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地瓜
庞牧率人从晚上忙到白天,又从旭日初升忙活到金乌西坠,总算勉强收尾。
考虑到搜出来的那人员名册上还有本地知府,为防夜长梦多,庞牧当机立断,命众人连夜赶路。
启程时城门都关了,图擎亲自上前叫门。
也就是直到这会儿,青町镇的守城兵士们才知道,眼前这位看上去比他们上官还要威风凛凛的男人,竟就是新上任的县令!
此一行俱都人马精干,饶是连日来的疲惫也掩藏不住强悍。图擎虽然生的略俊秀斯文些,可他素来好冷着脸,这会儿又着急赶路,眉宇间更多几分坚硬肃杀,令人不敢逼视。
打头的兵士战战兢兢验了文书,再偷眼去看后头那位格外高大挺拔的县太爷,但见对方骑着高头大马,身披月色,面容冷峻,宛如杀神在世,不由得两股战战,连忙低下头去。
一直等到大部队走远,只剩下月色下若隐若现的滚滚扬尘,这才听不知谁小声嘟囔了句:
“娘咧,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打仗回来哩!”
第29章
夜色苍茫, 高高的天上挂着半截月亮,慢吞吞的洒下一片银辉, 与万千星子一并照耀着下面广袤的大地。
天凉了, 连虫鸣也少了, 只偶然有一两声粗粝沙哑的鸟鸣,合着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树影, 越发叫人毛骨悚然。
便在此时,远处驶来一支马队, 月色下犹如一条蜿蜒游动的黑龙,速度颇快的往平安县城所在的方向驶去。
晏骄掀开窗帘,不出意外地又对上庞牧的眼,后者面露关切, “晏姑娘, 还不睡么?”
晏骄叹了口气,摇摇头,“大家都在赶路, 我也实在过于安逸了。”
车队里如今一共三辆马车,一辆就是她现在坐的,剩下两辆分别装着张明、大山和重要物证。
骑马自然无法入睡, 可大家都连轴转了两天了,都是血肉之躯, 谁不累?反而她后面没出什么力,这会儿却蒙头大睡去,总有些不好意思。
庞牧眼神柔和, “此案你厥功至伟,睡一觉又有何妨?”
晏骄笑了,才要谦虚,就听他又道:“再说,你便是醒着也没什么用。”
厥功至伟的晏仵作:“……好吧。”
这是实话,不过……她努力睁着两只干涩的眼睛,满脸诚恳道:“大人,睡不着。”
她验过无数具尸体,可还是头一回眼睁睁看着两条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流逝。
不管死者生前究竟做了多少恶事,这种生命逝去所带来的冲击都久久无法散去,以至于她现在一闭上眼睛,就是血红色的喷泉从嫣红脖颈中汹涌而出的画面。
晏骄扒着窗口,下巴垫在手背上,“庞大人,你头一回见到有人死去,是什么感觉?”
庞牧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记不清了。”
战场上,哪天不死人?他早已麻木了。
晏骄也想起来这一茬,扯了扯嘴角,“倒是我说傻话了。”
“人固有一死,本也没什么,”庞牧单手控马,往马车这边挪了挪,平静道,“习惯就好。”
他知道这个姑娘不是怕鬼,只是单纯过不去这个坎儿。
庞牧忍不住回想起在边关的那些日子。
那绵延的战火肆虐,烧遍了几国边境的每一寸土地,捣碎了能看到的每一间屋子,毁掉了所有原本宁静的生活。
饿殍遍野,尸横满地,每个人都陆续送走了他们熟悉的亲人朋友,然后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谁又能送走自己?
曾经有一段时间,死人比活人还多。
想要活下来,就必须习惯。
“都过去啦。”耳边忽然响起姑娘温柔的嗓音,像一只温暖的手,瞬间将他拉回现实。
庞牧下意识看过去,就见晏骄正微笑着看着自己,“都过去啦。”
她又极轻极柔的说了一遍,如同寒冬过后,春暖花开,冒着嫩芽的草丛上方吹来的熏风。
“我只是觉得你很难过。”她这样说,眼神专注。
庞牧愣了下,然后就也跟着笑了,“是啊,都过去了。”
晏骄决定就地终结这个话题,便跟他说起闲话,又问这里的冬天究竟有多冷,过年的时候大家都吃些什么好吃的。
她问的事情东一句西一句的,有时跳跃性特别大,可庞牧都耐心回答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说到有一回齐远非要训野马,结果被踢肿了脸,一连半月只能喝粥的事儿,庞牧自己笑的欢,却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晏骄似乎从刚才起就没有再回应过。
他扭头一看,就见这个不久前还嚷嚷着死活睡不着的姑娘,已经安安静静的伏在窗口睡着了。
她本就生的好看,哪怕就这么胡乱歪着,也有种独特的气质,好似悄然生长的竹子,既坚硬又柔韧。
庞牧飞快的看了几眼,不禁唏嘘,“都瘦了。”
瞧瞧那下巴尖儿。
不过现在他更担心的却是:道路颠簸,晏姑娘你这么趴在窗框上……
庞牧还没想完呢,前头马车的车轮就碾过一个小坑,整个车厢都跟着震了下。庞牧倒吸一口凉气,两只手在空中慌乱而无措的挥舞了几下,着急上火却不知该从哪儿下手。
他曾以五千部众抵御敌军四万人马,绝境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哪怕是在那样严苛的环境,他也从未有过任何慌乱,可现在……
然后就听“咚”的一声,坚硬又柔韧的晏姑娘整个人都从窗子里消失了。
庞牧的动作戛然而止:“……”
稍后,晏骄再次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捂着半边红彤彤的脸,睡眼惺忪,潸然欲泣:“疼!”
啊啊啊啊脸朝下扣在硬邦邦的车厢里真的疼死了!
庞牧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哈哈哈哈!”
后头齐远也跟着嘎嘎傻笑,又拉着图擎道:“老图,瞧案子破了把大人高兴的,都跳起舞来了。”
图擎额角青筋抽了抽,甩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默默打马上前,与憋笑憋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廖无言并驾齐驱起来。
庞牧:“……”
他开始认真思考,当年到底是出于怎样的脑子不好使,才把这个蠢货留在身边的?
好一顿快马加鞭,平安县衙一行人次日下午顺利抵达,众人受到了来自衙门留守人员迎接英雄凯旋般的热烈欢迎。
“晏姑娘回来了!”
“晏姑娘辛苦了,瞧瞧,都瘦了!”
“来来来,小心台阶!”
“这箱子忒沉,我来帮姑娘提吧!”
“姑娘吃饭了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夜里没睡好吧?”
庞牧、廖无言、齐远、图擎:“……”
你们是不是忘了谁?
被马车颠的浑身酸痛的晏骄稀里糊涂就被众人簇拥着回了屋,蓦然回首,发现房门紧闭,眼前已经整整齐齐的放好了热腾腾的洗澡水、铜盆、换洗衣裳,甚至还有一碗喷香的鸡丝汤面!
谁干的?!
晏骄用力捏着眉心,良久,颓然发现目标太多,以至于完全想不起来。
她盯着这些东西看了许久,突然就笑了。
回家了,真好。
宁静,舒适,从容,自在,她从未像此刻这样,觉得这里就是她的家。
赶了一天路,中间几乎没有歇息,睡又睡不好,晏骄现在真是又饿又困。
考虑到她曾有过空腹状态下泡澡昏过去的经验,还是先吃面吧。
不必说,这样粗细几乎没有差别的好面必然是赵婶子做出来的。
那面里头掺了菠菜汁儿,瞧着碧莹莹的,清爽极了,正适合旅途疲惫后脆弱的肠胃。上头也学着她当初做羊肉面时的摆盘,交错着码了香喷喷的鸡丝、嫩生生的青菜,还有一个金灿灿的猪油香煎荷包蛋和几块卤豆干。
想不到自己出去这几日,她竟也没闲着,连彩色面条都琢磨出来了。
才刚只是微微有些肚饿,这会儿一大碗色香味俱全的面条摆在眼前,晏骄肚子里的五脏庙都造起了反,叽里呱啦喊个不停。
她匆匆洗了手脸,才要坐下,就听门外传来岳夫人的声音,“晏丫头,我给你拿了两身新衣裳。”
“老夫人,”晏骄过去开了门,见她手中果然捧着两套簇新衣裙,都是斯文雅致颜色,衣料厚实,针脚细密,领口、袖口处隐约还绣着精巧的花纹,忙道,“前头几套我还没穿几天呐,白累着您了。”
“往后我就累不着啦!”老夫人笑眯眯的把衣裳塞到她怀里,高兴道,“天阔给我找的针线娘子前几日就到了,飞针走线果然能耐非常,花儿绣的活灵活现,我竟插不上手!”
“那敢情好,只是又费了您的料子。”晏骄这才略自在了些,又细细去看衣服花纹,愕然发现有几处自己以为是印染的地方,竟然也是绣上去的,不由得啧啧称奇。
拥有这样精巧绣工的衣服,若放在后世,只怕没有五位数拿不下来!
“这算什么!你这孩子只管同我见外,”老夫人佯怒道,又一脸肉痛的说,“你不知道,前儿我翻开箱子找料子,发现有几匹因为许久不动,竟招了虫子,钻了许多小窟窿眼儿,眼见着是做不得大件了,嗨,真是可惜!若你早来几日,做了穿了就好了!”
现下根本没有化纤的概念,都是棉麻丝毛等纯天然材质的,本质上就是蛋白质,所以非常容易坏。
晏骄一听,也跟着唏嘘一回。
“嗨,瞧我这老糊涂的啰嗦劲儿,”老夫人抬手拍了自己一把,笑着把她重新推进去,“你才回来,必然忙乱,偏我又在这里耽搁。这里头外衣、中衣、里衣都是齐备的,好孩子,你赶紧吃些东西垫垫,再好生泡一泡,结结实实的睡一觉,咱们回头再说话。”
晏骄现在也确实疲惫,便不跟她瞎客气,又道了一回谢,就赶紧回去吃面,又泡澡。
老夫人送下衣裳,想了一回,到底不放心,又转道去了自己库房,翻了些个燕窝泡上。
这孩子可怜见的,出去一趟人都干瘦了,回头叫厨房弄些个燕窝粥与她补补。
正好杏花过来送点心,老夫人又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回,杏花都牢牢记下。
稍后要离开时,杏花就笑道:“老夫人待晏姑娘真好。”
老夫人也笑,“难得有这么个实诚孩子不嫌我烦,又大大方方,说得上话儿,叫我如何不爱?这几日她不在,我这心里啊,就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一块似的。”
“晏姑娘是好哩!”杏花点头同意,又道,“对了,方才大人还派人问起您的情况,只说公务繁忙,要等晚饭时才能过来请安。”
本以为老夫人会顺势说些宽慰的话,嘘寒问暖一番,谁知她竟愣了下,然后才哦了声。
啊,差点忘了,那是我儿子啊!
这么些年,习惯了他们爷们儿一出门就成年累月不见人影,如今才不过三五天就回来,还真有些不适应。
——
这一趟出差让人身心俱疲,晏骄非常坚定地认为物理伤害输出最高的就是马车,这无疑更加坚定了她要学骑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