时会给自己银子零花。而且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她似乎就转移了目标,有火也不大朝自己发了……
原本还对他满怀同情的晏骄一听,登时怒发冲冠,忍不住骂了一句,“你还不如一早就死了!”
也好过现在连累了孩子,连累了那些无辜的人!
大妞爹似乎早就被骂习惯了,听了这话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耷拉着脑袋,一副任人宰割的怂样。
晏骄给他气的胸闷,牙根都痒痒了。
庞牧拉了拉她的手,示意稍安勿躁,又问道:“最近几日,你家可有什么大事发生?或是你那婆娘突然发难,或是有什么旁的?”
大妞犯罪的狠辣程度突然升级,肯定不是没有原因的。
大妞爹闻言目光躲闪,一开始还不愿说,可架不住庞牧压迫,最后还是哼哼唧唧的说了。
“大概五六天前吧,她又是一夜未归,次日一早才浑身酒气回来,只道镇上一个富户死了第六个小妾,如今又张罗着说亲,她想着大妞虽然瘦弱些,但模样倒还周正,就想找人说合,把大妞送过去……”
庞牧拉着脸喝道:“这事儿你们跟孩子说了?”
大妞爹点头,竟一脸的理直气壮,“到底是她的终身大事,怎能不说与她知晓?”
晏骄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脑袋里嗡的一声,身体已经先一步冲上去狠狠踢了他一脚。
庞牧和一众衙役只当没看见,等她踢完了才装模作样上去拉扯,又软言安慰。
至于大妞娘,完全是个听不进人话去的泼妇,一抽了堵嘴布就开始破口大骂。
“老娘不管你们是不是衙门的人,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老子娘打孩子!她是我生的,喝的我的血变的奶长大,我供他们吃,供他们穿,哪点对不起他们?这就是天大的恩情!别说我只是打两下,就是叫他们去死,也不过报了养育之恩罢了!”
面对这样的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庞牧又黑着脸叫人将她的嘴堵了回去。
别说晏骄了,满院子的衙役也都觉得拳脚发痒。
这女人虽然没有直接动手,但也实在不是什么无辜的,可以说直接造成了大妞的扭曲。而她的丈夫,大妞的爹,也因为懦弱、好面子而放任一切不合理持续发展,以至于终酿成今日大祸。
其实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对这种明面上的无辜者,实际上的罪魁祸首,都没有特别明确的惩罚规定。在这种情况下,当权者的灵活变通就显得尤为重要。
此时此刻,晏骄突然就有点感激起所处的环境来。因为在当下的大环境内,皇权,或者说具体到官老爷的权力,远比现代社会来的更大更机动灵活。
不过考虑到大妞还有两个弟妹,来日父母和姐姐都被带走了,这两个孩子的着落须得谨慎行事。
稍后,方兴带大妞去指认了那几处犯罪现场。
前两处还好,都是大家知道的,可是接下来,大妞并未带大家往已知的另外两处走,而是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山沟前面,指着草丛中一点若隐若现的橘红,面色平静道:“看,她还躺在那里哩。”
众人心里一沉,晏骄已经提着勘察箱冲了上去,拨开草丛一看,一股浓烈的腐败气味扑面而来。
眼前这具侧躺的无名女尸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尸绿,肿胀的尸身表层液体将衣裙都浸湿了。后脑勺伤口处严重腐烂变形,伤口被扩大数倍爆裂开来,流淌的组织液和腐肉中蠕动着无数白花花的蛆虫。
几个跟过来的衙役毫无防备看到眼前这一幕,俱是眼前一黑,喉间发痒,二话不说冲到一边争先恐后的呕吐起来。
晏骄用力抿了抿唇,扭过头去,深深地看了依旧没什么表情的大妞一眼,然后飞快的戴了手套和口罩,简单的检查尸体情况。
根据尸体的腐败情况,晏骄推测此人死了差不多四天了,而尸体颅骨严重粉碎性骨折,又经过腐败发酵,有几处骨头直接撑裂了,许多蝇虫直接在脑内产卵……
她对过来查看情况的庞牧道:“伤势应该比洪氏等人严重,但又比桑阿九略轻一些,附和犯罪升级的规律。”
庞牧叫了吐得面色如土的杜奎来,“此人死亡多日却无人报案,你去查查附近一带的独居人口,看是否能对的上。”、
杜奎下意识又往那死尸身上瞧了眼,顿时又是一阵干呕,“……是!”
待看完五处现场后,大妞突然说了一句令所有人都震惊的话:
“我都带你们看完了,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晏骄瞪大了眼睛,看了她许久才勉强找回理智,“虽然我很不想这么说,但你知道你杀人了吗?”
大妞眨了眨那双因为过分瘦削而显得大的出奇的眼睛,平静道:“我就只想打一下。”
说完,又看向方兴,非常认真的说:“我还没喂猪哩,弟弟妹妹见不到我也会害怕的。”
“我可以回去了吗?”她这么问着所有人,神色淡然。
第112章
回去自然是不能让大妞回去的, 庞牧当即叫人将她羁押了。念在还是个年幼姑娘,便单独收拾出一间牢房给她, 待来日上报了圣人, 再做定夺。
大禄朝前些年战火连绵, 人口损失严重,如今对待人命官司异常严苛。有律法明文规定, 十岁以下幼童无知者,失手伤人方可酌情减刑。而大妞已经十二岁, 且故意轻伤两人、重伤一人、杀死两人,性质恶劣、影响严重,任凭怎么看都是个死局,区别只在于怎么死和什么时候在哪里行刑。
这是圣人继位以来头一例幼童杀人案件, 不必想便知又将是一场好波澜。
至于大妞的爹娘, 庞牧也不想轻易放过。
诚然,他不信人性本善这套,可若非那对夫妻放肆行事, 哪里会有如今残局?
“叶氏十多年来虐待家人,更兼意图强卖女儿,其行为令人发指, 不重处不足以平民愤,着刺字、流放两千里, 永不得返。”
“刘宝对叶氏暴行视而不见听之任之,枉为人父;明知凶手形迹可疑却不加约束,有为虎作伥之嫌, 仗三十,徒六年!”
徒是古代刑罚中的一种,并非简单关押,而是要将人犯押送到某些诸如开采石头、矿产、修路等又苦又累且死亡率极高的地方去强制劳动,很多人没等熬到刑满释放就精神崩溃,犹如一具行尸走肉。
至于大妞那一个七岁、一个四岁的妹妹和弟弟,便送到官府出资兴建的善堂,交由专人照顾,与那些因种种原因无家可归的孤儿们一同成长。
不怕说句难听的话,哪怕是善堂,好歹他们能吃饱穿暖,也没人动辄打骂,除了没有姐姐之外,比原生家庭实在妥善的多了。
十天后,那具无名女尸的身份也被查明,姓孟,人称孟二丫。
说来,这孟二丫也是倒霉,她本是外县来亲戚家给孩子过满月的,谁成想回去的路上就遭飞来横祸。
孟二丫的家人见她久久未归,也是心急如焚,早在前几天就报了官,如今还没找着。只因那里距离峻宁府甚远,不在之前划到的协助调查范围内,一时竟未能联系起来。
这家人来认了尸,当场哭的不能自已,晏骄等人看的也是心酸。
这起连环案本身起因就是一个悲剧:
强行拼凑的夫妻勉强生下孩子过着畸形的生活,而在这种扭曲而压抑的环境下成长的孩子,或许本就心性不佳,或许只是后天影响,十多年的岁月中非但没人拉她一把,反而恰恰正是本该最亲近最依赖的父母双亲一次又一次的将她蹂躏,终究眼睁睁看她堕入深渊……
而那名年幼的凶手在亲手摧毁了自己尚未来得及展开的人生的同时,也毫不留情的将两个原本和睦美满的家庭砸得粉碎!
待本案彻底结束时,走在街上的晏骄无意中瞧见街边店铺门板上插的菖蒲和艾叶,这才恍然意识到,原来端午节已悄然来临。
今儿已是五月初二,再过三天就是端午节了,铺天盖地的节日气氛冲淡了“橘红色连环袭击案”带来的沉闷和压抑,就连最不爱玩闹的董夫人也有意识的给大家分发起礼物,试图让大家开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