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心则乱
少商沉默良久,久到万萋萋都以为她睡着了,才听她问道:“你大父大母很要好吗?”这时代寡妇改嫁真再寻常不过了,尤其万老夫人当时不但年轻貌美,还有大笔嫁妆。
这次连万萋萋连安静许久,才道:“我没见过大父,但听大母说,她出身寒微,可大父从不曾轻贱于她,一直很敬重她,爱慕她,用周全的礼数娶了她,还说她是这世上顶好顶好的女子。为着大父的这句话,她就是把身上的肉一片片刮了都不怕。”
说完这番话,两个女孩都静静仰卧着,半晌无声。
少商轻声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万萋萋侧身靠到她肩头,轻轻哭了起来,哭累了,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起身,两个女孩眼眶都红红的,差别在于少商的红肿被掩盖在淤青之下,看不出来,万萋萋却恰如两个大桃子挂在脸上。少商赶紧贡献出袁慎所赠的白玉罐子,里头的药膏色呈淡红,幽香徐然,涂在脸上更是柔润舒适。
“这是哪来的药膏,比我阿父的金疮药还管用。”不过短短半日,万萋萋眼上的红肿已完全消退。
少商呵呵假笑,道:“是我家三叔母给的,好像是白鹿山哪位弟子献给桑太公的吧。”
万萋萋道:“原来如此!……欸,不过好像对你不大管用呢。”她亲爱的把子依旧是面上青红肿胀,宛如隔夜泡发的八宝饭。
“……”因为某人分不清外伤和内淤的区别!如此看来,袁慎小时必然没打过架。
刚用过早膳,少商的三位兄长一齐来了。
程咏给万老夫人诚心致歉,道自家给万家添麻烦了;程颂拖着万萋萋在万夫人跟前说着外面听来的市井传闻,逗的她们笑个不歇;程少宫给少商带了满满一包袱零嘴,另有一张他刚替胞妹供奉好的自画符咒,叫她枕着睡,看看能否转转最近的背运。
同时,他们给少商带来衣物等随身行李,还道萧夫人已默许她在万家住几日,那些木简暂且记下,回去慢慢罚写。
至此,少商连最后的担忧都没了,便安安心心住了下来。除去伤势好的慢了些,她在万家的日子可谓十全十美。每日和万萋萋一处吃一床睡,锦绣绫罗,山珍海味,各种腐朽惬意,哪怕洗个脚都有四五个婢女分别捏她十个脚趾。
万萋萋还教会了她赌棋,投壶,掷花骰……有时博戏的人手不够,万萋萋还要拉上万松柏的几个年长婢妾。众人嘻嘻哈哈,笑闹不歇,偶尔赌急了眼还要找万夫人做仲裁,家庭环境和谐的不行。
“你这几位庶母和伯母很好呀?”
自来到这里后,少商一直暗戳戳期待围观一次纯粹的,正宗的,原汁原味的古代妻妾斗法,可惜程家压根不存在妾这种生物。
“你知道什么,我阿母待她们不知有多好,好吃好喝的供着,就盼她们给阿父留个后。可惜呀,我小时候庶母们还有些雄心壮志,如今一个个都颓喽……”万萋萋摇摇头,表示对这些庶母的专业能力和进取精神感到失望。
叹息完,她继续抓少商去玩。
若非冰面不牢,她还想拉少商去冰嬉,甚至偷了一坛万松柏的藏酒,两个女孩喝的酕醄大醉,又备下了几只五彩雄鸡,打算等少商不是猪头了就带她去市坊的斗鸡场见见世面。
两个女孩玩耍的欢天喜地,万夫人欲哭无泪,忧心待少商回家后,萧夫人发现原本虽然顽劣但诸事不通的女儿,去了趟自家小住,回来时已是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了。
这时候,少商作为有自制力的成年人灵魂就显示出优势了。稀里糊涂快活了几日后,她忽向万萋萋要了笔墨木简,又开始每日读书习字两个时辰,坚持学完才能玩耍——刚刚才学会的古文字,记忆还不牢固,可不能忘了。
一开始万萋萋还想强拉少商去玩闹,却抵不过少商的雄辩滔滔。
“这世上有两种朋友,一种叫狗肉之交,平日里吃喝玩乐,要紧时没半点用处;一种叫肝胆相照,就是看见朋友有难处,可以舍身相陪的。”
为了肝胆相照,万萋萋只好舍出身体——陪少商一道学习。
万夫人立刻不哭了,赶忙向婆母表示:您老真知灼见,简直高瞻远瞩高屋建瓴天赋异禀天纵之才……然后被万老夫人不耐烦的赶走了。
不过少商也有落单的时候。
万夫人虽不算交游广阔,但也需时不时带万萋萋出门筵饮,这时少商就会漫无边际的满府乱走,好奇的探索周遭的古式建筑,其中最叫她感兴趣的是一座小小的木桥。
这座弧形小桥不过丈余宽,七八丈长,高高拱起,宛如一弯新虹,通体木制结构,而无有一根铁钉或一片铜楔,全靠木匠的高超技艺和精准计算,长短宽窄不一的木材上下左右的互搭互楔,层层交错而成。
有回和万府管事闲聊,少商得知之前的布氏一族叛逃案中,这座小小木桥受过来搜家的兵士冲击撞打,如今已有摇坠之感。偏这桥做的精巧,不是寻常工匠修补敲打一番能成的,管事说只能全拆了,再重建一座。
少商暗叹可惜,这日独自午憩时,她忽然心中一动,求知精神发作,连忙披衣起身,屏退左右,小心翼翼的爬到桥底下查看——桥下小溪不足半尺深,薄薄的冰面下水流缓动,底下铺的五彩石子隐隐可见,想来这桥和溪水原是作观赏用的。
少商蜷曲身子,弓腰猴背,努力仰着头,抬手去摸那几处要紧的关节。过了半晌,她微微一笑。根本不用费力找工匠拆除,只需抽掉几根小小的梢木,过不多时那座木桥就会自己散架;要重建也容易,因为她已可以原模原样的画出这座桥的结构图了!
正想到得意之处,少商忽闻听头顶侧畔的岸上传来荦荦脚步声,她立刻意识到有许多人正往这边走来。少商顿觉尴尬,到人家家里做客,却满身泥土的趴在桥下东摸西摸,在古人看来,这该是什么怪癖。想了想,她索性不出去了,打算等人走后再爬上去。
那群人边走边说,步履缓慢,话声由远及近,当前的正是万松柏那粗犷的笑声——
“……凌大人说笑了,我万某人生平最爱美姬财宝,谁人不知,什么画呀图的,我哪里看得懂!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哈哈哈……”
然后是一个冷淡轻缓的年轻男子的声音:“既然万侯说没有,那就没有罢。不过,昨日在下听闻万侯与王郎官相约蹴鞠,想来腿疾是好了……”
岸边的脚步忽然停止了,只听万松柏干笑数声,但少商已听出这笑声不大由衷了。
她额头隐隐冒汗,心里大喊你们快滚呀,老娘可不想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腿怎么了腿,就不兴人家腿好了想踢球呀!
好在这群人只驻足片刻,随即又提脚而走,这次脚步急促,迅速离去,少商只隐约听到万伯父说了句‘凌大人请随我来’,其余言语就微不可闻了。
待人走远后,少商迅速从桥底爬出来,拍拍身上的泥土,赶紧溜回屋去消灭证据。
这么被吓了一顿,午睡是睡不着了,少商梳洗过后,索性换了身折袖阔裙的束腰骑装,预备去马场巩固一下十三妹刚教她的马术。
管马厩的老卒很细心的给少商牵来她日常骑惯的一匹性情温和的小母马,还换上一副漂亮簇新的马鞍。少商很是欣赏了一番那马镫上铮亮的精致铜扣,然后开心的自行牵马而走,不叫那老卒跟着。
万家后院的马场并不大,从万伯父的肚皮来判断,光顾这里的人并不多。牵马站至场内,少商左脚一踩马镫,腾空跃起稳稳坐到马鞍之上,姿势标准优美——这具身体虽然卖相弱鸡了些,但四肢协调力还不错。少商正得意,谁知一坐上去,她就觉得不妙了。
原来这副新马鞍不曾根据少商的腿长调整过马镫革带的长短,她落座后,才发觉两脚居然踩不到马镫上。
这是初学者常犯的小错。
少商深觉不该,骑马不是骑自行车,哪怕刹车不住还可以两脚落地,骑马风险可不小,如果自己不想摔个下半生不能自理,以后一定要慎之再慎。
因双脚悬空,她只能用大腿牢牢夹住马腹,避免重心不稳。幸而这匹小母马性情和善,身上的主人未动,它也老老实实驻足原地,只偶尔踢踢脚,喷两下鼻息。
少商在马鞍上僵了半天,慢慢侧过身子,努力伸长左脚去够下面的马蹬,打算下马去调整那革带再骑马。刚侧过一半的身体重心,忽觉得周围特别安静,她抬头一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险些直接栽下马去。
只见马场入口处,不知何时站了一圈人——依旧是十几名挽弩背箭的佩刀侍卫,不过今日他们不穿黑衣黑甲了,而是雪白膝袍配褐色皮甲,静静的簇拥着那位‘凌大人’。
根据万十三妹不大清楚的介绍:这人叫凌不疑,字子晟,天子心腹近臣。其中一个职位是光禄勋副尉,统领羽林卫左骑营,另分领北军五校之越骑尉,加官侍中,可入禁受事。