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樱笋时
在这一刹那,陆膺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在岳欣然这里,过往对陆府的回护、助他返回大魏……这一切的一切,撕去那层朦胧的罩纱之后,那样明白,她根本不是因为他陆膺,只是因为,这个女人看到路旁的老弱也会伸臂相助,仅此而已。
陆膺冷笑:“岳欣然,你当真是有义无情!”
然后他猛然踹开了房门,在冯贲一脸愕然与来回他们二人担忧的视线中,陆膺头也没回,大踏步出府而去。
岳欣然却是静坐案前……有义无情,在这时代的人看来,或许吧。
可她看着案前那镇北策,字字珠玑,俱是良言,也许在预见陆膺镇抚亭州的可能之时,她便已经不知不觉在筹谋一切,否则,这样耗费心力的镇北策,如何能够一气呵成?
岳欣然不由垂下眼睛自失一笑,有时候,她都相信自己是真的无情了。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你为何不愿与陆膺为妻?”
岳欣然抬头,门外盈盈站着的却是琵琶女,曾经的流离城乐姬,怀中抱着她那把从不离身的琵琶。
岳欣然微微蹙眉不语。
琵琶女索然迈步而入:“我并非想要偷听,方才那位陆都护的声音不小。”
然后,她直直看着岳欣然:“那纸和离书……你在亭州城外就已经写好了。”
这不是一个疑问,而是一个肯定,然后她仿佛不依不饶要寻一个答案般追问道:“……为什么?”
你那个时候知道陆膺救驾必成,为什么却已经决定要离开他?
岳欣然抬头看她,却在她眼眸深处看到真切的迷惘。
自与陆膺重逢以来,这位琵琶女一路沉默地追随,竟然从头到尾没有主动提到过离开之事,她的视线一直若有意、或无意,久久停驻在陆膺与岳欣然身上。
那视线,是投映,投映那位不幸死在北狄的莫重云将军,如果他还活着,会否也同陆膺一般,因为立下大功而得到赏识嘉奖,从此平步青云;
那视线,是假想,假想如果莫重云还活着,她是不是也能如眼前这位小陆夫人一般幸运,得到夫君垂青、就此恩爱白头儿孙绕膝……
你已然这般幸运了……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拒绝?
岳欣然明了:陆膺可以给的一切,将军府中的夫人尊位,方才陆膺誓言中许诺的一切,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还有陆膺展现出来的种种小意关切……或许便是琵琶女心中最向往的、或者是这个时代,在婚姻一事没有任何自主选择权的女人心中最向往的一切。
岳欣然视线飘忽:“你可还记得,在流离城的时候,我曾经说过,彼时你算不得真正地爱莫将军。”
琵琶女抱着怀中琵琶沉默。
岳欣然却是缓缓道:“若无相知,何来相爱?若连对方毕生所求都不知道,谈何相爱?并不是自以为是的报仇雪恨,将一切好东西捧到对方面前……”她视线扫过眼前的亭台楼阁、桌案上的花束、精致的食盒:“……就是爱。”
琵琶女却是铮铮琮琮拨弄几声,顿了顿才道:“可是,陆膺已经尽他所能喜爱你了,你这般断然回绝,岂非令他伤怀?”
岳欣然哑然失笑,她一指窗外:“你看头顶那些星辰,有的星辰是不是看起来极近?可它们之间或许隔着你一生也无法想像的距离,它们从未知道过彼此的轨迹,你所说的喜爱,便是如此。”
琵琶女停下,她看着窗外星辰,久久不言,不知是在想着岳欣然与陆膺,还是在想着莫重云。
然后,过了许久,岳欣然才静静地道:“……更何况,刚刚,我并不是断然回绝。”
如果真的断然回绝,陆膺回来,看到的该是人去楼空。
琵琶女蓦然回首,却看到她静坐案前,眼中落满星辰。
第103章 心有惕惕
已是宵禁之时, 陆膺的马蹄却急促得踏碎得无数宁静,直到无数灯火闯入眼帘, 他才勒了马, 强令自己收束心神——帝王驻跸之地到了,下马搜身, 静心宁神,皆是御前应对必须要有的。
陆膺进得大厅,却遇安国公、韩铮等人鱼贯而出, 人人神情凝重,他行了一礼,却发现安国公的神情非但凝重,更仿佛带了几分心神不宁,甚至都未留意陆膺的行礼, 这叫陆膺不由暗自纳罕,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身形交错间, 却是韩铮低声提点道:“大梁战报到了,陆都护,”他盯着陆膺的眼睛:“务要为我大魏镇住北疆啊!”
陆膺神情一凛, 低声铿然道:“诺!”
将军间的千金之诺只在这短短一个点头间完成。
陆膺踏入这花木扶苏的院落时,却见景耀帝孤身一人站在院中, 他仰望天上星斗, 不知在想什么。
陆膺也只是默然站到景耀帝身旁,并不打扰君王观星。
良久,景耀帝才一声轻叹:“凤起, 人之一世,便是帝王,与星辰恒常相比,喜怒哀乐,都显得这般渺小无力啊……”
然后,这位帝王才转过身,看着陆膺微微一笑:“朕本待将亭州镇压理顺,如今却是没这功夫了。沈石担已经往江陵而去,朕必须将后背交给你了,凤起。”
陆膺却是躬身一礼,肃然道:“陆膺必定尽心竭力。”
这是今晚第二个向他托付背后之人。
他的应答很短,甚至并没有什么感激君王赏识之恩的冠冕堂皇之语,却叫景耀帝愈加相信,陆膺说了会全力以赴,便定然会这般去做,这比所有一切感恩更叫景耀帝放心。
君臣二人一时俱是寂然,他们都晓得,亭州是一滩何等混浊的污水,陆膺这新敕封的镇北都护,要面对是一个什么样的烂摊子,可是,他们都没有选择。
大魏没有,景耀帝没有,陆膺也没有。
好半晌,陆膺才低声道:“陛下,臣听闻因为当日祭台之事,封大人还关在牢中,彼时他新上任,亭州之事,实是怪不到他头上……他乃是实心用事之人,可否……”
景耀帝却是摇头大笑:“你可当真是慧眼识英!封书海可是朕亲点到亭州的!他的为人,朕岂能不知!”
然后,景耀帝站定了身形:“凤起,镇北都护府新立,此地百废待兴,你必是有许多艰难……可是,不行,”他转过头,认真地看向陆膺,竟出乎意料地拒绝了陆膺:“封书海,朕,不能给你。”
陆膺一时也不由有些愕然,如今镇北都护府这局面,若只有兵事,他陆膺谁也不惧,可此地民生流离、百废待兴,若民事不稳谈何兵事,这并非陆膺所长,封书海在益州颇有建树,本来就是调任亭州州牧,乃是治理亭州最好的人选,这不只是因为岳欣然的提议,陆膺自己也早早想过,都护之下司州一职,简直是为封书海而设。
这一切陛下心中想必也清楚,可现在,却竟然告诉他,不行?
景耀帝一拍陆膺的肩膀,面上笑容苦涩:“朕还有别的地方要用他……凤起,北边打了三年,如今东边又要打,梁军此番气势极炽,不好易与,宋远恒麾下必是要尽数东去,国库早已难及,说不得,同大梁之战,朕的私库亦难支应……亭州之地,五年赋税由你支取。”
这就是景耀帝能给陆膺的最大支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