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樱笋时
靳十四郎抬起头来,这是一张十分清俊端正的面容,瞧着也不过十七八岁,衣着简朴俱无佩饰,却是眉宇清朗、神情诚恳,真正君子如玉、诗书腹华。
他看着岳欣然,再次俯身深深一礼:“这位必是六夫人吧。这‘重锦宴’我早说过许多回,终是因着长辈宠爱幼妹的缘故,一直未能了断,多谢六夫人此番劝诫,能令舍妹断了这不成体统、奢靡铺张的大宴。我已经禀明阿母,令幼妹禁足反思。此番来,我更要代幼妹谢过六夫人提点教导之恩,否则倾家之祸便在眼前,家中上下却依旧懵然无知。”
对方神情眉宇中,只有情真意切的感谢,竟没有半分虚伪推诿。
陈氏心中将信将疑,只是从对方面孔上,真是看不到半分作伪的痕迹,除非这少年郎已经大奸似拙,否则,他倒真像是诚心来感谢的。
苗氏笑道:“十四郎坐了有一阵了,道是非要向你们两个正主当面致歉致谢。”
陈氏亦带了点微笑:“哼,我们可当不起,只下一次,你们靳府的小娘子小郎君可不要再这般对付我们这些孤儿寡母就好。”
靳十四郎连忙再次起身诚恳道:“两家本是通家之好,他们二人太过狂妄无忌,下次四夫人再遇着,只管当自家小辈教训就是,阖府上下只有感激的。”
陈氏冷笑:“通家之好?我看不见得吧?”
她可依旧记得当初陆府进益州时的情形,三江著姓没有一个来问一声的!
靳十四郎显是知道陈氏心结,他非但没有畏惧回避,反倒主动道:“先前,国公英灵归乡,于情于理,我家都应过府吊唁,贵府上下再怎么责备都是应当,靳府合该认下的。
只是……唉,先前家中那些污糟事,以两家情谊,便也不怕说来现丑了。我那庶弟实在太不成样子,欺负民女竟欺负到夫子家中,闹得书院的夫子都差点跳江,阿父常年在魏京,阿母焦头烂额,确是一直未能顾及贵府这头。
我那妹子协助阿母掌家,她小小年纪,性子偏狭,竟胆大妄为到将这消息扣下,闹得阖府上下无人知晓,直到别院此事闹出来,我才知道贵府已然还乡,家宅混乱至此,说来实在汗颜无地。”
陈氏瞥他一眼:“当初可不是你们靳府一家未曾登门,你的好舅家也未曾来贺!”
靳十四郎一脸羞愧:“唉,他们,我问过表兄……因为阿父在朝为官的缘故,靳氏忝居益州世族之首,此番却愧为表率,家中未曾登门,他们便也以为是家中的意思……千错万错,俱是我家中的过失,诸位夫人再怎么责罚皆可,只是万望海涵,不要因此伤了两家的情谊。”
陈氏不由十分感慨,明明是一母同胞,怎地这般天差地别!看看那靳六娘今日作妖作的,再看看眼前一再致歉、虽然羞愧到面红耳赤却依旧躬身有礼的靳十四郎,真真是龙生九子不成。
这样一番解释,苗氏先前已经同陆老夫人听过了,只叹道:“这树大枝多,便难免有些子弟不思进取,十四郎你自己是个好的,也不必太愁了。”
靳十四郎却正色道:“大夫人此言差矣,家族之中,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庶弟这些胡作非为皆是在为整个靳府抹黑,岂能轻易放过?我已经写信禀了阿父,要将他送到魏京阿父身边严加管教!
家风之堕,便是从这等疥癞之患开始,绝不能姑息放纵!若想传家百年,更要防微杜渐!故而,四夫人与六夫人在别院这番提点,靳府上下心中只有感激,绝无怨怼。靳府对陆府清正家风一直心存仰慕,只希望不要因这些龃龉坏了两家交情。”
陈氏虽然口头未说,但眼神中早流露赞赏之意。靳十四郎这样的少年郎便是所有世家娘子心目中最标准的优秀子弟模样,饱读诗书,知情懂理,最难得的是敢于承担家族责任,在需要的时候第一时间站出来,不推诿,不迟疑。
陈氏神情都柔和下来,岳欣然却深深皱眉,第一次感到了对付这些世家的棘手之处——因为这些世家中,确是聚集着这个时代的精英,不乏有知识有教养有远见之辈,然而,一个人永远无法超越自己所属阶级的局限性。
岳欣然第一次朝这位靳十四郎开口:“敢问,贵府田地现下是由哪位在操持?”
靳十四郎面带疑惑,似不知为什么岳欣然突然问起这个,但是,先前别院的场景他问得清楚明白,那句阿父身为帛案使、代陛下掌天下锦帛知不知道六妹着益锦之话,便是这位六夫人问的,故而,他十分慎重地思考了之后,才道:“家中田地一应事务俱是三叔在打点。贵府可是此间上有什么事需要三叔帮忙吗?六夫人尽管开口。”
岳欣然瞥向眼前这位少年郎,语含深意地道:“看似芝兰玉树,终也是扎根在泥土地里啊……”
靳十四郎神情茫然,全不知岳欣然这句话是何意,只想着回去要不要问问三叔父,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叫他将岳欣然这淡淡一瞥的眼神、容颜就此牢牢印在脑海中,再也无法忘却。
阿方伯面色焦虑地俯身向岳欣然低声快速回禀了什么。
陈氏看着岳欣然的神色,忽然就有了不太好的预感:“怎么?阿岳?”
岳欣然看了一眼这位犹自不知发生了什么的靳十四郎,朝方伯道:“无妨,您直接说出来告诉大家吧。”
阿方伯苦笑:“大夫人、二夫人、四夫人、五夫人,先国公在益州的荫地,方才有官吏登门,道是要征粮,每亩要按两斗麦或谷征粮。”
沈氏“哈”了一声,一脸的荒诞:“咱家又不是那些世家,什么时候有过荫地了!便有几亩田地,也是咱们几个陪嫁来的,或是阿家后头置办起来的家业,哪来的荫地!”
苗氏却忽地回想起了什么:“等等,阿翁好像确是有荫地的……当年逐鹿之战,上皇曾言,谁能砍下忽律可汗的首级,便赏赐十万亩荫地……”
沈氏震惊了:“十万亩荫地?!那得多少人打点?!我自打进了府里,可从来不曾见过有人来递账目啊???!!!”
十万亩荫地!沈氏才忽然发现,她大兄给她议的这门亲事是有多么豪奢!便是他们家宽厚为人,不多收租,一亩地只收一斗粮,阿金阿和下半生不做别的,只干坐着,一年也有一万石粮食进账!
苗氏道:“你嫁来都是什么时日了,自然是不知道。上皇的赏赐,阿翁当初坚辞未能推却,上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阿翁无奈,便选了益州的十万亩地。”
陈氏都不由精神一振,朝岳欣然道:“阿岳,有这些田地,咱们还要顾忌谁啊!便是咱家的粮食压也能压死他们了!谁来了咱们都不惧!”
陈氏眼神便朝靳十四郎那一斜,靳十四郎心中惊奇之外、唯有苦笑诺诺而已。
梁氏也跟着抿嘴笑起来。
苗氏却苦笑:“若真是这般,那倒好了……阿翁所选之,俱是山间密林。”
沈氏 & 陈氏 & 梁氏:……
这种突然天上掉下座金山又忽然消失的感觉,大起大落是要叫她们去大衍大师的道场那里看破红尘吗?
这可不只是座天降金山消失的问题,岳欣然提醒道:“而今还要征税,且只征麦谷。”
沈氏惊呆了:“十万亩地的税!那岂不是……两万石粮食!我们家哪来那么多粮食!便是要买,如今还来得及吗?这么多,买得到吗?哪家粮铺会有这么多粮食!”
突然从拥有很多田地的梦里醒来也就算了,最残忍的是,醒来发生自己非但没有许多田地,却要背上这许多田地带来的债!
阿方伯小声补充道:“且征税如今只要麦谷。”
苗氏眉头紧皱:“多少钱一石了?”
阿方伯声音更小了:“小人方才问过了,益州城中粮铺又涨了一轮,最新的价钱是一千五六百钱一石。”
沈氏已经难以成言:“什么?!那岂不是要两三万两的白银?!”
岳欣然冷静地补充:“两三万两白银可未必够……”
她视线扫过靳十四郎,若有所指地道:“整个益州的粮铺必是都在一个声音的控制之下,才能令粮价这般要高便高、要低便低,便是我们陆府愿意出这笔钱,他们肯愿意卖给我们?”
整个益州的粮铺在哪个声音的控制之下,所有人看着坐立不安、脸疼不已的靳十四郎,简直不可能有第二个答案。
苗氏看了看靳十四郎,迟疑道:“这、这、这应是不至于吧,十四郎才来要与咱们府上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