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樱笋时
黄都官一头汗水满面惨白,他仿佛已经下定了什么决心:“小陆夫人!”随即他低声毅然道:“你和那位壮士护送陛下先行,陛下的衣衫同我们换了……我们分开逃吧!”
景耀帝不由朝这位亭州都官看过来,素来莫测的神情中难掩震荡,亭州都官,官不过五品,年俸三百石,泱泱大魏,满朝文武,这品阶的官员放眼看过去不知有多少,以天子之尊是绝计没有可能一一去认得的,可现在,景耀帝却认真记下了这一张隐隐流露着恐惧的虚弱面孔。
不论是屋顶的冯贲,还是阶下的乐姬,闻言也不由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大魏都官来,他面上难掩恐惧与害怕,双腿还在隐隐发颤,实在没有什么慨然赴死的英雄意气。
冯贲感伤又黯然,这样的面孔、这样的场面,三年前他见过太多,此时,他只是转开了面庞,不再去看。
黄都官舔了舔干裂爆皮的嘴唇,带着几分不甘的苦涩:“我留下来……实是帮不上什么。”
远远地,他们已经可以听到北狄哨骑发出的兴奋呼喊,那隐约的北狄语传来,黄都官听得真切:“抓到大魏皇帝!赏金十万!赐奴一万!封千夫长!……”
他呼吸急促,直盯着岳欣然的双目,一双眼中难掩血丝:“小陆夫人,我家中还有老妻和三女一子……”
此时此刻,黄云龙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去求那位九五至尊,反而是托付了这位小陆夫人。
北狄哨骑呼喊越来越近,岳欣然却在复杂心绪间忽听头顶一声清脆的啼鸣,她不由自主抬头看去,碧蓝如洗的天际,骄阳初升,一道金色的身影若流光划过天际。
冯贲忽然间大笑出声,一个筋斗从屋顶直直跃到黄都官面前,一把抱住这面色怔忡犹带凄怆的大魏都官,猛拍他的肩膀:“老黄啊老黄!你有没有去看过八字算过命数!……”
黄都官一脸懵逼,茫然地摇头,他是都官!怎么能去信那等村夫愚信!
冯贲大笑着狠狠将他捶了个趔趄:“不必看啦!依老子来看!你命数定然极好极好的!”
岳欣然凝视头顶那道盘旋的金色猛禽,俯视下去,只见不太远处、原本直直奔来的北狄哨骑竟纷纷勒马止步,望着头顶那猛禽一时踌躇不前仿佛在商议什么。
景耀帝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再一瞥兴奋的冯贲与兀自懵逼的黄云龙,唇角竟也难掩一缕笑意:“六郎赶来了?”
岳欣然向景耀帝行了一礼,不待她回答,再次朝小村进发的北狄哨骑便发出一声惨叫,一道金色长箭仿佛凭空出现,直直射进了队列之中,引得北狄这哨骑精锐一阵凌乱。
北狄哨骑犹如一根粗壮的箭头不断逼近,被那一箭略微一滞,倒下一骑,引发了些许混乱,却自然有余骑补、继续前行,那根箭头就仿佛停滞凌乱了一瞬间,又再次成型,飞速朝村子逼近。
显然,北狄这支哨骑,或者说那幕后的阐于王子在看到头顶那只标志性的金鹰之后,已经迅速拿定了主意,哪怕是阿孛都日现身,他们也必定要夺下大魏皇帝!
——即使是牺牲掉这支轻骑哨卫也在所不惜!
只是,这位阐于王子大抵是在王帐中待的时日太长,并没有领略过这支草原黄金骑的风采。
而后,景耀帝而下,所有情不自禁涌出去观看局势的人,都看到了眼前这太过赏心悦目的一幕:明亮的晨光之下,肃水泛着粼粼波光,犹如一道熠熠光带自村下流过,奔向北狄哨骑所来之向,此时此刻,贴着肃水,却又远远涌出了一道绚烂的金色光波,波光飞扫所及,北狄哨骑组成的箭头,犹如被镰刀扫过的稻田,成片倒下。
这一道光波——竟是无数奔如雷霆的金色长箭所组成的箭雨!那箭雨出手之时,太过密集整一,齐齐反射着阳光,看起来竟如光波般绚烂动人。
北狄哨骑收拢队伍再组成阵,第二道箭雨组成的光波再至!
不待北狄哨骑再组成队,第三道光波竟然丝毫不给喘息之机,再次抵达阵前!
三波箭雨,直如狂风暴雨般,令北狄哨骑恐惧,阐于王子胆寒,将北狄哨骑的坚定箭头推了个七零八落。
光波涌出之处,一支整齐笔直的金甲军旅浴着朝阳踏着肃水轰然而出,闪耀着刺眼的金色光华,头顶雄鹰振翅长鸣,看到这一幕,侥幸残存的北狄轻骑竟然毫不犹豫掉转马头,犹如丧家之犬般四散奔逃。
什么赏金十万,什么赐奴一万,什么封千夫长……尽皆成了一场无声的笑话。
这一幕直看得黄都官开始怀疑人生:“……这些真的是北狄哨骑?”
这些真的是传闻中凶残无比、杀人如麻的北狄哨骑?北狄精锐?
景耀帝看着那支在奔杀敌军中也依旧阵型如一、浑圆不乱的黄金劲旅,胸中顿生豪情:“这才是朕要的平北铁骑!”
这支黄金骑并未追杀出太远,便以极快的速度聚拢掉头,直朝村落奔来,从头到尾,没有停顿一丝一毫,更没有停下来整顿队形之意,远远看去,直像一面精准撒出、又在下一瞬间立时收回的大网,令人叹为观止。
要知道,马速之快远在人速之上,要在这样的高速运动中保持阵型这样控制由心,全不停顿下来整顿队形……这非得要全军上下骑术精妙,还得要彼此默契配合无间,否则,那样高速的整齐变向之中,但有一骑失速,便是全军踩踏死伤的惨剧。
见微知著,这支黄金骑的战力之强悍,实是景耀帝生平仅见。
而后,这支黄金骑拥着一骑远远而来,对方在岳欣然面前勒马,却是在看清景耀帝面容之时,生生止住了原本的动作,翻身下马行了大礼:“罪臣陆膺,拜见陛下!”
潾潾肃水之畔,晨光洒在这一身黄金甲上,仿佛对方整个人都在熊熊燃烧般夺目炽烈,征伐杀意透甲而出,直令景耀帝仰天大笑:“但使凤起镇北域,何叫狄马度沙河!”
第91章 君臣相得暗流汹涌(一更?)
听得景耀帝这一句话, 陆膺黄金面甲之下看不到表情,岳欣然背后却密密生出了一层细汗, 在陆膺说话前, 她面上却轻笑着地接过了话头道:“陛下谬赞,忠君为国而抗北狄, 本是陆家份内之事。”
轻浅一句话,却定下了这番君臣重逢的基调。
陆膺心中一顿,定睛看向岳欣然, 不由心中一暖。
他的父亲当了三十载大司马,手握兵马大权侍奉两代君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当了十二载的国公世子,便出入宫廷十二载, 听说过多少无声处的帝王雷霆雨露, 见识过无数君前不经意谈笑间埋下的生死之局……他当然晓得, 方才那一句夸赞潜伏的杀机犹在与北狄生死搏杀的危机之上,更知岳欣然这轻轻一句笑语背后的煞费苦心。
他望着景耀帝,应和着恭声道:“北狄猖狂, 罪臣无能,三载来实是无颜回禀陛下, 罪臣日日夜夜心内难安。先时不知陛下在此, 故而救驾来迟,万望陛下见谅!罪臣何敢当陛下这般谬赞!好在如今得见圣颜安然,否则罪臣万死莫赎……”
然后, 陆膺摘了面甲头盔,重重一叩到地:“……依我大魏之律,陆膺身犯欺君大罪,但由陛下责罚!”
景耀帝到得此时,心中那根弦才略微松了一下,他连忙亲自上前扶起陆膺,看着陆膺的模样,只在眉宇间依稀辨认出一点点少时熟悉轮廓,景耀帝一声苦涩长叹:“大漠苦寒,六郎,你……长大啦,若是大司马还在,不知会有多么欢喜……”
陆膺面上痛悔之色一闪而逝,咬牙切齿道:“陛下,罪臣同北狄,国仇家恨,不共戴天,罪臣此生,誓平北狄!”
景耀帝紧紧盯着他,见他神情间只有痛恨,并无怨怼,才真正放下心事,怪责道:“六郎,你纵是报仇心切,当初也该向朕回个信儿,累得老夫人伤心欲绝,你实是不孝之至……”
陆膺闻言,便要再跪下谢罪,景耀帝却牢牢握住他的臂膀,不令他跪下去,景耀帝的声音中带着几分难过:“六郎,你音讯全无,朕以为你也同大司马一道……朕当初一直记得你年幼常跑来猗兰台玩耍的模样……”
陆膺眼眶一红,难掩酸涩:“陛下!罪臣……何敢当……”
这君臣二人先时执手相看泪眼,只叫一旁的黄都官、冯贲等人觉得心中感动,陆膺为大魏潜伏大漠三载,于千钧一发之际前来救驾,陛下不计欺君之罪而大度厚爱,眼前这一幕不就是史册上那些君臣相得的佳话活生生上演吗!
景耀帝吸了吸鼻子,狠狠一拍他肩头:“什么罪不罪的!朕看你是这三载草原待得拘束了!”
陆膺苦笑连连摇头谢罪,景耀帝笑骂道:“当年的凤起公子可哪里去了!”
陆膺不知回想起了什么,慢慢道:“那是臣年幼时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